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淮酒色染红了俊脸,星目时而清醒,时而迷离,“我等了她那么多年,她一朝回来却是看也不看一眼,笙笙……我真得有那么差劲么?”
谈笙笙拼命摇着脑袋,倏地朝他抱过去,埋在他胸前,扬起嫩生生的小脸,道:“荀淮哥哥,你不是非她不可的。”
荀淮欲将她扯下,可醉酒实在厉害,叫他脑袋不甚清醒,几个动作没效果后,也便忘了。
片刻,他喃喃:“对,你说得对,本殿下不是……非她不可。”
谈笙笙杏眼中藏有浓烈嫉恨,她攥紧手中的锦袍,连忙道:“荀淮哥哥,你还有我陪你。”
“你么?”荀淮有些恍惚,他从谈笙笙娇嫩的脸上,窥见了几分谈秋意的模样,原来姊妹间果真是有些相像的。
她们皆是谈家人,皆是他的仇人。
“对。”
“让笙笙来心疼你,好不好。”话音刚落,她便踮起脚尖,仰首朝他薄唇印去。
霎时,灯火之下尽是缠绵悱恻之意,在这月色下徒生荒诞迷蒙。唇齿交缠中,谈笙笙微侧目光,向楼下空无一人夜市中的谈秋意,得意睥睨。
仿佛在道:你输了。
而谈秋意原以为她能成什么气候,不想当真是叫她失望。
她先前瞧见谈笙笙唇上应是抹了什么,随着荀淮彻底失去意识倒地后,她便是明白了。
耳后传来利刃划破气流之声,谈秋意忽而笑得很放肆,笑得叫谈笙笙心惊。
“无趣。”
谈秋意根本就懒得多动几下身体,转身抬起两腕,腕面朝月,在谈笙笙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袖箭流光击去,于月色灯火中,裹挟绝情狠戾。
顷刻,谈笙笙周转几日雇来的杀手,如霜雪纷纷坠落,眉间羽翼森森,箭镞从后发贯穿而出。
“你,你……”
她右手无事,她果然欺骗了所有人!她不眨眼杀了数十人!
谈笙笙立于楼阁之上,可她还是惧怕了。她为除掉谈秋意,亲自在唇上抹了嗜眠散,可万万不曾想,是自讨苦吃,将最有可能救她的荀淮给放倒了。
逃,快逃……
谈秋意素手拂袖,环顾了下酒楼附近之处,不欲在这公共之所多惹事端,便纵容谈笙笙满面惊惶,先逃跑了。
她已是给过谈笙笙机会了呀,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左手搭在赛雪右腕上,她轻点纤指,“半里、一里……二里,差不多了。”
趿着的精致绣鞋,织着香兰草,婷婷净净,秀雅端方。青禾羽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缥缈欲归宫阙。她随着谈笙笙的方位一路寻过去,一边轻声哼起了漠北边关的叹离歌,声调轻柔,娴静动听。
竟是躲在城隍庙里了?是会寻位置的,笙笙真讨人欢喜。
素雅绣鞋在谈笙笙余光中若隐若现,她藏于一尊摩利支天佛象身后,战战兢兢,满面薄汗。齿关止不住打颤,双腿比之祖父罚她那次还要酸软无力。
走了吧,似乎没动静了,想来亦知她不会藏于这种破庙之内吧。
谈笙笙松了口,抬袖轻拭额间密汗。
“找到,笙笙了。”
猝然,一道温婉熟悉之声在耳边骤起。旋即,她惊觉胸口竟是绽开了一朵妍妍血花,剧痛而后堪堪袭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在她尚未做出反应前,由谈秋意亲手,为她别在胸处的昙花压襟配饰,飞溅上血雾,晕染成了长于三途河畔的彼岸花。
昙花压襟合上瓣叶,花苞底端横现一根银针,壮如根茎,穿刺心脏。
“佛曾与舍利佛私语,昙花一现,戌时至子时,两个时辰即是永恒。”
“故而……祝卿,安好。”
谈秋意婷婷立在一处,绘有莲花纹案的薄毯之上,左中指轻搭右心口,右腕自然下垂,朝谈笙笙倒下去的身影浅浅垂眸躬身。
恍惚间,竟与方才谈笙笙藏身的那座摩利支天菩萨像,高度重合起来。天女型,立莲座,左持扇,右静垂。悲悯天人,垂怜众生。
自始至终,谈秋意都未对谈笙笙亲自动过手,毕竟,她给了谈笙笙机会不是吗?只要她未曾骗她,只要她真心实意改过自新,只要她是当真去寻赔礼予她,只要她勿超两个时辰。
昙花压襟是她亲手做的,现摘先做,两个时辰花期,决定了暗针机关启动的时间。
希望笙笙,喜欢长姐赠予的礼物。
“主子,需要我们的人假扮她吗?”阿尧作小贩打扮,出现在破废城隍庙中。
“自然。”
“是,我这就将她尸首毁灭。”
“处理干净些。”
“喏。”
偏院内还有浮珊在等她归去,她们约定好的两个半时辰,已被耽搁去其二,望她不必担心。
“嘎吱嘎吱……”
车轮趟过崎岖不堪的雪道,发出刺耳难听之声。雪化后道路泥泞,羊肠雪道忽而上高,忽而下低,驾马车夫不得不谨慎放缓速度,以防翻车,伤了里面的贵人。
“停下,通关文牒奉上!”
雪帽高戴犹嫌不过,其上再覆蓑笠,车夫仰头观了眼落雪,口中一边碎碎念着“冻死了”,一边翻出路引独自下了车马,双手持物交付过去。
城门吏裹得似头雪熊,冻僵双手揣在两袖中,神情警惕:“还请车内之人掀帘,让我等再细查一番。”
一只未戴任何金玉的皓腕从素帘内伸了出来,纤指比羊脂玉都要来得通透。车帘被轻轻掀开,趿着精致绣鞋的女子端坐在狭小马车之内,微微抬眸迎上曦光。一张未施脂粉的脸素面朝天,如墨青丝半披,眉宇间似有勃勃英气,又似杂糅了出水芙蓉般清丽冷艳。
然则仅是一面,女子就迅速放下了帘布,捂紧了手中暖意充盈的小手炉。
如此,倒是叫方才生了不耐烦之意的门吏微怔。
“秋意,怎么了?”
落后于谈秋意一步的是宁晃,他从后面一辆马车之上下来,将通关文牒交给了门吏。他们二人及两位车夫,晃晃悠悠行了近一周才到此地,这一路深切体会到了南北气温之差异,通往沧州之路有多艰险。
至于安绛王荀诩,并未同两人一道,已是率先到达了沧州主城。
眼下情形不必谈秋意细说,宁晃便已经明白过来了。他大刀阔马一脚踩在马车木辕上,掏出长荣帝特赐的龙纹令牌,目光张狂,“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朝廷重臣也敢质疑?”
“大人原谅。”门吏苦恼不已,解释间呼出口的尽是阵阵白雾,“近半月以来,车价上涨严重,往日四百文钱一日,如今已涨至八百文。但凡能出入主城门的皆是些富商大贾,寻常百姓们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一周前,大人们亦是知晓的,咱们沧州官商互相勾结盈私。因此,几日以来,我们这些轮流值守城门的小吏万万不敢再掉以轻心,尤其是能坐得上马车之人。”
谈秋意忽而隔着车马问道:“请问主城内眼下怎么样了?”
城门吏搓搓冻僵的面颊,叹口气道:“实在……一言难尽。我们并非初次遇上大雪,自是懂得雪积数尺有碍通行,首要做的便是吆喝家家户户自扫门前雪,将主要干道疏通。可最为关键的开放粮仓一事,受刺史……王怀玄等贪官胁扣,原本应是广设粥铺也未办到……”
宁晃听到这,沾了层霜的浓黑宽眉不爽皱起,“诺大一沧州,你们就无人有胆量上京,去禀报当今圣上这一事?”
“冤枉啊,是上头那些高官们在打压啊……他们互相包庇,狼狈为奸,一口咬定雪灾未有大家想的严重。他们甚至还下了铁令,凡有异心上京夸大其实者,邻舍间互相监查,检举者有赏金。若是有跑到半路被逮到的,不是灭门就是将之抓进牢狱,严刑拷打……”
“什么腌臜废物玩意儿,比老子心还黑!”宁晃现身为宁国公不假,可他仍旧未改掉原先的说话习惯,“为官失职、不仁,老子都没这么敢残害老百姓,还以为,以为那个终归会暴露的说法叫什么来着,水落石出?”
门吏悄咪咪猜上一嘴:“原形毕露?真相大白?”
“纸包不住火。”
“哎对!正是这个意思,知我者莫秋意也!”宁晃仰头拍掌大笑,一不小心吞了口落雪,霎时透心凉意袭来,连连猛咳。
兴许是他生得高大魁梧,总之谈秋意就没怎么见着他冻得瑟瑟发抖,亦或是肢体僵硬不能动的模样。
待真正入了主城,他们才知晓,所谓三言两语完全不能概括沧州惨状。
街上积雪除之又盖,漫过门楣。在一些隐秘的犄角旮旯内,厚雪中露出些冻僵了的尸体,他们至死也没有件厚裳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结了寒冰,使之成为座座冰雕。
官兵同先前那城门吏一般,裹得密不透风,两两结队往返抬走道边冻死骨。
州官弃民,城中部分显贵人家,亦或寺庙道观,只好自发组织起来,施粥赈灾安抚流民。然则终究是杯水车薪,无以根治。
谈秋意此次任安抚使,同宁晃奉命来此地处理灾况,任务不可谓不艰巨,且亦算是远赴他州。
沧州主城唤做舒城,城主白筵自荐府院,供他们入住。
南方多喜细水楼台,而北方则是多四合院,按中轴布局,讲究对称美学。庭院中心处原是些观赏绿植,现已是霜结冰凝,覆盖满身,成了株株雪松。
“王爷好——”
谈秋意正观察着,耳边响起白府下人恭敬之声。
荀诩从覆雪回廊处走来,貂裘披身,外罩上褆衣,他所行的每一步,皆是叫人惊叹,明月光辉不可比拟。
他闻着开门声,朝院外两人遥望而去,视线落在了一人身上。
那人独手捧着腊梅惊枝暖炉,长而密的羽睫扑闪着霜雪,抬眸看他间,搅乱了冰河世纪中的第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