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淮从小就不太喜欢说话。
大概是性格和生活的环境养成的习惯, 他始终话很少,最开始刚被江爷爷接回来去上幼儿园的时候,班级里的其他小朋友会吵吵闹闹地围成一圈, 朝他身上丢布娃娃, 说他是个哑巴。
他不在意, 也不想跟无关紧要的人交流, 反正只要有爷爷在就好了。
就算他不说, 江爷爷也总会明白他。
遇见陶枝以后, 他们两个人之间, 似乎也总是她在说。
她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永远有新鲜的事情要跟他讲,她像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植物一样围着他,始终生动饱满而生机勃勃。
所以当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当她突然缩起所有叶子,不再朝他探出细嫩的枝芽的时候, 江起淮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还来不及组织处词语来,她就已经转过头要走了。
他慌乱之下来不及思考, 只凭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她即将抽离的叶片, 可是那叶子薄而脆弱,江起淮不知道,自己的冲动是不是扯痛她了。
他像一只围着玫瑰无所适从原地转圈儿的大狗, 尾巴焦急地在土地上扫来扫去,却只得到了飞扬的尘土,他想伸出爪子来小心地稍微碰碰她,却笨拙地只会在娇嫩的花瓣上留下划痕。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眼泪已经先意识一步滑出眼眶的时候,陶枝才意识到,她其实还是怨他的。
即使她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性格差异,思考问题的不同方式会导致他们站在分岔路口的时候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即使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错,她还是忍不住地有些怨他。
怎么会不怨呢,怎么会不委屈,就因为还喜欢,所以才觉得怨。
就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这个人从心里抹去,所以再次见到的时候才依然会觉得委屈。
我也一样。
在过去的上千个日夜里,我也很想你。
陶枝抬起手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说:“我不要原谅你。”
江起淮扣在桌面上的指尖动了动,而后慢吞吞地蜷起来,他似乎还想碰碰她,却很克制地压抑着这股冲动。
他低低“嗯”了一声。
“你也不准跟我凑近乎,”陶枝继续说,“我这个人很怕生,不喜欢不熟悉的人跟我走得太近。”
江起淮收回了手,又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还有,现在追我的人可多了,你要是也想加入,得先排队,领个号。你不要觉得不服气,”陶枝抬起头来,瘪着嘴瞪着他,她眼睛还红着,委屈巴巴地控诉道,“当初是你先不要我的。”
她这句话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叉子,插在他的心脏上用力地搅动了一下。
江起淮看着她通红的眼角,他清了清发哑的嗓子,目光冷淡却认真:“我没不要你,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
陶枝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她视线别别扭扭撇开,不开心地小声嘟哝:“你才不会找我,你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我。万一等你回来找我的时候我孩子都有了,你怎么办?”
江起淮还没来得及开口,陶枝就凉凉地继续道:“到时候我就让你给我家小孩儿当干爹,让你天天看着我跟我的真命天子秀恩爱。”
女孩子鼻尖还红着,嗓子哑哑的,情绪却看得出比之前欢快了不少,像是玫瑰干枯的枝叶藤蔓再次被养分和充盈,重新缓慢地舒展开了叶片。
虽然并没有接受他,但是至少也没有再跑开了。
江起淮吐出了一口气,人往椅子上靠了靠看着她,他眼睫低低垂下来,目光被柔软的睫毛覆盖着,让人总有种带了几分柔软温柔的错觉:“所以,我现在领到号了吗?”
陶枝指尖在桌沿上刮蹭了两下,视线来回飘了两圈儿,看见桌边摆着的店里准备着用来随时让顾客写评价和心情的小咖啡杯形状的便利贴。
她从上面撕了一张下来,抽出旁边小木盒里的铅笔,垂着头在便利贴上唰唰唰写了一串数字,递过去。
江起淮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串手机号码。
她换了新的号码。
怪不得微信什么的再也没有过声音了。
陶枝收回了手,将铅笔重新放进木盒子里,然后故作严肃地说:“你等通知吧。”
“……”
那一刻,女生努力维持着表情的模样熟悉又可爱,江起淮没忍住,唇边很小幅度地翘了翘,一本正经地回应道:“我明白了。”
陶枝点点头,抬起手将鸭舌帽往下压了压,然后一脸高冷地站起身。
她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缘再见。”
她身后,安瑟瑟在二楼看完了整场戏,看见陶枝要走,她一路小跑着跑下来跟在她后头出了咖啡店。
陶枝板着脸一直走到了街口,才终于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来,忐忑地说:“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他突然就出来了,吓死我了。”
安瑟瑟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完美,女王,有气场。”
她直接忽略了陶枝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通红的那一段儿,毕竟有些反应是最直接真挚的,估计当事人也控制不了,不是很想重新复盘自己这种丢人的画面。
安瑟瑟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过见个面稍微聊几句是不是感觉比自己憋着要强点儿?”
“那也没聊什么,就说了两句话。”陶枝小声嘟哝,她忽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故意带他过来这家咖啡厅的?”
安瑟瑟一脸无辜高举双手:“真的是凑巧,是他带我过来的,我要知道他会来这家咖啡厅,我肯定不会让你在这里等我。”
陶枝勉为其难地相信了:“行吧。”
-
江起淮在给陶枝的新号码发了条短信并且加了她的新微信以后,这一个“通知”一直等到了晚上,他追求的对象都没有再给他任何消息。
一直到隔天早上,面试官才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高贵冷艳地给他回了两个字:【姓名?】
江起淮十分配合地打字:【江起淮。】
十分钟后。
面试官说:【你排第三千八百二十一号。】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这号码没用阿拉伯数字,还特地用汉字打出来的。
可能是为了看起来显得多点儿。
江起淮将毛巾搭在还在滴水的脑袋上,赤着脚踩着地板,拿着手机:【你这号排的比我家楼下第一火锅城都长。】
面试官:【?】
面试官:【你被刷下去了,跪安吧。】
江起淮:【?】
江起淮手指顿了顿:【我想早点儿见见公主。】
面试官:【你想得美。】
陶枝把手里的手机“啪叽”一下丢在床上,银色的小手机陷进柔软的被子里,她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还嫌弃她队排得长!!
她当年追他的时候和他差了那——么多分都还没嫌弃呢!
一直到人到了工作室,陶枝的气压都很低。
安瑟瑟今天难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见她进来,招了招手:“来了?我看了一眼之前给你前男友补拍的那几张,你看看色调还要怎么调更自然点儿。”
“不看。”陶枝没好气地说。
安瑟瑟扭过头去,跟旁边的许随年对视了一眼。
陶枝走到桌前坐下,再次抽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微信上那位备注为【第3821号】的追求者。
就没再回话了。
安瑟瑟的脑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3821号,这啥?监狱编号么?”
陶枝被她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的追求者。”
“……”
安瑟瑟不知道这帮前任男女们为什么都喜欢玩这些花花哨哨的玩意儿,这可能就是她不了解的情趣。
安瑟瑟点点头,明知故问:“你是一共3821个追求者,还是只有一个3821号追求者?”
陶枝不想理她,她放下手机转身去了工作室后院。
这间工作室分前后两院,前面主要负责接待客户和做日常工作,后院被改成了一个小花园,两栋独立的小房子挨着建在旁边,一间是暗房,另一间是临时休息室。
陶枝将头发扎起来,看了一眼时间,走进暗房里。
里面两间屋子,一间数码暗房,另一间胶片,现在大多数照片全部都是用数码暗房来进行后期调整,但陶枝其实更喜欢老式的胶片多一点儿。
她手头没别的工作要处理,闲下来的时间就看看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拍的所有照片,弄点儿感兴趣的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拍出让她满意的东西。
在里面这么一呆,再出来的时候中午已经过了,陶枝出了暗房洗了个手,回到工作间,她前脚刚踩进门,后脚安瑟瑟和许随年就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她。
陶枝被看得发毛,一句“干嘛”没有问出口,她视线从门口接待处沙发上刚刚飘过,又被上面坐着的那人给拽回来了。
江起淮坐在深棕色的皮沙发上,低垂着头,正在玩手机,神情专注,并没有往里面看。
“不到十二点就来了,等你好久了。”安瑟瑟凑过来小声说。
陶枝:“……那你怎么不叫我?”
“你在暗房里谁敢去叫你?我怕你说我打扰你工作把显影液都泼我身上,”安瑟瑟说,“而且我跟他说了你在忙,他说不用叫你,他等一会儿就行。”
她们在里边的声音很小,中间又隔着一道木拉门,但江起淮似乎还是听见声音了,他蓦地抬起眼来,透过室内的落地玻璃隔断往里面看过来。
陶枝和他视线对上,赶紧闭嘴了,她皱了皱鼻子,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江起淮看了一眼表:“来找你吃个饭。”
“你要自称3821号,”陶枝打断他,她皱着眉,不是特别满意地说,“说明你是谁,还得盛情邀请我才行,有点儿作为追求者的自觉。”
“……”
江起淮垂着眼,平静淡漠的脸上似乎划出了那么丝丝不易察觉的裂痕:“……枝枝。”
陶枝她眨巴着眼看着他,不说话,漆黑地眼睛亮亮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按照陶枝对他的了解,一般正常情况下,她这么故意找茬,江起淮应该马上就要开始刻薄她了。
但他没有。
江起淮只是叹了口气。
半晌。
“本人,3821号,”陶枝听见他面无表情地说,“盛情邀请公主赏脸吃个饭。”
“……”
陶枝努力地憋着笑,双手合十,一脸圆满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