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姑娘,你认错人了。”
谈秋意迷离双眸霎时清醒,净白娇嫩双颊飞上两抹红云,“啊,实在抱歉!我并非有意,我以为你是……”她好似想到了自己那远在堰州的心上人一般,有些羞于齿口,在这情窦初开的年纪里为自己的不矜持感到羞愤,眼角红意凝若海棠汁液。
“外面凉,还是尽快回府吧。”荀诩轻轻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他的声音同他样貌一般惊艳,有如金玉相撞,既华丽且清幽,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隐约和谈秋意的梦境有些重合。
她糯糯回了句:“好。”随即转身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因着将军府前灯火幽暗,她甚至冒失的险些一脚崴到,稳住身形踉踉跄跄一路小跑回去。
荀诩目送了一阵垂眸,掩住了底下暗藏的深意。
“王爷,您回来啦,宋公子这封信您还继续看吗?”时昼作为他的亲信侍卫,一向忠心耿耿。并不逾越探头探脑去看那位将门嫡女离去的身影,只恭敬掀帘供主子进去。
“不必,方才已经看完了。”荀诩进入马车,观了一会梨花桌案上的骈赋文集,良久拾过一白玉罐和檀木方盒,铺展开来棋盘一人独自对弈起来,黑白棋子初始睦邻友好,其后却是互相攀咬恍若疯犬。
待月上松梢时,寒夜谈府窗棂前,腊梅藏怯探身窥视着几步远的支着脑袋的女子,见她从右腕骨隙间漫不经心拔出一根银针,吓得随冷风一起颤抖起来。
恰逢一只白羽信鸽扑棱着翅膀而来,杏黄鳞爪成勾牢牢驻在窗沿之上。谈秋意活动番僵硬许久的肢体,伸手从它侧边解下一卷信纸。上面写道:晃于相府收一信,备马欲行沧州。
这些人的行为还是同先前一般毫厘不差,让她失了再行观测的兴趣。这么一通下来,唯有那位安绛王是未曾叫她看明白的,她知晓马车之上荀诩看得根本就不是什么骈赋,想来应当亦是些来信。
再一想,宫宴结束时,有沐贵妃身侧的贴身婢女来她跟前,让她明日入宫同贵妃娘娘叙个话,替宁寰姝解解乏闷,事后娘娘还想赠与她些东西。
精巧赏物她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这送上门的机会她就不客气收下了。
隔日天气一如既往寒冷,甚至昨夜的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不过堪堪小了些而已。沐粹宫青瓦浮窗、玉石墙板,错金铜博山炉内燃香袅袅升起,美人榻上美人卧,翡翠盘里鲜果攀。
“谈姑娘,你来啦。”宁寰姝从榻上支起半边身子,雪色貂裘从她香肩滑落。她慵懒地拢了下之后便不顾了,狭长凤眼对视上谈秋意时湄色无边,一看便是平日里被人宠到骨子里,疼爱至极的模样。
“娘娘久等了。”谈秋意左手捧着一紫铜银叶袖炉,右臂用力将手虚虚靠在左手之下汲取着暖意,看着着实令人心疼。她从殿外迈步而进,面目在香雾中缓缓清晰,眉眼无一不精致,要说哪里有些可惜,大抵就是她因病过于淡了的唇色。
“谈姑娘,妾身可否唤你秋意?”宁寰姝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妒色,转瞬消失殆尽,抬起涂满艳丽蔻丹的玉手,朝她招了招,倏而面含歉意道:“昨日宫宴上,妾身出口有些未经过脑子思考,说了些容易叫人产生歧义的话,妾身思来想去还是想与你说声不是。”
谈秋意眉眼弯起,驱散满身病弱带来的萧凉感,不拘道:“娘娘随意称呼便是,秋意怎得都是爱听的,不过娘娘若是同我说些什么愧欠之话那我可就不爱听了,只因姻缘于我来说本就不值一提,秋意还没见证盛世来临,实在安不下心来。”
许是最近大病一场,她身形瘦弱了些,皙白柔嫩面颊几近透明若薄纸,偏又生了英气眉眼,两种气质矛盾交织,最终中和起来变成一股子坚韧感。
宁寰姝从她身上落下目光,掩口一笑,“陛下说的当真半分不错,秋意你啊,合该是大荆的瑰宝。”
“娘娘言重了,瑰宝秋意实在不敢想,只是……为陛下效力还是存有几分妄想的。”
从榻上彻底起身,宁寰姝行至两步远的谈秋意这处,轻执起她的右手,哀怜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只手,看得妾身实在有些心疼。”
眼前被一抹艳丽深红遮蔽了视野,谈秋意强行忍住欲抽手出来的冲动,开始进入今天所来的正题,“若是一只手能换来沧州雪灾一事的解决,那秋意便是心甘情愿了。”说完,幽幽叹了口气,英气眉梢染上忧愁。
宁寰姝拉着她的手一顿,“秋意原是也知道这事的,妾身近来总是听闻陛下言及此事,想来应当还是颇为严重的。”
“妾身的兄长今日许是该进宫了,陛下已经命他前去沧州一探情况了,秋意你不必担忧……”
“姝儿,我来看你了!”
她话音未尽,一道洪亮豪迈之声响起,春雷般在沐粹宫轰炸开来,驱散一片女儿家脉脉温馨与柔情。
“兄长?”宁寰姝执着谈秋意之手,闻声瞧去,风情万种的眼波横到来人之上,“陛下竟是已经同你交代完事情了吗?”
宁晃着一袭藏蓝水纹衣袍,双臂环胸大刀阔斧走来。同沐贵妃几分相似的凤眼中有着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颓废风流气,眼下暗影深重,活脱脱一声色犬马富家公子模样。高大健硕的身子往两人跟前一立,自带了股压迫感。
他亦是彻底走近才瞧清,原来姝儿的寝殿内还有一人。佳人内着水青色羽衣,裙摆层层叠叠缀下,薄肩披着软毛织锦红色披风,腰束攒珠缎带。佳人秀发半挽,戴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回眸间发饰轻晃,摄人心魄。
宁晃忘记脑中要回之话,反而直勾勾地盯向她身旁端坐在软凳上的女子,“姝儿,这是?”
宁寰姝松手走近他,介绍起来:“这位是谈徊将军的女儿谈秋意。”
“秋意,这是我兄长宁晃。”
谈秋意便朝他回以浅笑,道了声:“大人好。”
这一笑就是将宁晃半条魂给勾走了,许久不见反应。
“兄长怎得如此没出息的模样,你这可要叫秋意笑话了。”宁寰姝修长玉手拂过艳丽口脂,笑道:“方才我们可还谈到你了,言你将要去沧州为陛下探明灾况一事。既然陛下已经应了下来,你下面可得认真行事了,莫要叫陛下,叫我和秋意失望才是。”
宁晃有些没反应过来,“姝儿放心,我定不辜负厚望。”
“不,不对。”
可待回神,他又急急忙忙驳回方才说出口的,“我同陛下说了这事,陛下原先亦是答应了的。结果,中途跳出来个大理寺卿孟离愈,他直接向陛下上奏说沧州权贵官商互相勾结,私吞了赈灾救济粮款,还说什么雪灾远远不及州刺史王怀玄上禀的那样!他这一说完,你兄长还有什么去看得必要!”
听到计划里的一环,谈秋意拨弄着玲珑袖炉的左手停下,忽而插嘴道:“沧州的情况原是这般严重啊?”
宁寰姝亦问:“兄长,那你可听见陛下后面如何说的吗?”
瞥见谈秋意眸中的重重忧色,宁晃脱口而出:“不必担心,陛下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沧州一事。若孟离愈说的半句不假,我宁晃就主动请缨去治灾!”
谈秋意起身走至两人跟前,苍白面上一双水眸注视着宁晃,问:“宁大人明日可是还要上朝?”
美人如此关心自己说的话题,叫宁晃一时得意起来,“谈姑娘说对了!明日只要那大理寺卿能将证据都呈上来,州刺史如此恶行一暴露,陛下绝不会轻易饶恕他。如此一来,沧州灾情这般严重,一定是要选派朝廷官员去治理的。”
宁晃乃是沐贵妃的同宗兄长,此前是个闲散人,嗜赌好酒惯了,以至于二十有六的年纪还是一事无成。前两年在受了宁相胁迫,不情不愿从了军,在节度使洪爻麾下从戎,攀着关系做到了副将位置,可仍旧是个挂名头衔。此次还是多亏宁寰姝对长荣帝吹了耳旁风,才叫他忽的登上权力巅峰,封宁国公。
“秋意不才,正巧懂得些地舆知识,还希望对大人有所帮助。”
宁晃意外且惊喜,问:“秋意姑娘,你这是想同我一道前去沧州?”
谈秋意笑盈盈点头,认同这话。
宁寰姝也是颇为讶异, “秋意竟是连这些都懂吗?”
“平日里在别郊乡野中也无事可做,自然看得闲书就繁杂了起来。之前听人言及过沧州之事,我便推测兴许是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小冰河期。”
“甚好,甚好!”宁晃几乎是想拍手叫好,“那明日一早,谈姑娘便候在无极殿外面。我同陛下说完唤你,你再进来,如此良才陛下一定会同意你的,许是高兴了直接封你个一官半职!”
“好。”
宁寰姝附和,“秋意恐怕是要如愿以偿了,厉兵秣马戍边防行不通,可咱们还有另一条路呀。”她喜欢聪明人,于是一时间直接对谈秋意改观,不复先前刻意惺惺作态模样,妩媚笑颜真切了几分。
此情此景与回忆里截然相反,含笑低头时,谈秋意唇角的弧度淡了些,冷意霎时弥漫。
她要去寻大理寺卿孟离愈一趟,沧州之行,她势在必得。
将近半日之久,谈秋意才从沐粹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