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晃心生不满,黝黑剑眉皱起,若是叫荀诩去得,而他去不得,那这面子实在是丢大了。
“宁国公不必担忧,你三人一同前去。”长荣帝将后背倚在龙座上,调试个惬意姿势,闭上双目,好似有些疲乏,“朕先前允你之事不会轻易反悔。只是届时,如若你有不解之处,还需得多加同他们二人请教。”
宁晃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好强压不满与怒火。
“陛下,臣弟亦是想同三哥一道前去。”
蓦地,朝臣之下又响起七皇子荀淮的声音,他面貌比之长荣帝要俊雅得多,然则仍旧远不及安绛王荀诩。若是言荀诩是上弦月,那他便是人世暖玉。
长荣帝摆手,“莫胡闹,你今岁及冠便是要封王了。当初,你本应在三弟后两年就建府离宫,不料正逢父皇逝世,这事遂被耽搁至今。眼下建府工期已至,你须得亲力办好为先。”
此话一出即意味着不容置辩,荀淮只得不情愿接受:“是……”
沧州一事算是定下了,无极殿内百官皆是松了口气,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何这一个两个均是上赶着自寻麻烦。
而自寻麻烦的谈秋意早已是回了府。
思着明日一去沧州,这沐浴之事便有些困难,她同浮珊下了令,让其备桶热水。浮珊应下,不过须臾就办好。
水雾渐起,氤氲迷了视线。
罗衫褪去,佳人独倚木缘,暴露在外的莹白肤肉细嫩到,仿若一掐便可留下斑斑红印。
浮珊悄声瞄了眼自家小姐,兀自羞红了丰颊。她发觉这几日来,小姐是愈发光彩熠熠了,姝丽到叫她这般女子都移不开目光。
也不知,最后是便宜了哪家公子。
方一如此想到,谈秋意这处偏院外来了府中下人,轻扣门扉朝内唤道,言七皇子殿下来访。
谈秋意阖着的长睫若蝶翼般轻颤,缓缓睁开。她不过堪堪回府一个时辰不到,这人就找上门了,比她预想的倒是迅速了不少。
“浮珊,为我着衣吧。”
“是,小姐。”
直至为她披上内衫后,浮珊才是发觉小姐近来消瘦得厉害,原是合身的小衫,眼下已是松松垮垮。往她衣襟前窥上一眼,入目便是飞向两胛的玲珑锁骨,再往下是雪色一片。于是,她面上热意更甚,再也不敢轻易抬头了。
大荆没有男子可入女子闺房的习俗,因而若是遇上寻访,一般皆是在府苑前堂进行。
此次没了谈准的旁观,荀淮私以为自在了多,想必秋意对他面色会好上许多。
几声动静之下,他迅速抬了眼,朝门处瞧去,却是怔怔失了神。
只因,谈秋意与他记忆中的模样越来越背道而驰。她八岁那年远去乡野时,还是副粉雕玉琢的样子。如今十八归来,加之许是将将沐浴过,湿与香袭来,轻易便能勾魂摄魄。
明艳到他意外的有些心动,不禁寻思着,倒不如趁这次机会,满足自己一个私欲。
他并未同上次那般,试图扶她自讨没趣,而是温雅一笑,道:“秋意你来了。”
谈秋意同他浅浅行了个礼,并未客气,径自坐下。抬眸间观他解开了一油纸包裹,其内乃是她最爱吃的桂花糕。
叫她想起了些糟糕记忆。
“小意,你又偷吃桂花糕。”荀淮持一把折扇,轻点她额发。
“荀淮,你莫要告与我父亲。”她高束马尾,穿一身轻甲劲装,面色微苦恼,“本姑娘请你喝桃花酿总行了吧?”
荀淮抬起一指于她眸前轻晃,“几颗龋齿?”
“……四颗”她放下掐腰双手,垂头丧气。
“我自可不与谈将军言,只是……你得付点报酬。”荀淮双目柔情似水瞧她。
“喏,一片金叶子!”
“也罢,我再等等……”荀淮抛下这句话,忽而挨她极近,掏出锦帕,轻柔拂她唇角,“沾了糕屑。”
她有些不知所措,“本姑娘故意留的,怎得?”
荀淮没好气,“偷吃不毁证据,挺好。”
“……”
眼下荀淮仍旧是记忆里那副模样,俊眉秀目如浸汤浴,携来暖风,“秋意,我带了些桂花糕予你尝尝。”
谈秋意甫凝视过去,倏然一展笑颜:“殿下,秋意并不爱吃。”
荀淮不解,眸色困惑,迟缓开口问:“兴许是我记错了,秋意不是……”
“秋意已不再嗜甜了。”
她并未否认,便是默认确实曾经同他道过这一喜好,只是如今已然改变良多。
蓦地,荀淮升腾起一股无法掌控之感,无端心慌起来。他垂下藏有恨意的视线,瞥见谈秋意软软低垂的右腕,忽道:“秋意,我心悦你,我欲同陛下求亲。”
语毕,他双目深情诚恳与她相对视。
“殿下自是会有更佳的良缘。”谈秋意独手轻抚手腕,那只右手自打残后,便成了件精美玉器,根根晶莹剔透,尖处染了海棠汁液,薄粉诱人,只可远观。
如若可以,她更愿同他直接挑明,叫他不必再惺惺作态,如此仅会徒增膈应罢了。她于前世最后一次征战前,已然查明,所谓大荆七皇子,乃是裕兰古国后代。不巧,她父亲谈徊便是那位领兵,灭裕兰古国之人。
然则,锋芒毕露风险太大,她不欲徒增对手,尤其是有这般恩怨在内的对手。
“无碍,我钦慕的是你,与其他无关。”荀淮眼底似有暗潮翻涌,他许是想到些什么,瞧向谈秋意的目光有些极力克制的疯狂,顷刻却又回归柔情。
他道:“我可以成为你的另一只手,为你洗手作羹汤,为你描眉点绛唇。”
缘何故作痴情种,谈秋意心生烦躁,绑有袖箭的左腕微动,欲一箭杀之,终是忍耐下来。
她作不经意间,瞥了眼前堂门楣,眉染哀色:“殿下不必再多言,若是无事,还请先回吧,岁晚娘娘该是忧心了。”
她于香檀木椅上站起,轻缓朝前迈了几步,背对荀淮道:“秋意身体有些不适,便不奉陪殿下了。”
荀淮默默送她离去,倏而垂头沉下面色,双手五指掐进手心,丝毫不觉已是破皮流血。
轻柔眉心,谈秋意回偏院后,小憩了会。
这一觉醒便是黄昏后,日暮西山,洒落金色余晖。
指尖攥着一封信,浮珊匆匆推门而入,顾不得顺平气息,“小姐,这是那位谈笙笙托下人交予我的。”
谈秋意端坐于镜前,左手执梳于墨发间穿梭,嗔笑她:“也就你胆子大点,敢直呼她名讳。”挽好流云髻,配一根朴素白玉簪。
浮珊圆圆双颊登时充气,宛若个棉花团子膨胀起来,“她那般心思歹毒,竟是想谋害自己的嫡长姐,我浮珊第一个不耻!”
“那你猜,她今夜约我出府逛这周桥夜市,是何居心?”谈秋意削葱玉指一张,信封轻飘飘落于桌案之上。复信手执起一盒口脂,细细打量了番色泽,不甚满意。
“不安好心!”浮珊横眉怒目,而后急忙劝道:“小姐,你还是拂了她吧。”
谈秋意敛下剪水双眸,出声轻轻柔柔,颇为慢条斯理,“先不必急着担心,若你见我两个半时辰还未归,直接寻去官府报案即可。”
浮珊仍有不安,“我陪小姐一同去!”
“她点名让我一人去,说是羞于叫旁人瞧见,望我体谅。”谈秋意拧开新的口脂玉罐,涂抹薄粉丰唇,霎时,苍白面上横生绛梅春。
“你,不许去。”
“卖茶汤喽,好喝的茶异汤。”
朝钟暮鼓褪散后,明月孤云已然高挂暗空。
“小姐,瞧瞧这姜鼓吧,再卖一支,老身就回去了。”
“卖诗文喽,你出题,小生为你作诗……公子,你且看这立牌……”
昨夜汴华城刚发生过动乱,生生毁了那陌上灯火的好日子。因而,今夜虽是未降雪,汴华城周桥下的夜市,仅有三三两两行人而过,唯有贩卖精巧玩意儿的小商,为谋生计奋力挣扎着。
而将军府的两位小姐,罕见得一同出现在了这里。
“长姐,落水一事是笙笙做错了,你若是心里有气,只管骂我吧。”心高气傲惯了的谈笙笙,鲜少有这般做小伏低之时,她抿紧唇,绞了绞指尖的蚕丝帕,动作有些不自在。
谈秋意左手捻起一小摊上的珠钗,仔细打量着,语气和缓道:“笙笙不必介怀,咱们总归是一家人,哪有记仇之说。”
谈笙笙娇俏的小脸上愧意难掩,带了哭腔:“可是我将姐姐的手……我当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做了这样天理不容之事,笙笙很后悔。”
她轻轻执起谈秋意埋在宽袖中的右手,抬眸间水雾荡漾开来,“我今夜约姐姐出来,是为了散散心,亦是想送样赔礼给姐姐。”
与她相视良久,谈秋意叹了口气:“你这般,便是生分了。”
付过银两,她伸出左手从小贩那接过一样精美物件,转身将它别在了谈笙笙的粉色衣襟前。
“送予笙笙。”
“这是……”谈笙笙埋低头颅,见着一昙花样式的压襟配饰,洁白瓣叶团簇,裹着内里芯黄的蕊。无愧于月下美人的称号,玉洁冰清尘不染。
倒是叫她喜爱极了,如此美好之物,着实配她。
谈笙笙仓皇垂眸,敛下动容之色,“姐姐,我现在就去将赔礼给你取来,你且在这稍等,笙笙一会儿就回来。”
她提着桃粉裙摆跑了,几步之外的距离,忽而转身,朝谈秋意粲然一笑。
只是,她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未归。
谈秋意寻思着常人现下的反应,决定朝她离去的方向寻寻看。
徒行夜市二里后,她嗅见了烈酒香气。
仰头观去,只见一排明黄灯笼,疑星落似月悬,高挂酒楼二楼屋檐翘脚之前。其也为楼上相拥而站的二人,洒下缠绵的光辉,照亮他们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