这一夜便是在吾濛和洛何的争吵中度过。
常言道,窥一斑而知全貌,用在舒城的灾情最是贴切不过。沧州整体如何治灾,自是从一座主城池便可得到法子。
上京紧急调动豪强世家,又从其余各地纷纷筹备粮款。由此既不会使国库彻底空虚,又号召了大荆各方势力联动,算是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紧密联系。
这日,白鹤宁命令着管家和小厮,从白府内运送出一批批粮食和御寒的衣物,交代好了马夫牛夫,带着这些物资领着谈秋意和宁晃二人出门了。
至于荀诩,由着他身份地位最高,便辗转着去舒城之内几处世家豪族做访客,算是承了长荣帝之意与各方商量些具体对策。
天地间雪势渐小,俨然有了将要停歇之意,算是在谈秋意预料之中。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日,天灾可并不会因着她几句话就立即能停下的。
快到主城内外交界处时,谈秋意等人发觉了前方有些热闹。
几人走近一瞧,原是那日他们进城时,城门吏说与两人听的善事。近日以来,这些富贵人家和寺庙僧人更是闻得朝廷派官员来救治,纷纷再次行动起来。
数以百计的流民排队,脏污不堪的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盛粥器具,再是困难些的竟然用不知何处寻来的枯叶做容器。大多数人身上皆裹着家里最为厚实的棉被,少数人直接衣衫褴褛,冻得面唇乌紫,神志都要不清。
“幸亏是等到几位大人来了啊。”
曾叔是舒城岁家管事,见来人先是挨个行了礼,叹口气道:“整个沧州就拿咱们舒城来说,已然是即将坐吃山空,更何论其他地方。府上岁小姐心善,特意叮嘱一周为期换着地点设粥棚,熬粥送予灾民们食用,可实在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啊。”
白鹤生要风度舍弃温度,并未同谈秋意一样裹成了粽子那般。
他瞄了眼谈秋意藏在雪白绒帽下的莹白小脸,又瞄了瞄她身上那些层层叠叠不可数的棉料,只能感叹其完全是仗着自身苗条纤细而已。
听完曾叔的话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难民身上,眸中起了怜意,“大家不用抢,人人皆是有得吃的……”
谈秋意踏着脚上新换上的羊皮靴,踩着簌簌落雪走至他身旁,亦是瞧着那些饿极了顾不得秩序,竟然渐渐互相夺食起来的人。
说不清道不明心内是何等滋味,她详装俯身用左手扫了扫靴面落雪,实则暗中捡了颗石子,纤细两指相碰发力。
“啊——”夺食之人受击而倒。
众人皆以为是那主动劫掠之人不慎滑雪,才摔了这么一下。
白鹤宁自详舒城此番全权负责者,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大荆律例纵是在平常,也绝不会许你这般为非作歹。管事,将此人送去府衙。”
“是,大公子。”白府管事言听计从,寻了条麻绳过来将那人束缚住扭送至衙门去了。
宁晃抱臂冷眼旁观,见状口中嗤了声:“伪君子尽会做样子!”
白鹤生悄无声息立在他身后附和:“尽会做样子给我看!谁稀罕同他作比较!”
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宁晃登时吓了一大跳,脚下不稳,连连向后退去,一脚更是直接踩在了白鹤生的靴面上。
“嘶!”白鹤生面目扭曲一瞬,狠狠瞪他一眼,对这人印象更差了。原先仅知他生得既不如安绛王,亦是连谈抚使一根手指都比不上,眼下才知他品行也差!
“大公子、二公子和宁大人,你们且看那些人的目光。”谈秋意这一出声,打断了两人隐有剑拔弩张的敌意。
白鹤宁随她指示瞧过去,“这是……”
原来这些人里并不全然是赞叹欢迎之意,有那么小部分富商人家或是沧州名门望族,以及大批排队流民,皆是对他们颇有微词。道是朝廷办事不力,雪灾时间拉得如此久远,前有王怀玄这般贪官,后有新来治灾的大官假慈悲做做样子,便能有用吗!
一面黄肌瘦的猴样中年男人,双眸裹了寒刀行刺过来;有原本就是地痞流氓的更甚,直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吐了口痰。
“娘亲,那些大官一来,我们真的会有救吗?已经饿了好多天了……”一皮包骨的男孩儿扯扯身旁妇人破烂衣角,眸中纯澈。
妇人搂紧他,轻声训道:“不许多言!官不爱民,这些狗官皆是朝廷的走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人,你听你那死鬼老爹说得不够多吗?”
“原是坏人……呜呜呜,那就是没人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了……”男孩抽泣不止,不甘心朝大官中最为漂亮,面若观音菩萨的姐姐窥去。
谈秋意自是收到这孩子的目光,亦是听闻了她们交谈的内容。
她今日未曾揣着手炉过来,双手已是冻得不可屈伸。她便学着昨夜那般将左手置于唇下汲取了点暖气,勉强从秀囊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糖。
在妇人警惕的目光中,她躬身朝男孩儿递过去,“弟弟乖,阿姐送你颗糖,你等会儿将娘亲安全护送回去好不好?莫要让坏人欺负了你娘亲去。”
男孩呆呆瞧着这位菩萨姐姐,视线凝在她精致苍白的面孔上,恍若在做梦。
自家孩子尚未作答,妇人早已是生了悔意。这位大官似与别人不同,她竟是一眼瞧出了沧州雪灾之下,成了寡妇的她常常为着讨口食物,被别人逼迫着受辱。
大荆一向将女子贞洁视得比什么都重要,可她……若不是怕孩子离了她说不下去,她早就……
随着谈秋意刻意将冰糖在男孩儿眼前晃了晃,他毫无知觉伸了手。
“杂种就是杂种,这些人给的东西竟然也敢接!”之前那位面黄肌瘦的猴样中年男人冲上来,声音刻薄狠戾。
男孩痛呼出声,乌黑掌心中亮晶晶的冰糖打了几圈转儿,啪嗒落在了地上。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亦是随着那颗糖落地,视线紧紧跟随着,瞪得眼睛生了疼。
“哦?我们是什么人?”谈秋意抬眸清淡瞥了他一眼,沉冷无机质。随后重新从秀囊中拿出一颗冰糖塞在了男孩手中,揉了下他的发顶。
而宁晃和白鹤生本就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怒火中烧疾步而来。宁晃一把揪住中年男子衣领,以蛮力将之整个人双脚悬空拎起。
男子急忙讨饶:“哎哎,大人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做什?”
微一思索,不满复生,他艰难扭着脖颈朝其他流民及施粥人家大喊:“快看啊,这些上京来的大官就是这样待我们的,他要打我了,快来人救救啊!”
“别叫唤了!你是打哪儿来的流民,这般无理粗鲁?”白鹤生气急,忍不住开口质问。
中年男人梗着粗脖,叫嚷道:“穷乡僻壤出刁民怎么了,是你们不作为在先,不然我们的房子至于叫大雪压塌,我们至于四处流浪,冻死这么多人吗?”
“村子在何处,带我们去瞧瞧?”谈秋意忽而来了句,朝他走近几步。精致的羊皮靴踏在她脚下,凭空就要比别人来得优雅几分。
宁晃见手中拎着的人没个声音,威逼道:“问你话呢,再不回答老子叫人剁了你的舌头!”
白鹤宁亦从原处走来,神情阴沉,“还不快些带路?”
上京来的几位大人他并不知有多厉害,但舒城城主白筵的双子他自是认得的,尤其是这位大公子。
他打了个寒战,屈服开口:“两位公子和两位大人,还请随我来。”
几人便随他去了一处村子,入目一片疮痍。
冷风穿过破损木质窗棂,复从堂内穿屋顶而出,茅草屋檐盖顶皆是坍塌殆尽。这些村舍皆是用土夯成,屋顶用茅草木棍搭就,一遇雪灾首先顶不住的便是屋顶。
“村落之内可还有人住?”白鹤宁问向中年男人。
男人仍旧有些惊惶,唯恐那位宁国公来揍他,缩了缩身子,“还剩下三分之一,他们的房顶尚未被压塌,仍可住人。”
谈秋意仰首细细打量了眼前屋舍残骸几番,斟酌着字词,谨慎道:“将这些屋顶皆掀了。”
白鹤宁以为自己听错,问:“什么?”
另外三人自是也听见了,齐齐不解朝谈秋意瞧去。
“这些屋舍皆是平顶,虽说大面积平顶可用来晾晒粮食及干菜,可那是夏日的活儿。此后的几年寒冬,还请大公子督促着叫各地换了这些平顶茅草。”
谈秋意耐心为众人继续解释起来,“南方多雨,在建造屋舍时纷纷设成坡顶,可谁说这是南方专利?沧州如此多的平顶屋舍亦可学着,在雪灾来临前中期,将屋顶换成双坡屋顶,由此自可减少积雪,缓冲顶面压力。”
“此外,还请公子吩咐城内乃至联络州内铁匠,继续打制炉子,发放至各处为百姓御寒。”
白鹤宁俊眉舒展,面上阴沉之意缓和几分,“谈抚使果真了得,在下这就前去唤人来扒了剩下的舍顶。”
他同谈秋意及宁晃行了礼,便揪着白鹤生一道离去了。
遥遥可闻白鹤生的怨怼之句,“你做什么要我也跟你走,我不走,小爷就要瞧着谈大人治灾!”
风雪裹挟着白鹤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注意你的身份,别妄想凭你兄长一人就可将万事办好!”
两人走后,那位两颊凹陷,面容颇有些尖嘴猴腮之人凑过来,寒暄道:“两位大人可要去那些尚未被压塌的房舍瞧一瞧?先前是小民行为有些偏激,也望两位大人随我去沈婆子那一趟,喝些热茶,草民顺道给大人们陪个不是。”
宁晃砸吧两下唇,恰好觉得有些口渴,双臂环胸高傲道:“那还不快带路!”
“哎是,两位大人随我来!”
不过片刻,他们便来到一处完好的屋舍前。
“大人,来,喝点热水暖暖身。”沈婆子笑得眉眼慈祥,拿着略有破损的碗给谈秋意倒了温水,递给她。
“多谢婆婆。”谈秋意不动声色瞥了眼身旁将温水一饮而尽的宁晃,双手从沈婆子那接过碗,小口小口抿着。
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王乾暗中窥伺着她喝水的模样,目光像是条蛇信子从她莹白娇嫩的面上,滑过她那雪面之上姝色绛红的唇瓣。
心下讶然这位上京来的女官,一举一动皆是撩拨人心弦,当真是天生尤物。
“嘭”一声,宁晃陡然倒在了地上。
“婆婆,你……”谈秋意惊恐地瞧着面前的沈婆子,瞧见她骤然褪去了面上的慈祥,一脸狰狞地摁着她的头,叫她伏在脏兮兮的木桌上。
沈婆子得意道:“上京来的蠢官,就是好骗啊。”
“你们……竟然……”谈秋意在挣扎中,逐渐失去意识。
王乾搓搓手,面上猥琐之意毕露,“老子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
沈婆子不屑,“你给婆子我注意点,别留下马脚。”
“老子还用你提醒,你还是先给自己换个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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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诩于舒城第一世家岁府做客,执棋同岁骋怀博弈,听着明面后脚跟来的时昼言及有事禀报,眉宇微皱。
“何事如此匆忙?”他一手执白子,几近不用思索便落了下来,叫对面的岁骋怀苦不堪言。
时昼面色罕见的凝重,急道:“王爷,出事了!”
荀诩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