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汴华城喧闹起来,火树璨银花,灯盏云间耀。
连续数天落雪封冰,百姓为免遭受冷冻之苦,自是鲜少出门。今夜难得不再降雪,又正值荆国一年一度的元宵灯宴,仿若囚笼已久的鸟禽般,就连妇孺都纷纷赶趟儿出来,透个新鲜气。
一个时辰前,孟离愈接到那日大理寺一游之人的来信,邀他今夜于江中画舫一叙。
此时,暮色笼罩江水,榭楼低峭盘旋,罗绮环绕香鬓。停在江上的画舫灯火通明,在这上元夜里喧嚣人世繁华。
今个儿,芙生阁新任花魁将要于汴华江头榭楼前登台献舞一事,早已传遍大半个京城街巷。于是多番加码,今夜与往昔相比,热闹到恍若另一个世界,众人慕名而来,想要一睹那楚卿姑娘的芳容。
“楚卿姑娘听说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知今日是否能够在大伙儿面前露上一面。”
“何兄,你这都是第几回念叨了?也不怕叫你家夫人知晓,同你吵上一架?”
“嗐,别提那个黄脸婆,一天到晚只会管着我,我一碰她就和条死鱼一般,扫兴!”
“何兄、张兄,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楚卿姑娘我听说啊,口衔玉珠出生,这玉珠可不得了,是个宝物啊!都说自她睁眼便化为乌有,此后楚卿姑娘却是浑身异香惑人……”
锦衣玉袍的男子咂咂嘴,继续说:“我还听说,楚卿姑娘还未正式接客,但与她碰过面的恩客,回去后运势都兴旺起来了。所以,这不怪大家都挤破了脑袋想要来见她一面啊,如果到时候真能春宵一刻,那可就不得了了吧……”
“真有这么稀奇?”
“千真万确。你们不是听说过那个浮水巷姓陈的穷酸秀才吗,他就见过一次,后面去参加明经、进士科全都一把中了,可他此前根本就一窍不通啊!”
“这我倒是听说过,看来那楚卿姑娘当真是个妙人,莫不是仙人下凡济世了?”
……
杯盏碰过去,发出清脆撞击声。
谈秋意将视线从画舫轩窗外收回来,做了伪装的面貌普通,是放在人群中绝不会叫人认出来的程度。偏生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明明冽艳,沾了酒水的唇瓣饱满润泽。
她含笑问向眼前人:“大人如何看这一事呢?”
“我看,不如何。”孟离愈目光着落点在自己的手背青筋之上,其上覆有一道颇为狰狞的伤疤,破坏了整只手的美感。他再次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只有这帮吃饱了撑的人才会关心这些问题,相信郎君你同他们可不是一道的。”
语毕,他眼神若钩盯上谈秋意。
“自然非也。”谈秋意知他真正介怀的,乃是上次被点明的梗在他心头的那个案件,“大人既是与我为友,便不必再称我为什么郎君,叫我……晏禾,便可。”
孟离愈稍一思索,直接道:“晏禾此次约我出来,可是为了王怀玄一案?”
“正是。”
观着谈秋意眼中坚定坦荡之色,孟离愈也不有所隐瞒,直言:“王怀玄的确是因着怕掉官位,被责为官不当,故而隐瞒了实际情况。此外,他又以沧州边关晗邯来犯为缘由,领了五分之一国库财力。”
谈秋意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继续说。”
“并不是他一人就能全力做到的。”孟离愈神情凝重,压低声音说:“长史崔瀛、司马钟覃等权贵,乃至一众官商皆有参与。”
谈秋意睨他一眼,问:“没了?”
莫名,孟离愈就产生了一种被夫子质问课业的感觉,无端打心里生出丝紧张无措感,他便从袖内掏出一叠票据出来。上面赫然是些粮油兑换成银两的数据,附有印章和商贾、王怀玄等人的落款。
“王怀玄、崔瀛和钟覃等人皆在这里了,事实胜于雄辩,待明日上报他们便会落网了。”
谈秋意从他手里接过,水眸一扫,信息便尽入眼底,出口并不留情面,“不够。”
在孟离愈眼中,这位自称晏禾的郎君实在生得过于瘦弱了些,个头不高之外,就连手亦是不如何宽大。同他面上肤色倒是一样,只是细看下来就会觉得,五指实在过于细嫩纤长。倘若再是白皙点,便能叫人误会了这是哪位闺秀不沾阳春水的双手。
不是书生,他在心里笃定道。
忽而桌面传来清脆的敲击声,猛然唤回孟离愈的注意力。
原来对面晏禾正以他方才观察着的那只手,五指微曲,关节轻点桌面。他甚至是眉眼含着趣味看他,好像在调笑他这都能发愣,孟离愈霎时闹红了脸,耳根隐有热意。
“你的视线应该放在这里。”谈秋意挪开手,露出方才一直在画的东西。
孟离愈正襟危坐看过去,只见木桌之上被酒水渗入,深色沟壑犬牙交错,密织成网。
“瞧清楚这些线了吗?”谈秋意上半身微微倾探,出口之话坚定有力,叫人信服,“既是赈灾粮款,那便有粮亦有款。你既然能想到并查出这些以银换粮的商贾,为什么就不曾想过王怀玄等人是如何得知有多少粮,亦有多少款呢?他们如何做到将这些粮款悄无声息私吞,而不露丝毫风声呢?”
孟离愈抿唇埋低了点头颅,他确实急着找出沧州贪款一案中最大受益者,而没有考虑全局。
谈秋意信手拂过一条条深色水痕,“运粮官、贩粮权贵、收粮商贾,这是一条链上的,缺一不可。”
孟离愈倏地抬头,“朝廷派遣的运粮官有内鬼接应!”
谈秋意点头,道:“是,大荆律例明文规定,一道关卡需得经过三人之手,任一位必将又与另三人相交集。所以……这一案牵涉之广远远超出你所认知的范围,府牧、州刺史、折冲都尉、布政使及以下道、州、县等官员至少……达百余人之多。”
“而非你票据之上,区区几个名字。”
掷地有声,声声入耳。最后一句猛烈敲击在孟离愈心头,叫他无意识牙冠战栗,浑身寒毛竖起。
“我明白了。”孟离愈自打成为大理寺卿以来,鲜少有这般被打击的体无完肤之感,可他又实在佩服这位叫晏禾的男子,“你说的对,这一案滋事重大、牵涉之广,我并未彻底查清楚。今夜回去,我便着手,调集人马再行一探,沿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看来,这人是被刺激的打算一夜不睡,连夜调查案子了。
谈秋意自是相信他的能力,否则当初也不会找到他,同他搬扯上这么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男装,正欲起身回府,画舫轩窗外却是管乐骤起,人群爆发出激动之声。
孟离愈也注意到,同她一道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榭楼高台上。
“楚卿姑娘表演了!”
“快来快来!”
人群视线的焦点,是一位怀抱琵琶背对众人的女子。
凌云髻上玉梳镶嵌,钿璎累累环佩珊珊。
随着一声“起——”。
极薄的纱裙露出香肩,一手执红绡曼妙伸出,猛而转身拨弦三两,黛眉梨眸藕丝连。
下半张脸覆了一条锦丝面纱,欲遮半遮引人遐思。
身随琵琶行,手随弦声引,忽而急促欲飞天,忽而柔缓学梦蝶。乐音嘈嘈切切和水流,曲声凄凄切切久别情,忽作高昂乍破银瓶,断流江水复还迸溅。
所有的看客一时间屏住呼吸,世界好似被静止,唯剩一人在上元寒冬之夜绽放,随着火树银花、玉盏雕灯燃烧着鲜妍生命。
俄顷,孟离愈仿佛察觉到什么,静静聆听了阵,忽地说了一声:“不好!”
谈秋意收回略带享受的视线,眸光一冷,“有人坐不住,想要鱼死网破了。”
汴华城子胥江口,以一画舫为中心,已经逐渐乱作一团。大荆北方多使宽刀,士兵高大魁梧,一刀下去轻易便能见血。王怀玄这一世收到了风声,自知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借了谁人之手,竟然有胆子直接杀进京城了。
越靠近江岸,画舫越密集。而最边上设有榭楼的地方仍旧是一片欢声笑语,罗绮歌酒喧天,热闹的沸嚣声将不远之处将将开口的呼救声淹没,俨然已一条江线为界,分割成两方天地。
收到波及的舫船渐渐多起来,慌不择路间撞成一团,又因着兵刃之声入耳,白刃未见飞血却现,引起更大的慌乱。
“快跑啊,杀人了!”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胆敢在京城作乱!呃啊——”话语未尽,人早已倒地,刹那间血流成河。
“快让让!求求你们先让我们的船先过去吧,求求了,他们要杀过来了!”
“我叔父是吏部侍郎李奎显,你们这些贱民还不给我让开!”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啊——”
厮杀声逐渐逼近江线,甚至就连谈秋意与孟离愈这里都能清晰可闻。围在榭楼四周的画舫终于有人发觉了,他们惊叫着加入逃窜的队伍。刀光现,飞血溅,百姓不论贫富与否,在此刻不过均如蚂蚁般弱小,碾碎不费吹灰之力。仓皇间,船翻落水,有人危在旦夕。
孟离愈坐不住了,他率先出来立在船头看向两三艘画舫边的混乱,声线发紧,说:“晏禾,我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会解决王怀玄一部分势力。你手脚功夫不错,若是有能力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还请你救下一二!我先行离去,立即通报城内巡逻的鸿武军!”
“我答应了,你去吧。”谈秋意落后他一步出来,观着突如其来混乱的场面,以及榭楼之上楚卿姑娘被迫强行中断了的表演,神色愈冷。
在孟离愈刚展身手离去后,不过片刻,的确就有大理寺捕快前来救场了。然,王怀玄虽是愚笨,但也知道人多力量大这个道理,今夜区区一个子胥江口就有上千名的叛军贼子,其他地方更是不敢想。因此,所来的捕快堪堪百人而已,人马早已被分散成数波,只怕孟离愈前去找的鸿武军亦是如此。
“娘亲,救救我!呜呜,娘亲,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旁边一艘画舫忽传来呼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