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内宽敞明亮,摆设并不奢侈,但瞧着是精细无比的。物件极具荀诩个人喜好,就连袅袅熏香都似携着股霜雪冷意。一切都恰到好处合了谈秋意之心,叫她不经感慨这安绛王颇有品位。
但论其实际,她对安绛王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这荀诩一经成年便被册封到了堰州。
那时,长荣帝还尚未登基,稳稳地坐着他那东宫之位。荀诩这人虽是在容貌上胜他良多,但好在瞧着野心并不大。他从不过问庙堂之事,反尔更喜笔墨纸砚,端得是一派言行雅正的冷清公子之态。
谈秋意守关十年之久,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更不论是身在堰州的安绛王。不过……她也的确是知道有关这人的一个秘密。
所谓文雅公子和闲散王爷,均是假的。他荀诩在堰州有一支暗兵,悄无声息埋了……不知多年之久。
好在车内空间宽敞,荀诩便同谈秋意隔了有半米的距离,他默然放下执着的一卷书,神情寡淡道:“谈姑娘现在可否告知本王了?”
谈秋意明丽的一张脸在车内灯火照耀之下越发光彩动人,烟眉似蹙非蹙,双目却如剪水般盈盈脉脉,似有光芒流转。她声音干净清澈中又似带了点婉转柔媚道:“秋意自是言而有信,不过……我想先请王爷猜个问题。”
“什么?”
“秋意在宫宴之上否了陛下的提议,缘由已道其二,王爷可否再猜一下第三道缘由?”
啪一声,书被荀诩合上,放置身前小桌上散落的几本书上理齐,他垂下狭长的眼眸道:“本王并不知,还请谈姑娘不必再打哑谜。”
这一动静之前,谈秋意便瞧清了他手中所看之书,应当是地方文人集成的一本骈赋文集。再下面的书她便不清楚了,就是有包藏祸心的念头,这人也不会同她说。
谈秋意眼神回落得极其自然,并不会叫人产生被窥探的不适。白净的双颊上笑涡浅浅,她朝着荀诩眸色认真道:“好,那秋意便直接同王爷说了。最后一因便是,秋意早已……”
“心有所属。”
她眼神含勾看着荀诩,在他那利落分明的侧颜流转,从被云雾笼罩的垂眸到远山般挺立之鼻,最后停落在颜色极淡的薄唇上:“这京城之内的高阁闺秀,大多及笄之岁便许了姻缘。而秋意如今已满十八,年纪这般大了,若是再不……以后恐是夫婿难求。”
这人目光大胆得很,并不避讳他,荀诩不知她对人说话是一直如此,还是如何。
极薄的眼皮掀起看了回去,内勾而外翘,他声色沉稳冷淡:“不必如此心急,本王认为谈姑娘生的貌美,又是这般家世,当是那些王孙贵族所难求的……”
想起荀诩方才所说,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浓烈起来,一向清越的嗓音,此时此刻也含了调笑韵味:“原来……王爷也觉得秋意好看呀?”
荀诩只是沉默,并不想做出任何回应。
谈秋意也无需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好心的换了个话题:“那王爷认为……秋意可有姿色追上我那心上人?”
“事在人为,谈姑娘自是有资格一试。”荀诩回答得颇为语焉不详,“只是……还请相告本王,姑娘知道的堰州之秘所为何事?”
无趣。
知他有敷衍和结束话题之意,谈秋意不再勉强,纤纤左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回道:“并非什么重大秘密,王爷不必担心。秋意想说之事与我那心上之人有关……他便是在堰州。只可惜,他好像是个恶人,看起来糟糕透了……”
闻言,荀诩修长剑眉蹙起:“何人?”
谈秋意自是猜到他疑心起,不过不是对她,而是自己口中所谈及的那位心上人。毕竟发生在自己的封地之上,兴许就是地方贪官污吏或是朝廷重臣之子的欺民无良之事。身为安绛王,他自是有义务来管这些事。
揉了揉有些困顿的脑袋,谈秋意强打起精神,深觉该利用起这乏意。
“他对京城圣旨阳奉阴违,私下更是做了好些大逆不道之事。他还,还从不拿正眼瞧秋意,明明是个寻常男子,却像身患隐疾一般……”谈秋意开口之时还算一本正经解释起来,然而越往后话题就偏离得越远。
这一说便是良久,荀诩长睫轻垂,听着这人由条理清晰、字正腔圆的汴华音逐渐缓了下来,到后面竟成了些吴侬软语,含糊不清起来。
想来,从她口中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荀诩沉思之后决定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谈姑娘莫要再胡言乱语了。待马车到达谈府,还请下……”
这话尚未说完,肩上便是一沉,荀诩侧目而视才发现谈秋意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乌黑浓密的秀发有一半披在了他月白衣衫上,步摇上的珠玉受力相击摇晃,在他眼前嘈切流光。
缓缓收回目光,他静坐软缛之上沉思良久,终是未推开她。仿若立地成佛,身影成了寒夜里的一道松柏。
……
明明最初谈秋意是详装睡着,将话题停在这半真半假又溢满情窦初开少女心事上。未曾想,她自己竟是抵挡不住困意,嗅着车内的冷香睡了过去。
两个时辰之前她还同长荣帝撒了个小谎,言近日常做噩梦一事。谁知这在马车上的一寐,竟是当真入梦了。
梦的开头总是模糊不清的,等好不容易清晰些,却......
再次看见银装素裹凉榆关,谈秋意仍旧难掩悲凉恨意。虽说她已重生,然……发生过的永远为真,假不了。
谈家兵由她一手发展起来,谈徊留给她的仅剩五部,粗略估算只不过一万余人,经她招兵买马并亲力亲为练兵后,十年间壮大为五万之多。与之相比,荆国其他的将军所统帅的便有些不够看了,倒也难怪长荣帝会起猜忌之心。
苍空阴霾密布,雪色披被之上隐隐漏出无数玄色甲衣,其附近是大片红粉素霜。谈秋意忽的不知该如何走路了,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心境顷刻间崩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厚雪上,向那望不到边际的斑驳色彩走去。
近了……于是她也瞧得更清楚了些。
刀光剑影、号角鸣声犹在,震耳欲聋;军士裹着残衣封存在最纯洁的白色中,停留在垂死挣扎地动作间,像是为不小心弄脏了那抹纯白而陷入无穷无尽地忏悔之中。
额角眉心倏而剧烈作痛起来,渐渐蔓延到整个大脑。谈秋意忍不住闷哼出声,皓齿死命咬着下唇,闭上的双眸尾处缓缓淌出两行清泪。她一时不知是头部更痛,还是心脏发紧到几乎窒息。
膝下一软,谈秋意直直地跪了下去,同她的军士们一同忏悔。睁开被泪濡湿的眸子,里面赫然一片血红。
世界旋转,梦境急速变换。怔然间她发现自己成了素雪里的归客,仰躺在绒绒之被中,唯有一双瞧不清了的双眼在默默偷窥的灰色苍穹,两道血泪缓缓划过破损眼角,归入纯白。
就好似,好似所谓重生不过都是假,唯有这一刻才是她的归宿,是她最失败最惨烈的结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亘古不变的道理她怎么会自我欺骗起来。
可惜,就连这最后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她好像要看不见了……
忽而,一阵有若天籁清脆之音从远处传来,呤铛作响。这声音由远及近,悠远清扬,成为这雪界第二种赤纯。泠泠撞击声像是化成招魂铃,来这凉榆关一引故人归。
怎奈何声至耳边,世界彻底沦为深渊,五感散尽神魂不许归。
……
腰处有温热传来,双腿更是悬了空,早在被人抱起之时,谈秋意便转醒过来。她一个练家子,毫无防备之心昏睡过去便也罢了,倘若如此大的动静还叫不醒她,那她大抵便是废了。
极致到刻骨铭心的痛恨,难免残留良多,叫她神念俱伤。谈秋意倚在那人清冽的怀中,如沉寂在这元宵月夜的枯木,面庞白的毫无血色,无悲无喜到像是庙堂中捏就的泥人。
“谈姑娘已醒,便请下来吧,谈府已经到了。”
温凉怀抱骤然消失,谈秋意瞧着那安绛王荀诩同她瞬间拉开数尺距离,向她解释道:“本王唤过许久谈姑娘都不见醒,侍卫身份低贱不敢触碰,故本王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无碍,多谢王爷相送。”
谈秋意详装没睡醒,迷迷瞪瞪环顾了四下。荀诩还真是直接将她送至了门口石狮处,离那滞停的马车有好些距离。枣骝马堪堪停在了官道上,兴许是为了图个方便。
那荀诩长发如墨散落在背后,身形清瘦,容颜若画,但他眼中的淡然与置身之外忽然就叫谈秋意不喜了起来。
他越是不近女色,她就越想让他失了分寸。谈秋意低下头,掩埋住眼中明明灭灭浮现的血色。再次抬头时,她缓缓朝荀诩走近几步,朝他粲然一笑,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荀诩猝不及防被她扯近,后背猛地撞上了硕大的石狮子,叫他呼吸一滞。
谈秋意精致明艳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只是眼神似乎还有着迷蒙。她用修长纤细的手指摩挲这人淡色唇瓣,兀得仰头而去。
荀诩反应迅速地躲了过去,叫谈秋意的唇险险落在了自己侧脸之上。
一吻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