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谈秋意不慌不忙出去,还有闲心独手扫起了院落里的枯叶。
一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闯了进来,梳个双螺髻,穿得花枝招展,镶金带银的。她趾高气昂地走到谈秋意面前,气势汹汹道:“你就住在这个破地方?”
她伸手在鼻端之前扇扇风,仿佛闻到了那股子陈年霉味。稚嫩的粉白小脸上全是不合年纪的倨傲,一看就是被许氏宠坏了。
前世,她亦是如此过来找了麻烦,可是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将她痛揍一顿,看着是好不威风解了气,实则却也被祖父母和那许氏盯上。前者千方百计威逼她替父从军,后者嫉妒心作祟败她名声诱她那假面未婚夫。
不过,当下谈秋意只觉正好是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她拢了拢左手中的扫帚,垂着清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块池塘,无悲无喜道:“你该称我作长姐。”
谈笙笙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就凭你也配做我长姐,真是好不要脸!”
轻手轻脚将扫帚归放于院内一角,谈秋意在谈笙笙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又去净了手。她也不看对方,掏出锦帕擦拭着手,在她发作前轻启有些苍白的唇瓣说道:“许氏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谈笙笙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年纪小她不懂如何反驳,就开始胡搅蛮缠起来:“你管我怎样!重点是你不配待在将军府,给我出去!”她好似被人抢了最是心爱的玩意儿,看着谈秋意的目光夹带恨意。
她其实早就听母亲和谈府下人说及过谈秋意,道她年纪小小就送去乡下,惬意快乐生活;道她乃是父亲正妻所生,是将门嫡女;道她继承了父亲一身本领,最是像他!她从小就活在这人姓名之下,父亲在时抱着她还口不离对谈秋意的思念之情!
“我若不走你又待如何?就能成为嫡女了吗?”谈秋意睥她,唇边挂了丝嘲讽弧度。
小小胸腔剧烈起伏着,谈笙笙被戳到肺腑之上,粉白面颊霎时充血,清秀五官一时间有些扭曲起来。她“啊”的一声,迈着两条腿冲过去,朝谈秋意狠狠撞去。
藏在暗处的阿尧正要出手帮她,结果还没动作就听见谈秋意轻轻“嘘”了声。
在谈笙笙接触到身时,谈秋意借了这股力道侧身重重地砸倒在池边嶙峋岩石上,继而面色惨白,痛呼出声入池。
只闻“噗通”一声巨响,数九寒天里,湖面一层薄冰瞬间粉碎,带起滔天浪花。
“怎么会……”
谈笙笙欲开口,却是忽然失了声。她被吓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小小的白嫩双手,又瞧了瞧那处水花翻滚的池子,看着那掉下去的人毫无挣扎。俄顷,自己先是哭了出来。
“小姐!”丫鬟浮珊推门而进,却不想正好看见这一幕,倏地目眦欲裂。
呼救声、哭喊声交杂在一起,别处下人们皆是听见,纷纷赶来。一阵兵荒马乱中,落水的大小姐终于被捞了上来,又是寻医又是煎药,折腾个不停。
“她怎样了?”谈准年过七旬,白发苍苍,早已辞将归家养老数十年,身为家主他问出口的话却听不出丝毫关切。
葛大夫额间布汗,神色凝重道:“谈小姐先前染了风寒未好,加之此次冰水一落更是严重,唯有多加休养才可保证不落病根。只是……”他斟酌了会字词,谨慎道:“她这右手手腕,怕是不良于行了……”
“你说什么!”谈准浑浊的双眸瞪大,目光阴翳,“不过落个水而已,这般严重?”
大夫叹了口气,轻手将谈秋意右臂执起,掀开衣袖说道:“方才老夫已经询问过了,应当是狠力撞在岩石上的缘故。”
谈准尚未有反应,四周服侍的下人们却是惊骇无比。只见那条藕玉纤臂上一片青黑,手腕软软低伏,好似没了骨头一般。腕圈血痕斑斑。
“血液难以流通,又是伤了筋骨,难啊……”
谈准目光狠厉,气得拂袖就走,头也不回。他于许氏处找到谈笙笙,不顾拼死拼活拦着的妇人,一把将她拖走。
谈笙笙惊叫着被他带到满屋先祖牌位前,听到祖父漠然道:“跪下!”
她吓得两眼泪汪汪,恳求祖父不要惩罚她。然而,猝不及防间,她被谈准重重踢了下膝盖,瞬间狼狈跪向蒲团。
“啊!”一个没跪对位置,谈笙笙直接磕在了冷硬板石之上,立即委屈道:“祖父,您怎么能为了一个谈秋意这么罚我!”
可随之而来的一个巴掌,叫她彻底闭上了嘴。
谈准语气厌恶道:“没用的东西,你把她弄废了是想自己上战场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谈笙笙懵懵看着地板,觉得这话好生荒唐,她怎么就把谈秋意弄废了?她不相信,这一切定然都是对方的阴谋!
而罪魁祸首谈秋意悠悠转醒,看着伏在床畔抽泣不止的丫头,无奈道:“浮珊,莫要哭了,我没事的。”
“小姐怎得就没事了,我听见葛大夫说的了……”她有些不敢继续说下去,怕谈秋意会无法接受。
轻笑摇摇头,谈秋意当着浮珊的面,左手从右腕间拔出一根细若牛毛的毫针,复而双指施压针眼处。
浮珊惊得合不拢嘴,眼瞧那处缓缓逼出汩汩黑血,随即自家小姐轻柔转了转右腕。
好好的,不是废了!她瞬间欣喜若狂起来!浮珊是个聪明人,小姐不主动相告,她亦不会多问。她始终坚信,小姐做什么皆是对的。
“不过小姐……老太爷说你一醒来就要去前面。听闻……好似是七皇子殿下来探望您了。”
谈秋意眸色沉了下来,深不见底,“哦?是吗?"
回忆趟过山河,步入眼前。在她战死的倒数第二次归京期间,是携着满身伤痕而归的。这位七皇子荀淮趁她昏迷养伤间,曾坐在她床头之前看着横纵交错的伤痕,蓄意用白淋淋的手指摁过一条条伤痕。他没了往日的柔情,语气扭曲道:“该死,通通都该死……”
实际上,那时的谈秋意并不知情,她尚在昏迷中,又哪能得知这样具体的情况,一切还要感谢后面同她撕破脸的人。
谈笙笙双手掐腰,嚣张道:“告诉你,那时我就藏在门廊外亲眼目睹了一切。”她还当自己是豆苑年华少女,轻咬唇瓣双颊鼓鼓,炫耀道:“荀淮根本就不爱你,你的未婚夫甚至想要伤害你!哈,真是可笑又可怜啊!”
那一日,谈秋意如坠冰窖,二十八岁的她虽说早己不在乎婚嫁,可看着跟在她后面痴情追求了十年之人,最终还是允了他的求亲。不曾想,这人是口腹蜜剑要她命,十年相伴就是只牲畜都能养出感情来,她对于他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亲情。可惜,牲畜一开始就潜藏着疯病。
“终于来了?”
待慢悠悠理好衣裳,谈秋意由浮珊扶着缓缓来到将军府议事正堂,令浮珊停下独自迈过门槛,甫一进去便收到了谈准的训斥。明明知她“重伤”在身,却不过问一句。
“伤痛耗神,秋意醒得便迟了些。”她并未有认错之意,只是淡淡解释了句,目光瞥向谈准身旁之人,道了句:“还请七皇子殿下见谅。”
“无碍!你这身子……我实在没想到会这般严重……”荀淮俊眉蹙起,目光担忧极了。他着一身白金缂丝彩云蟒袍,却毫不顾忌身份,宽大双手一伸就是想要扶她坐下。却不想,这一动作直接落了空,被对方给避开了。
“秋……”
“右臂不能动的,殿下。”
七皇子荀淮醒悟过来,语气沮丧道:“抱歉……”
身为谈家家主,谈准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见谈秋意是这般态度,当即厉声质问起来:“一去乡下数年,归来竟是连些礼数规矩都忘了吗?”
“谈老将军,秋意挺好的,我……本宫很是欣赏,你不要怪罪她。”荀淮连忙阻止他的责备。
既然当事人七皇子都这么说了,那他再多说也是无益,谈准冷哼一声放手不管了。
于是荀淮又期期艾艾朝那如薄柳孱弱之人问道:“明日元宵宫宴,秋意你会来吗?”待见着她点头后,大喜:“太好了,本宫还以为你会不去了!”
谈秋意良久未回话,气得谈准怒目瞪她一眼,替七皇子挽尊道:“殿下放心,她不论如何都要去的。”
“如此甚好,本宫既是探望过便不打扰了,秋意你今日多多休养身体,多喝药膳补补,切记自己安好为先……”
谈秋意这下倒是有了反应,直言:“多谢殿下,不送。”说完这句她便扭头就走了,全然不顾身后一人咆哮声。
她当然会去宫宴,不去她怎么叫长荣帝死了让她为将之心呢?不去她怎么才能留在京城笼络她的势力呢?不去她又怎么才能看见这些人从高处坠落呢?
沧州冰河期一事她始终惦念在心,元宵宫宴倒是个好机会提上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