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敛下眸中的笑意,接着道:“此外,还有个法子,即在雪源处设置阻雪栅栏。所用材料可以是铁桦树、香樟树之木,然更好的还要数铜铁立柱,围绕雪源画圈包围。除去简单的阻雪之外,其还有防滑雪之效,避免砸落雪块过大而使屋舍坍塌情况发生。”
白鹤生听到这里,心服口服,放下百无聊赖撑着双腿的手,眸中晶晶亮,“大人果真厉害。”
谈秋意浅笑,皓齿微微一露,“二公子谬赞,阻雪栅栏还有一定讲究,不得与地面垂直,而是要一百零五度的角度方可起到最好的效果。”
“为何不能与地面垂直?”宁晃闻此颇为困惑,“不应该垂直才是最为牢固吗?所入地基亦是更深?”
荀诩云淡风轻斜了他一眼,重新煮茶的动作并未停下,“同等高度与底面积,是圆柱体积大,还是倒圆台体积大?”
同自己有梁子就算了,他还二次挑刺。
宁晃一闻立即怒目而视,“当然是……”原本尚是气势汹汹准备怼回去的话,戛然而止哽在了喉间。
他并不知道。
自小招猫逗狗,不务正业惯了,若是问他四书五经,自是可闭着双目同他人瞎扯上一番,唯独数理不一样。
“直接说茶盏之形不就行了,非要装博闻强识作甚。”
宁晃同荀诩相对而坐,他并不顾忌对方身份,只管压低声量咒骂:“当真是同他那个废后母亲一般,不懂讨先帝欢心,只知学些旁门左道。会些数理又怎样,融不进日常的东西,学了不也是废物一个。”
他这些话说得着实有些难听,虽说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在场之人仍旧可以听见。
“宁大人,秋意同王爷的意思是一致的,且如此一解释也更为精确。”
谈秋意能够感受到一侧灼热的视线,那是荀诩的。
白家双子不合是真,可他们并未分开而坐。谈秋意的对面即是双子,那她邻侧自然也就只有宁晃和荀诩二人,同饭桌之上相似。
“秋意,你怎能为他说话,不为我……”宁晃面对荀诩时色厉内荏,然一对上谈秋意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化成郁结。
“宁国公与其在这争辩,不如同抚使大人学学,如何解决灾况。”
荀诩用杯盖撇去茶水之上的浮沫,冷白双手修长有力,谁也不知这样一副文人墨客之手,却会使用笛子做武器。
“你……”宁晃自上次上朝就对他愤恨至极,这下更是恼火不已,强忍住脾气,对谈秋意道了句:“秋意,我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回去歇着了。”
他竟是气得连伞都未带走,也未等到谈秋意的回应,更未同东道主白家双子打声招呼。
白鹤生轻抚了下鼻尖,不以为意耸耸肩。
白鹤宁倒是要多上几分难堪不快,待谈秋意几个法子说尽,他便体贴道:“时辰不早了,抚使大人与王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之事,尽管交予我兄弟二人落实便可。”
谈秋意黛眉微蹙,“明日,我和你们一道再去瞧瞧情况,雪灾并非轻易几个法子就能彻底解决的,仍旧需得百姓齐心协力,多方努力才可。”
白鹤宁躬身行了个礼,“大人说的是。”
如此,雪夜围炉煮论治灾一事便是结束了。
目送二人离去后,白鹤宁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瞥了眼荀诩离开的方向,眸中闪过丝暗色。
转瞬被白鹤生猛地一掀帘,带起的寒风给激着,他便将矛头直指了这小子,“白鹤生,给我站住!”
“就不站住,你管我。”
而另一边。
厚雪之上出现一连串大小分明的脚印,分别是谈秋意同荀诩的,先前宁晃留下的足迹已然被落雪又覆盖了一大半。
二人各执一把伞,离得有些距离。谈秋意左手中执着的还是宁晃未带走的那把,否则她当下处境就要有些不大自在了。
一阵寒风而过,裹挟着霜雪。
一声来不及克制的惊呼,落在了荀诩的耳畔。他转头瞧去,发觉是谈秋意的伞坏了。她左手本就使力轻,一时伞面被吹翻,受了猛力,伞骨亦是折了数根。
不知是受了寒,还是心下生了委屈,他瞧见谈秋意莹白鼻尖一片绯红,在有些透明的肤色上,仿佛倾倒了桃花酿一般,红粉诱人。
可她抬眸间,眼底藏着的又满是倔强坚韧,她默默用一只手将伞面抚回原状,执着把折了一半,瞧起来破破烂烂的伞,从他身后行至前方。
荀诩忽而醒悟过来,他差点就要忘记这人乃是谈将军之女,是险些就上了战场,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而不是……养在闺阁中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儿,受不得一点风雪摧残。
可她断了右手,数日以来,她的确是再未使过那处,一直皆是左手行事。可她今夜赴场并未披上御寒大氅,落冰水断一腕的病弱身子,早已在他视野中瑟瑟发抖起来。
当初寻机讨巧,上他马车的勇气去哪了?
荀诩无名之中生了丝薄怒。
伞损坏大半,已经遮蔽不了多少风雪。谈秋意发上、眉睫乃至唇上都沾了雪花,她只好垂着眼帘,埋低头,试图避开些扑面袭来的雪夜刺客。
裹了裹自己的烟青夹袄,谁知寒风一过,谈秋意打了个闷闷的喷嚏,似有受寒征兆。
肩上倏忽一沉,落了件月白鹤氅,内里附着盈盈暖意。
“谈姑娘还是顾忌下身子为好,若是病倒,治灾一事怕是要耽搁些许时日。”
荀诩一手执伞立在她身侧,另一手稍加使力夺过她手中那破破烂烂的伞。他的目光终点凝在她纤长浓密眼睫之上,恍惚间觉得像是雪雕成的人儿。
“多谢王爷。”谈秋意反应过来之后,朝他言谢。
“这是你今日同我道的第三声……谢。”荀诩尾音未尽,在原地却是愣住了。
他瞧见,谈秋意抬首朝他笑弯了眉眼。沧州这场漫无边际、歇斯底里的大雪,在她眸中戛然而止。
“路程不远了,等到梅苑住处,秋意便还给王爷。”
两人身高相差极其之大,荀诩目测起来非八尺之高,谈秋意暗自估摸着,还得再加半尺。立在他身侧时,她纵是微微仰头,亦只能瞧见点荀诩冷白的下巴。
气息清爽干净,冷冽幽香。
她甚是满意。
毕竟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做她裙下臣。
正如她所说,不过一炷香时间,两人回到了住处。
白府梅苑一向是用来接待贵客之地,而白筵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惯了,哪怕己身已然囊中羞涩,可这梅苑环境布设仍旧可以说无一不是精细无比的。
沧州地北,气候严寒,实际上是种养不了梅花的,可并不妨碍百姓对这岁寒三友之一花卉的喜爱,幻想着常插梅花醉之乐趣,体验番踏雪寻梅之意境。
得了个雅趣名儿,梅苑之内的住处还设法做成了温室,火齐屏风一立,幔帐织羽串珠,锦绣绒毯高悬于壁上,低展于羊皮靴足下。
不远处设有碳盆,炭青硬如铁,乃是荆国友邻岐萨盛产的瑞炭,无焰火却有光。
如此一来,这沧州冰河期的冬天倒是也能勉强度过,却是仅限于大户人家。
荀诩手中握着谈秋意还回来的鹤氅,身形凝滞。
不过是披在她身上一柱香时间,就已经沾了馥郁清香。
不比沉香那般浓烈,也非阁中香清浅,而是恰到好处的夹杂了荔枝苦楝花的香,清远绵长。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处打开了。
荀诩顿生警惕,“归”未经过他允许,是不会进来的。
“小意就尝一口,宁晃你自己回去喝吧。”
来人摇摇晃晃,薄粉丰唇水色泛光。
“不要再说王爷的坏话啦,荀……王爷是好人……并非,并非故意与你作对结仇的。”
是谈秋意,她回去短短的时间内,竟然还同宁晃喝酒了?
“宁大人还说喝酒暖身子,还说这酒是最不醉人的果酒,可……小意面前怎么出现了别人呀……”谈秋意揉了揉水色盈盈双眸,眼角更染枫霞。
她走到荀诩面前,抬首端详他,“咦,宁大人不是走了,就只剩小意一人了吗?”
“本王不是宁晃。”
荀诩提醒,微一思索,复道:“你走错地方了,这不是你的住处。”
“对,你不是!小意记起来了,方才明明就才将宁晃送走,我还出门同他挥了手……”她眸光一亮,双颊渐渐浮上桃花粉意,且有加深之趋势。
“那……”
她踮起脚尖,轻扯荀诩衣襟,露出八颗皓齿,笑得有些傻意:“偷偷告诉你,小意可厉害了,一点都未暴露自己不胜酒力的事实哦,就……就喝了一小口便借着不喜推辞啦,宁晃一点都没看出来!”
“嗯,你向来就聪慧。”荀诩轻轻拽下她左手。
既然不是“归”,而是个沾酒便醉的醉鬼,那他自然就不必在意了。
“你的屋子在隔壁,往西……”声音戛然而止。
荀诩的右手被她牵住了。
“我认得你,你是小意的心上人。”她用被扯下来的左手,紧紧抓住荀诩的无名指和尾指。
荀诩刚想反驳,被她猛然用力推倒在榻上。
“心疼一下秋意吧,秋意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谈秋意面上绯与雪双色愈发分明,眸色谈不上清白。
荀诩躺在她身下,别开目光:“你认错人了。”
“秋意不会认错得,你就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