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仿佛还是从前的样子。
他的气息, 他的味道,他的体温。
他们在充满曾经记忆的少年时期的堡垒,不带任何情欲地接吻。
等江起淮直起身来的时候, 陶枝目光已经有些散了, 她喘息着坐在旁边的书桌上, 背靠着桌前的墙面缓了一会儿。
卧室里安静, 她舔了舔有些发麻的嘴唇, 扭头看墙上的那张照片, 好奇道:“这张你是什么时候拍的?”
“不是我拍的。”江起淮说。
陶枝:“啊?”
江起淮言简意赅:“厉双江。”
陶枝又“啊”了一声。
这张确实是从她前面拍的, 江起淮坐在后面, 要拍照也只能拍到她的后脑勺。
“厉双江什么时候拍的?”陶枝狐疑道,“他没事儿拍我照片干什么?”
蒋何生的事情刚发生,还给她留下了点儿心理阴影, 她说着,像是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惊悚道:“他以前不会暗恋过我吧?”
“……”
江起淮眼皮子一跳,手指又有些痒, 想敲她脑袋。
这么想着,他就这么干了。
陶枝脑门儿被他敲了一下, 叫了一声, 捂住脑袋抬起头,愤愤地看着他:“你又敲我干什么!”
“我打地鼠。”江起淮面无表情道。
陶枝眯起眼:“江同学,你不想要女朋友了是吧。”
江起淮默了默, 在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和让陶枝误会厉双江曾经暗恋过她之间抉择了一下,发现还是后者更让人不爽一点。
他顿了顿,垂下眼,语气波澜不惊:“我让他拍的。”
陶枝眨了眨眼:“什么时候啊。”
“集训的时候。”
陶枝回忆了一下, 想起他高二参加数学奥赛的寒假集训冬令营。
她笑眯眯地拖长了声:“哦,就是我跟你告白的时候。”
“原来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陶枝美滋滋地,悠悠地说,“有些人呢,表面上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实际上却让同班同学私底下偷偷拍我照片儿。”
江起淮瞅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没出声。
“看来之前给你发的那些你女朋友的照片也不是很够,”陶枝坐在桌上,下巴微抬,抬手抓了一把头发凹了个造型,“来吧。”
江起淮疑问抬眉。
“掏出你的手机,打开相机,”陶枝矜持地说,“今天就满足你一下,让你拍个够。”
“……”
-
因为时间还早,两个人没急着走,在老房子里呆了一会儿。
陶枝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小朋友一样,兴奋得到处转,看了一圈儿之后去洗手间端了个小水盆过来擦桌子,又跑去给客厅阳台窗前的一大堆绿萝挨个浇水。
她像个小陀螺似的左转右转,江起淮也没拦着,就这么靠在墙边儿看着她。
陶枝用小水杯盛着水回来浇花,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端着水杯走过来,有些担忧道:“江起淮,我是不是浇太多水了?这些花水太多根会不会烂啊。”
“不会,”江起淮懒懒道,“它们喜欢水。”
陶枝还是皱着眉,指着窗边落地放着的一颗仙人掌说:“我刚刚浇的时候也把它给忘了,一块儿都给浇了,用不用换土啊。”
“浇你的,”江起淮乐意看着她折腾,眼也不眨地说,“你就当它是水生仙人掌。”
陶枝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又颠颠地跑到窗边那颗仙人掌旁边蹲下,给它换土。
等她终于忙活完,换上干燥蓬松的新土壤,已经接近十点了。
江起淮在旁边把换出来的湿润土扫进袋子里:“偶尔浇多一点儿水其实没事,之后都别再浇就好了。”
陶枝手臂长长地举着,手上脏兮兮地沾着土壤,鼻尖上也多了一小块小小的黑泥巴,看起来狼狈又可爱。
“我想尽量把什么都弄好一点儿,”她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认真地说,“这里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这里见证过我的胆怯,也目睹过我的孤勇。
也是我在绞尽脑汁地想要走进你的世界里时,无意中发现的你面具上的小小裂痕,然后让光照进来的地方。
-
江起淮把陶枝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忙了一整天,之前的那股兴奋劲儿过了以后,她后知后觉地累到眼睛都差点儿睁不开。
飞速洗了个战斗澡以后,躺在床上几乎是几秒钟就睡着了,连江起淮到家的信息都没来得及看。
隔周,她将拍好了的封底成片发到《SINGO》,又收到了他家大少爷以及编辑部一系列的彩虹屁,陶枝通通坦然接受了。
副主编发微信一边哭着一边找她吐槽,真情实感地哭诉她救了编辑部的狗命,称这是她入职以来最晚定片时间最赶的三月刊。
临近过年,工作室的人几乎全都懈怠下来,许随年不是本地人,今年早早地准备回老家,临走之前跟陶枝交代了一下合作方的事和年初摄影展,顺便八卦了一下她和江起淮的感情进展。
他问到最后,陶枝实在有些忍无可忍,直接一手拖着他的行李箱,一手推着他把他往外赶:“别像个gay蜜一样在这里问东问西的了行吗?再之后我是不是还得跟你交代一下他往上数三代的家庭情况啊?赶紧走吧,不怕你赶不上飞机吗?”
她这话提醒了许随年,他一边被他推着往外走一边侧头问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他爷爷是干什么的?”
陶枝笑着将他推出了工作室的门,隔着玻璃朝他招了招手:“明年见了您!”
-
今年年过得有些晚,一直到二月中下旬,除夕将至。
江起淮年前一天都没休过,一直到除夕夜当天才放假,除夕当天的下午,他到陶枝家门口接了她,两个人一起回了陶家老房子。
陶修平给家里的阿姨放了假提前回家过年,于是年夜饭和饺子只能自己解决,陶枝和江起淮来的时候,陶修平拉着一直睡到中午迷迷糊糊刚起来不久的季繁进厨房,准备年夜饭。
他大清早买了一堆食材回来,他负责硬菜,季繁处理生鲜,两人一进门,就看见季繁穿着围裙戴上了手套,追着爬了满地的螃蟹鸡飞狗跳地抓。
六七只螃蟹活蹦乱跳地横着在厨房门口穿行,越过餐厅爬到玄关门口,尖锐的爪子扎着江起淮拎来的年货和补品往上爬。
江起淮将东西放在地上,捏着螃蟹屁股把它揪起来,走到厨房丢进水桶里:“我来吧。”
陶枝震惊地看着季繁演话剧似的追着几只螃蟹满屋跑:“你这干什么了,能让它们都跑干净?”
“我下蒸锅的时候忘盖锅盖了,”季繁说,“谁他妈知道那么高的蒸锅它们都能翻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一只螃蟹丢进水桶里,江起淮拎着桶拿到厨房去冲洗,重新下锅。
“我突然发现江起淮还有点儿用啊。”季繁一边头也不抬地按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一边说。
陶枝冷笑了一声:“反正是比你有用多了,”她侧过头,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你跟谁聊天呢聊这么欢?”
她视线刚一扫过来,季繁“咔嚓”一下锁了屏,扭过头来不满地说:“我还能不能有点儿私人空间了?”
他动作很快,但陶枝还是看见了他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猫猫头表情包。
“提问。”她满脸严肃地高高举起了手。
季繁低下头重新看手机:“说。”
陶枝:“你准备什么时候追我们可爱灵灵?”
“我追……”季繁的表情呆滞了两秒,而后从呆滞转到了震惊,最后莫名地暴躁了起来。
他猛地往旁边退了半步,涨红了脸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追她了?!”
“那你这天天没完没了的在这儿干嘛呢?”陶枝下巴朝他手机抬了抬,“聊着玩儿啊?不打算负责啊?”
季繁红着脸沉默地瞪了她好半天,肩膀一塌,忽然泄了气一般地说:“要是追能有用我还说什么了,她又不喜欢我。”
“她之前说了,喜欢温柔的。”他一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着自己问道,“你看我,跟温柔这两个字沾半点儿边么。”
陶枝认真地上下打量他,点点头,赞同地说:“温和柔都看不出来,倒是挺油的。”
“我他妈?”季繁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早上刚洗的头。”
“又不是说你头发油,”陶枝真心实意地说,“你但凡把你身上那些个破破烂烂的衣服换掉,颜色稍微少点儿别跟个大蝴蝶似的,都不至于大学毕业了人还看不上你。”
“你懂个屁时尚。”季繁不服道。
陶枝:“你懂个屁女人。”
-
季繁感觉自己的审美被侮辱了,不想再跟陶枝说话,宁愿跟讨厌的江起淮待在同一个厨房里准备年夜饭。
陶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吃吃水果,也觉得没意思,跑到厨房去看着几个男人忙活。
陶修平第一次见江起淮见厨房,有些意外他还会做菜,意外之后也就心安理得的让他掌勺。
陶枝叼着颗葡萄跑到他旁边,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各种洗切好的食物下锅,含糊道:“我怎么感觉我带你回来过年是骗了个免费厨子呢。”
“免费不行,”江起淮平静说,“记得打钱。”
陶枝把葡萄皮儿丢了:“你现在怎么这么认钱啊?”
“毕竟缺钱,”江起淮一边掀开砂锅盖子,用筷子戳了戳里面的牛肉一边说,“还欠着女朋友一个宫殿。”
陶枝侧头看了一眼,厨房另一边,陶修平正靠在中岛旁边指挥着季繁洗菜,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那女朋友不是说了,不要宫殿也行。”陶枝小声说。
江起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没有宫殿怎么跟公主求婚?”他不紧不慢道。
陶枝差点被刚吞下去的葡萄给噎住。
她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耳朵慢慢红了。
陶枝抬手捏了一下有些发烫的耳朵,垂下头去,小声嘟哝了一声:“我去看电视了。”
然后小步蹭出了厨房。
江起淮回头看了一眼她急匆匆的背影。
落荒而逃。
他低下头笑了一声。
-
这一顿年夜饭做得像模像样,江起淮掌勺,季繁打下手,陶修平乐得清闲,就站在旁边动动嘴皮子当他的总指挥。
饭后,几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大多数时候是江起淮和陶修平听着陶枝和季繁在旁边吵吵嚷嚷地拌嘴。
陶修平侧头,看向江起淮:“这俩人吵不吵?”
江起淮:“没有。”
“这俩祖宗一直这样,虽然有时候烦人了点儿,但倒也热闹,”陶修平语气平淡,“你习惯就好。”
江起淮笑了笑,低声说:“这样挺好的。”
这大概是他过得最像新年的一个除夕夜。
温暖明亮的客厅,两个人小朋友似的吵嘴架,热热闹闹的年夜饭,陶枝笨拙地在旁边满手面粉学着包饺子,结果煮的时候饺子全都漏了,成了一锅肉汤煮面片儿。
他看着被季繁无情嘲笑以后鼓着嘴巴一脸不高兴的回击过去的小姑娘,平冷的目光不自觉地缓下去。
这大概是他始终所期盼着的,最好的光景。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
-
新年过后,江起淮有一周的假期。
陶枝一整个二月都有空,江起淮难得在家里陪她腻歪了几天,大多数时候都比较安静,两个人在沙发里窝着各做各的事情,一直到初八正式上班。
年后没那么忙,陶枝就隔三差五地拽着他去小胡同里的老房子收拾,她把一些实在已经旧得不太用得了的家电换了新的,没事儿就蹲在绿萝小盆栽前看着它们,给它们浇浇水。
元宵节那天,陶枝和江起淮起了个大早,开车去了郊区的墓园。
隆冬的清晨天才蒙蒙亮,陶枝跟在江起淮旁边踩着青灰色的石板台阶往前走,一直走到江清和的墓前。
昨天夜里落了雪,老人的墓碑前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江起淮抬手,动作轻柔地将积雪拂开,陶枝走过去蹲下来,抬手用指尖轻轻擦了擦那张灰白色的照片。
陶枝蹲着身子:“江爷爷,我和阿淮来看您啦。”
“一直不知道您就住在这儿,以前蹭过那么多顿饭,结果这么多年也始终没来看过您,”她轻声说,“阿淮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很好了,您把他培养成了特别优秀的人,已经可以好好休息了。没事儿就串串门,和我妈妈聊聊天,她什么都会,也可以陪您一起下象棋的。”
时隔多年,江爷爷再次和蔼地看着她。
像是在笑着对她诉说些什么话。
陶枝笑起来,眼睛浅浅地弯起:“您辛苦了这么多年,从现在开始就轮到我接您的班了,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一直和他在一起的。”
墓园里肃穆又安静,陶枝说完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
江起淮在她身后站着,没说话,陶枝扬起脸,眨眨眼睛说:“江爷爷说就把你交给我了,如果你欺负我,就让我打你。”
江起淮低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嗯。”
陶枝搭着他的手站起来。
两个人将花束放下,陪了老人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季槿的墓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陶枝每次跟季繁一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会沉默得不想把矫情的情绪暴露给对方看,但只要独自一个人过来,季繁会哭,陶枝会跟季槿说上很多话。
会跟她说学校里发生的事,交了哪些新朋友,吃到了一家很好吃的火锅,最近新投到国外的作品拿了一个小小的奖。
会说老陶之前一直很沉默,不过最近慢慢地开始重新变回了那个活泼的老头儿,还喜欢上了看恋爱综艺,说季繁暗恋了一个姑娘很多年,却一直不敢追。
也会告诉她,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怪你了,虽然作为没有被偏爱的那一个,当年你的选择还是会让我有点儿伤心,但是我不怪你。
我会难过,但不怨你。
陶枝小的时候确实跟妈妈更亲近,但是陶修平给她的爱和呵护却给她带来了更深远的影响。而对季槿遗憾或者怨恨诸如此类情绪的存在,就仿佛是在抹灭和否定父亲这么多年来给她的爱。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很庆幸季槿的选择。
让陶修平能够看着她长大,而她陪着他变老。
陶枝在季槿的墓碑前站了很久,直到说完了最后想说的话,才转过头去,轻轻扯了扯江起淮的手指:“走吧,好冷好冷。”
江起淮看了一眼她发红的眼圈,反手握住她的手,揣进自己外套口袋里。
陶枝冰凉的手指缩进他掌心里,被一点点地温暖,心情变得明朗起来,忽然想起还没有跟季槿说江起淮。
她侧过头,讷讷道:“我刚刚忘记跟我妈提你了。”
江起淮神色平静,不太在意的样子:“没事,我刚刚跟阿姨说过了。”
陶枝侧头,笑着说:“你跟她聊天了吗?”
“嗯。”
“那你跟她聊什么了?”她好奇道。
江起淮没说话。
他牵着她的手,踏着铺满了薄雪的石板路往前走,一直走下最后一个台阶,陶枝才听见他缓声说:“我说,我有一个想娶的姑娘。”
陶枝愣了愣,看着他。
江起淮捏了捏她的手指,垂下眼来:“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可我做女婿。”
他神色很淡,冰刻一般冷厉的眉眼,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柔和:“也很谢谢她,把我的枝枝带到这个世间。”
以及如此幸运的让他遇到。
从此以后,他会永远守着她。
看着她开心的时候笑,陪着她难过的时候哭。
和她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越过崇山峻岭,跨过沟壑万丈,彼此相携而行,照亮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