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城城主白筵以清廉闻名于沧州,年过半百之余,有对双生子。长子曰白鹤宁,次子曰白鹤生,兄弟二人样貌一致。
白府于沧州冒赈案中,出力良多,前世这一案便是为沧州白家所揭破,才叫王怀玄等人落马。前后白府协助朝廷运送粮款,设置粥棚,发放取暖衣物,将府中上下能变卖的尽数变卖,再换取银两往复循环。
如此一来,整座府邸委实被掏空。谈及接待安绛王荀诩等贵客时,面色无一不是尴尬惭愧。城主白筵面皮薄,连连谢罪,还是尽力为他们安排了力所能及拿出的最好晚宴。
堪堪一盘没二两肉的烧鸡,和一盘掺了一半豆乳的肉泥丸子,其余皆是素菜。想来说出去,也是叫人难以置信,连京城之内的普通门户都比不上。
三位贵客中,唯有宁晃向来酒肉荤腥吃惯了,一看到这样的招待,眉间沟壑能夹死蚊蝇。他颇为挑剔地夹起一根莴苣叶,啧了声,扔到桌上。
而后宁晃将两盘荤菜,往谈秋意这边推了推,“多吃些,你身子不好,需要营养补补。”
一桌之上,白家三父子皆有些窘迫。白鹤宁霎时冷下面孔,眼底晦暗莫测;白鹤生面皮涨红,想开口呛他两句,被父亲拦着了。
谈秋意将桌上其余五人的反应,一概收入眼底,包括方才宁晃朝她说话时,荀诩不经意间瞥过来的一眼。
她左手执箸,轻轻夹起一个丸子,快要送至碗前,忽而掉落桌上。
于是,她羽睫垂下,神情微有落寞。
偏生宁晃近日心里惦念谈秋意惦念得紧,自是不忍见到佳人伤心,立即道:“秋意,我帮你夹。”
谈秋意轻轻摁住他袖边,“不用劳烦了,宁大人你够不着那丸子的,进食期间亦是不宜起身,这不合礼数。”
“那……好吧,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吃的,尽管与我说。”
见他被拦住,谈秋意复将目光,落在那豆腐丸子上流连几秒,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细嚼慢咽起了白米饭。
埋头数着米粒间,眼前蓦地横过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五指优雅执箸,将一个豆腐丸子送至她碗里。袖间袭来一阵雪松清冽气息,那是独属一人的标志。
她便顺着这只手,微仰首看过去,是荀诩冷淡,线条流畅的侧颜,面色微微紧绷。
“谢谢。”谈秋意很小声道了句,眉眼弯弯。
荀诩自觉今日失了分寸,明明自详过身有洁癖,可他方才竟是直接无意识,做出了帮她夹菜的动作。
他听见她轻轻柔柔,很软糯地同他道了谢,而后极其专注地独手执箸,将之缓缓送至薄红润唇边。许是为了以防临时掉落,她悄悄伸出小半截红艳靡靡软舌,兜住炸至焦黄的丸子。
她的口腔应是很小,不过虎口虚拢大小的丸子,便是叫她有些合不上双唇。她似乎生了难为情,轻放木箸,用那只晶莹剔透,尖染海棠汁液的左手掩在前端,齿舌艰难地来回盘拨轻咬那物。
雪色双颊鼓起又消下,终究是将豆腐丸子吃尽了。只是唇边亦沾了些酱汁,她便再度伸舌悄悄将之缓缓舔尽,丰唇骤时变得水光盈盈。
也许是咸物食多了,荀诩忽而感觉口舌有些发干,他伸手执勺为自己舀了碗清汤,一饮而尽。
宁晃专心埋头干饭,早已是忘了要替谈秋意夹菜,亦未瞧见安绛王荀诩方才一系列的动作。
“咕嘟咕嘟——”
茶水冒出连珠气泡,翠褐色叶饼被沸水搅着,逐渐舒展成嫩绿新芽,沿着瓦陶容器边缘,腾波鼓浪上下翻涌。
冬夜撞见雪灾,更是难熬至极。
日暮一落,所有人便用膳结束了,食的较之以往早了许多。宁晃生得高大魁梧,食得多,耗得便也快。早早地,他就有了饥饿感。
恰巧白家双子做主,邀请了他们三人于今夜酉时末,在城主府一处四面设有避风帷帐的亭内进行小聚。因着,白筵近几年有意将部分事务交予他们二人做,旨在锻炼兄弟俩的处事能力。
此次接待上京这三位重臣一事,白筵咬了咬牙,闭眼一狠心,决定让他们全权负责跟进。
谈秋意与宁晃保持着距离,走到亭内,从他伞下避开,施施然落座于凳。
宁晃粗枝大叶惯了,脑筋直得很,根本未曾发现谈秋意对他有意避让。他抖落油纸伞上簌簌白雪,将之收好随意扔在了亭角处。
寒冬之夜,亭外雪落如樱。
焚香静心,木炭烤茶,升炉炙茶,敲碎碾磨。先到的白家双子及荀诩三人,早已围炉煮茶半晌,葱姜添毕枣荷添,将一壶茶水将将煮沸。
白鹤宁对白父下的任务极为看重,在白鹤生犹在作愣之时,他已是先开了口:“王爷、国公以及抚使大人,可是对这次治灾有何想法?”
坐在他旁边的白鹤生,单手撑着下巴,立在腿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铁箸,来回拨弄陶炉外圈被烤着的柿饼,闻言观了他一眼,撇撇嘴还是未说话。
自知没有几两本领的宁晃,最先做出回应:“我是没什么想法,不过我们的安抚使大人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是心有考量了,对吧秋意。”
他说完此话,朝谈秋意挤眉弄眼了一番,只字未提三人中身份最是尊贵的安绛王。
谈秋意浅笑:“宁大人莫要吹捧我了,秋意实在当不得你口中所说的那位能人。至于有什么措施,私以为还需从长计议。”
看着她朱唇弯起的好看弧度,白鹤宁晃了下神,想寻安绛王的看下。
可荀诩直接道:“听抚使大人的,术业有专攻,本王便不献丑了。”
白鹤生怂搭着肩膀,抓了把瓜子仁放进口中,边嚼边说:“哥,抚使大人的意见也是意见,可千万不要因着大人是女子,你就有所轻视啊。”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便是轻视自己,亦不会轻视抚使大人”
白鹤宁同白鹤生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奇怪。明明是同母同父一胎出生,可他们二人除去相貌,无一有相似之处。白鹤宁自小就是早熟些,比白鹤生懂事得早,比他聪明,会左右逢源,可白府上下,却是皆对白鹤生更为喜爱。
他于无形中,对自己这位弟弟产生了些别扭之情,两人本就相反的性子,更是和平相处不来了。
白鹤宁生怕谈秋意因方才的话对他不满,面色愧疚道:“抱歉,是在下不会说话,还望大人勿要怪罪。”
“大公子说得是什么话,二公子也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不会当真的。”谈秋意看了两人一眼,笑言:“两位公子莫要为了我上了和气,也不必唤我抚使大人,叫我秋意便可。”
“秋意,他们就该唤你大人,位有尊卑之分,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宁晃不满,瞪了白家双子一眼。
白鹤生摸摸鼻尖,看着谈秋意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目光,“他跟我能有什么和气,我们两不打起来就算好的了。”
这话并不算小,白鹤宁亦是听见了,眉宇阴沉下来,“别在三位贵客面前闹,回去我再找你算账。”
“切,当小爷怕你。”白鹤生倔脾气发作,呛了回去。
眼瞧白鹤宁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当他们面发作的憋屈模样,谈秋意做了和事老,“两位公子不如听听我的治灾法子吧,若是有不当之处,尽管提出来。若是能过得去,沧州百姓便能早日得救。”
白鹤宁接过话题:“大人请说。”
其余三人立即将视线落在谈秋意身上,其中尤以宁晃最为热切,其次便是白鹤生,他支撑着脑袋,歪头瞧她,瞧着瞧着失了神。
荀诩看着这一幕,微不可查皱了下眉,手下倒七分满茶水入杯盏,触碰小案时发出轻响。
唤回了白鹤生的注意力。
“沧州积雪深厚,百姓各扫门前雪着实有些不够看。尤其沧州附近蜿蜒着吉颉山脉,整体地势东低西高,近一半面积土地可以说是陇,而非坡。加之州中植被少,地表袒露面大,故而雪灾之外还诱发了些其他灾况。”谈秋意娓娓道来。
白鹤宁思路活跃,稍加思索断言:“雪崩?”
“大公子猜得不错,正是雪崩。由此,我们此次要务除去向其他各州召集粮款,最先要实施的就是进行稳雪。”
“稳固数尺高积雪?”宁晃虽是不不了解,但他不至于连猜词都猜不出来。
谈秋意轻轻舔下了略微干燥的唇,“是,稳雪这一要务,首当其冲便是在吉颉山脉附近地势高处,沿着等高线开挖台阶。积雪并非一层不变的,相反它一直都在运动,正是由于这种不停歇的蠕动,使得雪的密度变小,台阶承重能力随之增大。当越来越多的台阶,分别承重,积雪层层被分摊,如此大大可以减少雪崩之危险……”
五人围着的陶炉,其周围一圈皆是可以放置东西的。谈秋意叙说间,面前被放了一盏茶,那是荀诩放的。
一如傍晚时他帮自己夹菜一样,默默而行。
他坐在那处,并不参与另外四人的热闹,仅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入五盏瓷杯中,一手拂袖轻置他们面前,动作赏心悦目。就连宁晃亦是未落下,茶盏热气腾腾,芳香袭来。
“多谢王爷。”
谈秋意叙说间隙,同他道了谢,随之左手将茶盏送至唇边,浅尝了一口。
温的,刚刚好可以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