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安绛王荀诩竟是穿的比之昨日还要严实,高领恨不能戳到下巴。
简直是在欲盖弥彰。
朝臣中还有一道热切的视线袭来,那是七皇子殿下荀淮。
“是,臣……”
“陛下,谈小姐来了。”大太监将谈秋意领到了宁晃的一侧。
谈秋意恭恭敬敬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一旁的宁晃自打瞧见她进来,就失去了稳重,忘了回长荣帝方才所问之话。
好在长荣帝并不在意,他向来喜怒无常,前一秒可为沧州冒赈一案气得雷霆大怒,此刻亦可满面春风同谈秋意笑言治理雪灾一事。
“谈家姑娘,朕闻宁国公言,你博古通今,天文舆地无一不是精通。叫朕实在是惊喜啊,未曾想谈徊将军生了个好女儿,文韬武略胜过千万男儿。”
谈秋意微垂眼帘,谦卑道:“宁大人属实谬赞了,臣女仅仅是恰好懂得些防灾减灾的法子罢了。”
长荣帝目光在她那有些苍白病态的面上流转了下,带着不知名审视意味,“沧州灾况想必谈姑娘已是有了初步了解,更为详实的信息还是让安绛王说与你听吧。”
他抬起一掌朝荀诩拂了拂,拇指之上的盘龙纹白玉扳指在曦光之下,纹路愈发清晰,外援下角嵌有尖钩,以便于拉弓引弦。无不昭示,长荣帝于射艺之精通,他是个练家子。
谈秋意欣然接受,“是。”
随即,身着玄色官服的安绛王从朝臣中移步而出,原先他因着常在堰州,故而仅有每朔、望朝参,而非这两日般需得以天计算。
“四十三日前,沧州温度骤降。姚裕河、蜀祁河率先冰封万里,大小江河皆步入其后,百姓已然饮水有困。半月前天大雪,祁县伴有冰雹,冰尖寸余,人畜遭击不可数,一直持续至今。百姓无可出门之法,亦是不得不出门觅食,然则粮缺棉短,屋舍崩塌殆尽,为饥饿冻僵而死者药石难医,笔墨无以书。”
荀诩顿了顿,缓声道:“直至今日,死伤者共计两万七千一百二十六人。”
无极殿充斥着厚重沉哀气氛,为这短短一月半不到的天灾人祸,为这黎民百姓轻易逝去的生命。
谈秋意本就苍白的面孔,此刻已然有了透明之意。她不由自主抬起一双清眸,窥起长荣帝的反应。目光之下,长荣帝亦是久久沉默,他注视着荀诩,指下拨动的玉扳指却是……不曾停下。
他并不为这些数目而感到痛心疾首,他生来便是失了同理心。他甚至有丝快意,他天性是嗜血的。
这便是长荣帝的真面目。
他爱这大荆山河,但他并不爱他的子民,他的帝王之术从来便只有一个帝王。
长荣帝声色悲痛,装模作样道:“朕从未如此清晰,感受过一个数目的沉重。安绛,朕宁愿你亦是从未有这番心算本领,若是一直能够自我欺骗下去,朕……罢了,是我哀痛到失了理智,说了些胡言乱语。”
“此番沧州必须得有朝臣前去,替朕把着点关啊……宁国公既已主动请缨,又言谈家姑娘善于此次行动,那朕便……”
“陛下。”
原本该是确凿无疑之言,叫一人所打断了。
谈秋意便瞧荀诩转眸看向了宁晃,他道:“本王于沧州雪灾一事,有些困惑之处,还想请问宁大人可否为本王指点下迷津。”
这毛没长齐,看着还有些娘气的小白脸究竟在寻什么幺蛾子。
宁晃自觉现已是宁国公,身份尊贵无比,岂是一位无权无势,远放他州的废物王爷能比拟的。故而,他心生不满,然碍于当着长荣帝的面,只好语气颇为恶劣道:“安绛王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问题还请直接说出来。”
荀诩便是拂了拂袖,走近他些许,亦是离得谈秋意近了些。近到,她能闻到其身上的冷松清雪之味,甘冽而悠远。
他言:“祁县逢冰雹,县官设有横竖皆三,共计九处瓦舍以保民,然东南西北四角已设施粥铺,故而仅剩纵横五处可保民。”
“现有流民冯家村三十人,桃李村四十人,若水村五十人,王乡绅家上下奴仆六十人,结队地痞流氓七十人。本王欲问宁大人,你待如何将这五队人合理安排入住,使之纵横相加,人数完全等同?”
荀诩目不斜视,丝毫不觉自己方才说出的问题有多么叫人难以理解。
这人问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宁晃一时间勃然大怒起来,脖间青筋浮起,双拳紧握,“咯吱”作响。
“安绛王莫要欺人太甚!王爷为了刁难下官,竟是不惜枉顾灾况,胡乱编造些不切实际之话!”
长荣帝倒是来了兴趣,向来幽深莫测的鹰眸,带了点审视观着两人,拨弄白玉扳指的速度也愈发加快起来。
他幼时便知晓,自己这位三弟乃是皇后嫡出,生来就已是赢在了起点。宫中上下阿谀奉承,攀炎附势习惯了,恨不得全部皆往荀诩面前凑。瞧着他被众星捧月般的模样,长荣帝当真是嫉妒疯了,好在……最后皇位是他的了。
他便可以装作一副大度模样,与他荀诩扮演着兄友弟恭的把戏。
“宁国公不必动怒,朕亦知此乃沧州祁县在遇雪灾后,发生的真实事件,做不得假。宁国公不妨思索一下,朕可以陪着你一道想。”
当今圣上都这般说了,那他宁晃便是骑虎难下,也要做出决定应下了。
想来不会是什么难题,宁晃稍加琢磨,片刻后眼中浮出不屑,勾起一边嘴角,笑道:“安绛王怎得会问本官这种问题,未免也太小瞧人了。你只管将所有流民人数点清,再按五处瓦舍均匀分配不就得了,纵横相加亦是可以满足你那些无聊至极的条件。”
荀诩冷眼否他,“不对。”
长荣帝将整个身子向前倾了倾,坐姿愈发大刀阔斧起来,一只胳膊肘抵在腿上,手掌微抚下巴,喃喃:“绝不是这样的答案。”
荀诩颔首,瞥向宁晃,“上述五部分难民一概不许分开以算。若非如此,不同来源、不同阶层的流民难免不会发生互相残杀,食人以充饥的情况。宁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宁晃噤了声,面色苦恼起来。
“众爱卿可是有哪位解出来了?”
此事发展未免有些脱离把控,谈秋意着实无法理解荀诩这番言语下的意思了。
谈秋意自身之所以找上宁晃,绕着弯求得去往沧州之法,求得一官半职,皆是因着她欲避免锋芒,好叫长荣帝放下些他那疑心病而已。
以她的身份,不该知晓沧州一事的原委,而仅能从他处得知。
长荣帝此话一出,霎时叫文武百官亦是为难起来。他们端站着身子,头颅却是左右窃窃交耳起来。
唯有个七皇子荀淮未参与其中,他与旁处官员格格不入,眸中仅装得下一个谈秋意。
宁晃为长荣帝驳了答复,一时恼羞成怒,将一双淬了火焰苗的眼睛,死死盯着荀诩,
荀诩瞥了他一眼,不经意亦略过了其身边的谈秋意,“若是宁大人同谈小姐连这般问题都无法作答,那么本王有理由相信,你二人并不能处理好沧州一事……”
“王爷,秋意有些想法。”
谈秋意出言打断他,从宁晃身边迈步而出,落入荀诩的视线中,眸中含笑同他那双目下无尘、清冷无情的眼睛对视着。
她今日着实穿得厚实了些,长荣帝身边的红人赵景公公与一直默默瞧着她的七皇子,乃至宁晃,皆以为她是丰腴了些,玲珑身姿中增添了丝娇憨。
可荀诩一眼便是瞧出,她是愈发消瘦了,巴掌大的玉白小脸上,涟涟清眸越发显眼,下巴尖尖像只家养的娇贵猫儿。一瞧见她,荀诩便会想到宫宴送她回府时,那一道落在自己面颊之上的吻。
因而,他有些不自在的避开了目光,“本王愿洗耳恭听。”
谈秋意此话一出,长荣帝目露期待,忙道:“谈姑娘还请道来,朕亦是好奇得紧。”
经过了两日药膳与休养,谈秋意眼下除了面色苍白以外,其他之处已然消了明显病态。她未抹任何口脂的薄粉丰唇笑意深深,带起两汪清浅的小梨涡,道:“按十字图形填数法来思索,安排祁县这些流民入住避灾便可。”
长荣帝眸光一亮,想通了关键之处,“朕明白了,谈姑娘果真是让朕醍醐灌顶。”
文武百官则分两种情况,一部分是明白了,另一部分人仍旧自觉停留在懵鼓里。
而宁晃游手好闲惯了,不通经文,不识数理,径直问出自己的疑惑:“秋意说的是?”
谈秋意回他:“若按十字划分东南西北与中五处保民瓦舍,则北住冯家村三十人,西住桃李村四十人,中间一处瓦舍住若水村五人,东住王乡绅家上下奴仆六十人,南住结队地痞流氓七十人。”
宁晃问:“这究竟能说明什么?”
“如此一来,纵横相加不皆为一百五十人?”
至此,整个无极殿内所有人皆是恍然大悟过来。
“谈姑娘说得不错。”荀诩作为提问者,主动接过她未言尽的原理,“只需将若水村五十人作为中值即可。”
复他重新对上宁晃的视线,“此乃垂髫小儿便懂得的知识,原来宁大人竟是不甚理解?”
清风朗月的仙子有副黑心肠。
“你……”宁晃气急攻心,恨不能冲上去教训他一顿。不过是个懂点数理的书呆子罢了,倘若真论起手脚较量,这安绛王定输得一败涂地。
“既如此……宁国公于此次沧州一事,想来了解得仍旧有些欠缺啊。”长荣帝深邃的目光转而投向了荀诩,语气莫测道:“安绛,你可愿替朕去把把这沧州雪灾的关?”
荀诩:“臣愿意。”
长荣帝继而又问向谈秋意:“谈家姑娘,朕封你为安抚使一并前往沧州,你可愿?”
谈秋意垂眸恭顺应下:“臣女愿意。”
“可微臣不愿!”
倏地,一道声音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灯:误入结婚现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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