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绝大多数话题虞鸢都不感兴趣,她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经常走神,也不常给出反应,但很奇怪的是,很多人都喜欢来找她说话,虞鸢没有办法直接走掉,只好在脑子里想些其他事情。
有时候是把早上才画过的画重新在脑海中再描摹的一遍,有时候会想到窗台上养的花,更多的时候思绪会飘到欧洲的某个小镇,她期待能在那些小镇里拥有一幢带花园的房子……偶尔,只是很偶尔的,虞鸢也会想到李叙,想到和他重逢。
但她尚未有过很多的重逢经验,所以总是想到就结束。
可即便她不知道什么才是重逢最好的模样,她也无比清楚,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汪桐远远看见虞鸢和陆栖都站了起来,心跳漏了半拍,匆匆跑过来,气还没喘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虞鸢转过来,她的瞳孔比常人大一些,当她看向你,你清晰的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
此刻,那双眼睛注视着汪桐,沮丧、失落都被放大,好像有什么在那玻璃似的瞳孔里碎裂开,然后汪桐听见她说:“都搞砸了,我全都搞砸了。”
汪桐愣住,他认识虞鸢这么多年,从未见她有一次如此颓靡,就算主动服软,那也是因为她不想再听旁人废话下去。
他常有被虞鸢气的牙牙痒的时候,在心里咒骂她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头一次看见虞鸢这种表情,汪桐心里却没有任何快意。他挡住虞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虞鸢并不回答,她抬起头,轻颤的睫毛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蝶,视线跃过汪桐,跃过程宇泉,轻飘飘地落在李叙身上。
嫌恶、憎恨、失望、厌弃……虞鸢没有在李叙的脸上读到任何一种情绪。
他就那样站着,有一束冰冷的光落在他肩上,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然后他看向虞鸢,只是不经意的一眼,眼里寂灭了风雪,寂灭了所有情绪,仿佛虞鸢只是一个陌生人,虞鸢还没有捕捉到其他,他便已经淡漠的移开视线。
“走吧。”
虞鸢十一岁父亲因病去世,而后没多久,她的母亲也走了,虞鸢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村里的小孩说她跟着男人跑了,说她是搞破鞋的。
虞鸢尚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后来扔在她身上的石头很疼。
她身子骨小小的,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一些,四五个孩子一起围攻她,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就算找到机会逃跑,也总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被逮到,然后就是更激烈的捶打。
后来被欺负的多了,虞鸢发现只要缩在墙角,静静地等他们感到无聊就可以少挨一点打。
遇见李叙那天也是这样,她缩在墙角,碎石枪林弹雨般落在她身上,她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不哭不喊。
有尖利的石子砸到她额头,破了个口子,她连动也不曾动一下,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猜想还有多久结束。
李叙在这时路过,很巧的,虞鸢的视线穿过小孩子们的层层围挡与他对视,李叙的眼神也像今天一样,淡漠,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他消失在转角,虞鸢收回视线,漆黑的眸子里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更没有失落,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
“喂,你们几个,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虞鸢怔了怔,猛地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李叙……
“李总怎么也在这儿?”汪桐凑近小声地问。
虞鸢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至背影消失在门口,她等了几分钟,这一次,李叙没有回头。
“不知道,”虞鸢重新看向汪桐,“包不见了。”
“啊?”汪桐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哦,那……”
“借我点钱,打在他账户里。”被晾在一旁多时的陆栖总算找回存在感,但虞鸢已经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你和他聊,我去车上等你。”
“……”
她总是有本事引发汪桐的“母性光辉”,然后在下一秒亲手打碎,汪桐发誓,下次再担心她,他就是狗!
司机去别处吃饭还没回来,虞鸢找不到车停在哪里,找到也进不去,倒是有咖啡厅还在营业,可晚上喝咖啡未免影响睡眠,便无处可去,孤魂野鬼似地在街上游荡。
立春已过,临川市的春天却迟迟未至。
俄罗斯的冬日总是格外漫长,虞鸢是南方人,不习惯被层层叠叠衣服束缚,更讨厌那种明明全身上下都被冻僵,脸上的温度却越升越高的割裂感,所以一回国,她就迫不及待的换上轻薄的衣服。
自然是冷的,但总比被高领毛衣勒住脖颈要好受许多。
今日穿的也不算多,晚风穿过衣服缝隙与肌肤亲密接触,虞鸢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颤。
她从繁华的商业中心拐入一条僻静的街道,人群一下散去,间隔的街灯下尽是清冷与落寞。
赶在手指快要失去知觉前,手机震动了两下,虞鸢解开锁屏,是银行发来的提醒还款短信,顺手点进微信,房东问她下个月是否还要续租,算是委婉的催缴,算了算日子,在俄罗斯的房子也快到租期了……
虞鸢很容易想到她收藏的那一保险柜珠宝首饰。
先去掉那些特别喜欢的,剩下一条祖母绿项链,可她就只有一个祖母绿的物件,倘若卖了这条,少不得又要去搜罗其他祖母绿,成色未必有这条好;蓝宝石的首饰倒是有许多,可以把那一对耳环卖了,可那对耳环和戒指、项链是成套的,挑出一件卖了,实在可惜;角落还放着一个钻石冠冕,虞鸢不大喜欢,倒是可以卖,只是它买来时也才堪堪八九十万,再折价卖了,不过杯水车薪……
挑挑拣拣算到最后,竟找不到一件舍得卖的。虞鸢叹了口气,打算重新再筛选一遍,手机突然持续震动,是汪桐打来的。
“你在哪儿?”汪桐累死累活把人哄好了,嘴皮子差点没磨破,送走那尊大佛,出了餐厅,上了车,虞鸢又不见了。
虞鸢心里想着事,没有特意往哪个方向走,听见汪桐问话,下意识周边看了看,愣住。
临川市最繁华的市中心,即便深夜也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高楼大厦上不断变换的灯光比星空更闪耀,广场两边的店铺熙熙攘攘,大批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在街上游荡,风里带着酒后的迷醉与高级香水的余温。
而在混凝土铸成的巨大阴影下,埋藏着许多随着城市建设而被抛下的老街,它们就像蚂蚁帝国不为人知的地下宫殿,许多人生存在那里,等待着被遗忘。
虞鸢站在街口,尘封的记忆被拂去最后一层面纱,身旁肮脏、贴满小广告的路牌上清晰印出三个字——永善街。
她怔怔望着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机械地把名字重复给汪桐,汪桐问了句司机什么,得到司机的答复后,汪桐对虞鸢道:“站在那儿别动,我们来找你。”
虞鸢十五岁,李叙带她离开了村子,他们都没有父母,离开的消息在村子里广泛流传了三天,两人成了村民在饭桌上教育小孩的反面例子,然后再无人提起。
李叙当时在老街的一家网吧打工,吃住都在网吧里,接虞鸢来了之后,他向网吧老板借钱,在附近的筒子楼租了套房,此后直到虞鸢出国离开,他们都住在那里。
性格原因,虞鸢对这世上很多事没有强烈的爱恨,她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世上发生的一切,但对于这片老城区,虞鸢永远可以清晰地说出讨厌。
她讨厌这里的味道,讨厌这里的房子,讨厌这里的人……她几乎讨厌这里的一切。
晚上没有多少人,街头稀稀拉拉有几家小吃摊,路灯下乱七八糟放着几张电动车,旁边生了一盆火,几个中年围着那盆火,或是靠坐在电动车上聊天,凡有人经过便顺口问一句要不要坐车。
虞鸢只站在路口,老街的味道却好像穿透衣服侵袭了她全身,她觉得全身上下都发痒,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不受控制往后退了几步,被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再抬头,熟悉的车已经停在路边,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虞鸢飞快跑了过去。
“不是说在车上等吗?这是车上吗?”汪桐看见她就来气,照例打算骂她一通,看过去时却发现虞鸢脸色惨白,嘴唇小幅度颤抖,皱眉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虞鸢看着他,眼神一片迷茫,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过了才很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这是拒绝交谈的意思,汪桐了解她,却没打算再惯着她,冷声道:“包的钱我先帮你垫了,至于其他账单……”
叹了口气,还是不忍心,“我再帮你联系联系其他买家,你先自己撑几天。”
虞鸢睁眼看他,他立刻做出防御姿态,话锋一转,“不要打我电话借钱,我是不会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