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噩梦副本降临那一年作为新世纪的起源,计算到现在已经四十八年。
新纪元二十年,人类全体迁入地底,但所剩人口不足三亿,中央研究所被毁,西部研究所损失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科学家,此外各地的研究所均有不同程度受损,全球仅有四成的科研人员带着设备成功撤离,地表基础设施大部分被摧毁,科技水平全面倒退。
因此也有人将中央研究所的湮灭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
人类在噩梦的入侵之下不断溃败,从积极进攻转变为防御,只求保存部分力量,换取物种延续的机会。
而现在,是新纪元四十八年,距离中央研究所湮灭已经二十八年。
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从灰扑扑的地上艰难站起,手上的检测仪正在将收集来的波动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数据方式呈现出来。
“东南方向发生九级大地震,具体位置尚不清楚,震源深度约30千米。”女孩看着检测仪上的数据,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队友。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南部地下城进入地表出任务。
现如今,地表已经无人居住,幸存人类大多迁往几个大型的地下城。在地下,人类重建了城市,政府以及军队,因为地域上的阻隔,几个政府彼此之间只是偶尔联系,组成了互帮互助的联邦,却并不干预彼此的内政。
而女孩来的南部地下城就是距离中央研究所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现如今人类最大最安全的地方,拥有大约三千万人口。
但是她依旧要离开安全的地底进入地表,为的就是求生存。
噩梦副本中捕获的堕化物可以换取积分,兑换生活所需,换做以前,女孩是不用自己出任务的,她有一个A级觉醒者父亲,还有一个即将成婚的B级觉醒者未婚夫,在地下城也属于被人羡慕的对象。
但是一周前,她父亲在野外失踪,被联邦政府判定为杀害同伴畏罪潜逃,因此政府收缴了女孩家中大部分财务用于赔偿。
她本来想申诉,却被拒之门外,转头又撞见未婚夫和好闺蜜躺在一张床上。
女孩一气之下选择了和父亲生前帮扶过的雇佣兵小队一起出任务。
她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黑骑小队属于地下城中等偏上的雇佣兵小队,一共有十多人,但是此行只有四个人跟着一起出来。毕竟其他人也不是很待见女孩这种常年生活在温室之中的菟丝花。
带女孩出来接任务不过是为了还人情罢了。难不成还真能指望她帮上什么忙吗?
“前方并不是地震带所处的位置,而且九级地震,即使在噩梦副本未降临之前的旧时代也很罕见,很难不怀疑是堕化物搞出来的动静。”女孩虽然实践知识约等于无,却极力在其他地方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不希望黑骑小队的人认为自己是除了美丽一无是处的废物。
哪怕这是事实。
然而黑骑小队的队长闻言却只是大笑起来,他们一路对女孩尊敬,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骗至无人的荒原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善心泛滥,帮助只见过几面的死人的女朋友刷积分。
至于什么女孩的父亲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所以特意来回报,也不过是骗女孩离开地下城的托词。
养在温室之中的花朵,一旦失去保护,注定凋零。
“小姑娘,你知道能制造出九级地震的堕化物有多强吗?现阶段人类已知的最强S级堕化物噩梦值也不过34000。要是这世上有这么强的怪物,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
女孩也察觉了黑骑小队这一路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仓促地离开地下城,但是她早已经没有退路。
地下城的吃穿住行全部都需要花费积分,而父亲留下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抵作了赔偿金。就算女孩偷偷藏了点东西,也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
因为一旦被联邦政府发现,女孩手上这点存货也会被缴走。
因此,就算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对自己态度越发恶劣,女孩也不敢生气,尽量不拖后腿,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然而就在女孩转身之后,黑骑小队的四人却互相使了个眼色。
他们接下来的任务根本不是探索D级副本的异常,而是杀死女孩,并且将她的尸体带回地下城,交给幕后的人。
这项任务的报酬极为丰厚,只要拿下这一单,他们几人就能获得入住内城的机会,从此脱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女孩握紧了手中的A级异能载具·潜行。
她感受了来自身后的恶意,很直白,毫无掩饰,就像猛兽对猎物势在必得,因此不再做伪装。
黑骑小队的四人绕成一个圈,将女孩包围。
围猎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们陪着演了这么久的戏,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女孩步步后退,止不住颤抖,却依旧强作镇定,“我们不是还要继续完成任务吗?你们这是做什么?”
沙兵顿时笑了起来,“任务?小姑娘,你以为我们几个人出来是为了陪你玩过家家游戏吗?你就是我们的任务,只怪你命不好,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的尸体。”
破空之声传来。
沙兵的异能是【B级·金属控制】,能够操纵所有的金属物品,随着心意而动。
然而女孩的动作更快,她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在第一时间启动了潜行,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闪现到了几千米外。
她的确天真,但是并不傻。
黑骑小队的人紧追不舍,女孩使用异能的次数逐渐减低,她自身精神力过低,操纵起A级的异能载具难免力不从心。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露出来的大豁口,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刚才发生过地震的地方。如她猜想的那样,这样剧烈的地震已经改变了此地的地形,一个宽约十米的裂痕从西边一路延伸过来,裂痕下面隐约可见一些老式的建筑。
望着熟悉的尖顶,女孩瞬间想起了书中记载的中央研究所。
在启动湮灭光环后,整个研究所沉入地底,找不到位置,现在,九级的大地震,将通往中央研究所的路给震了出来。
追兵已经到了身后,连续几把小刀以接近子弹的速度朝着女孩飞来,让它们停下来只有两种方式,击中目标或者杀死操纵刀的人。
女孩心如死灰,站在裂痕边缘,感受到了其中缓慢涌出的噩梦值。
据说中央研究所是因为遭遇一群S级堕化物入侵,才被迫启动湮灭光环,二十八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地底有什么,也没有知道研究所内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小刀转眼已至胸前,女孩却选择了向后倾倒,就算是身后是地狱,她也要跳进去。
因为这人间早已不比地狱更好。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
很轻很轻的声音。
水波震荡开来,在镜子里晃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沉睡在镜子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零号从黑暗中醒来,她感觉自己头有点晕,身子有点重,肩膀乏力,像是睡了很长时间,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昨天才刚见过沈医生。
她又一次地评估失败,被拒绝出院。
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的道路上,零号走得十分艰辛。
房间内的装饰一如既往,蓝白条纹床单,被软布包裹的桌椅,没有看完的书,透明的玻璃映照出外面雾蒙蒙的景色,看不真切。
走廊上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踉跄、仓促、十分疲惫、下一秒就要力竭摔到。
零号站起身,打开了门,准备看看是谁在奔跑。
医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病人逃跑的事情,他们总是一边跑,一边喊着自己没有疯,将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朝着追来的护士砸过去。
零号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反抗,她总是安静而沉默的,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争取早日出院。
毕竟,谁会蠢到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没有疯。
零号打开了房门。
一个浑身是血的漂亮女孩摔倒在自己面前,她看上去柔弱而狼狈,黑色的头发散乱在脸颊周围,眼睛中透着小兔子一样的仓皇。
零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倒是难得,这次看见的终于是人,而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难道自己终于痊愈了?
零号疑惑地抬起头。
在女孩的身后,黑色的影子凝聚成类似人的样子,正在走廊里没有目的没有规律地四处游荡,脸是残缺的,身子也是残缺的,只依稀能看出眼睛鼻子的位置,但是否准确,就不敢保证了。
哦豁,还是没痊愈。
零号低头,继续端详着女孩子,却在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恐惧感。
就好像零号是比走廊上游荡的黑色阴影更为可怕的怪物。
即使已经力竭,摔倒在地,无法行走,女孩依旧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撑住了墙面,身子努力后缩。
致命伤在胸口,看上去像是刀伤,这是人类才会制造处理的痕迹,不是走廊里那些散步的鬼影会干的事情。
此刻,女孩的胸口依旧在不断渗出血迹,染红了上衣,她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青紫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很杂乱,像是一群人穿着皮靴快速走动发出的声音。
“妈的,她跑哪里去了!都怪你做事磨磨蹭蹭,说好的一刀解决,居然还让人给趁机跑了。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得死!”
“啧,你现在倒是指责起我来了!谁知道她还有留着一手呢!A级觉醒者留给女朋友的保命武器,又怎么是我们能对付的?”
“我觉得我们这次说不定能因祸得福,中央研究所陷入地底多少年了,如果不是这次地震,怎么会露出入口来。都说这里是当年人类科技的巅峰,万一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些什么存货,不就发了?”
“你搁这做白日梦呢?别没找到什么好东西,还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中央研究所是因为S级堕化物入侵,被迫启动湮灭光环。要知道全世界现存也不过五个湮灭光环,一旦启动,所有的活物都会被销毁。别说S级堕化物了,你自己看看这旁边游荡的鬼影,连D级都算不上,一刀一个,怕什么。”
“都安静点,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十分钟之内把她解决了然后离开这破地方。能引来S级堕化物集体入侵的地方,指不定藏着什么东西,万一湮灭不彻底,就我们这群人,还不够送菜的。”
争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脚步声急促起来。
倒在地上的女孩忽然抓住了零号的腿。
即便眼前的事物都开始出现重影,晃晃悠悠,看不真切,女孩依旧能清楚地辨别出站在自己面前,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看不清面容的,并不是人类。
这个房间太干净了,所有的堕化物都下意识避开这个房间。
他们不敢进来,生怕惊扰到屋内人。
她眼神中的恐惧依旧没有消散,瞳孔颤动,却透着一股决绝,相比于怪物,她更害怕人类。
“救我,求求你。”
相似的记忆涌来,好像也有一个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对自己发出请求的话。
零号侧着头,感觉到了疑惑。
走廊另一头的脚步声逼近,零号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她弯下腰,将女孩拖进了屋内,然后关上了门。
蓝白色的房间干净整洁,空无一物,为了防止病人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护士,除了必要物品,房间内没有任何的摆件以及装饰。
“你还好吧?”零号蹲下身,试图用毛巾按住女孩的伤口,但是却发现女孩的身体都已经冷下来。
毛巾很快被浸染了鲜血,女孩抓着零号腿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她快死了。
刀伤在她胸口上,很深,直接贯穿了整个胸膛,虽然没有伤到心脏,但是这一路的奔跑,伤口持续破开,血流不止,已经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零号想了想,委婉说道,“你好像快死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女孩刚一开口,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忽然笑了起来。她也曾经被人宠爱,捧在手心,以为拥有无限的未来,但是在父亲死后,她才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一切竟然是如此脆弱。
而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丝善意竟然来自不知名的怪物。
亲人、恋人、朋友接连离她而去,曾经优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就像一场镜花水月。
“帮帮我。”女孩拉住了零号伸过来的手,“我将一切献祭给你,帮我杀了他们。”
“你在说什么呀?”零号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困惑,“我可不是什么怪物。”
女孩的意识濒临消散,说话也渐渐微弱,“能够让研究所的堕化物都不敢靠近,你一定很强大,只要你实现我的心愿,我愿意将一切献祭于你,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我通通可以卖掉。”
她这一生,被人背叛,驱逐,伤害,最后却被怪物搭救。
那么坚持成为人的意义又在哪里?
女孩的手垂落下去,她终于结束了这一段艰辛而奔波的旅程,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只是未能闭上的眼睛内依旧残留着不甘和愤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骑小队的人已经搜到了最后一个角落。
“还有最后一个房间,她一定躲在这里。”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明明进的是研究所,但是这里的构造布局却像一个医院?”
“别管这些了,快点找到人离开,雇主要求我们必须亲眼看见她死亡并且将尸体带回去,才会给我们解毒的药。”
“呸,这些有钱人的斗争真是血腥,连累我们跟着进入研究所,还好没出什么事,不然真是亏大了。”
——砰
门被踹开,全副武装的小队成员有序进入,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女孩。
“这是死了?”
“生命探测仪也没有反应,应该是死了,赶紧去看看,然后离开。”
“哦,好的。”
然而,下一秒,女孩的眼睛却忽然颤动了下,轻微的□□从她紧闭的唇间发出。
生命探测仪上的信号由微弱变强,就像苏醒的过程。
黑骑小队的队长迅速做出了反应,“开枪!”
□□上膛,连续发射了数十发子弹,枪枪致命,但是飞射而出的子弹在即将落到女孩身上时,却忽然遇见了一层透明的阻碍,悄无声息地湮灭,就像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柔弱的女孩抬起头。
鸦羽般的长发瀑布般垂落,盖住了女孩瓷器一般的皮肤,因为惊恐与睡眠不足,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倒是更加显得楚楚可怜,仿佛橱窗里的假人。女孩曾经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深黑的瞳孔,杏仁眼,害怕时,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一潭春水颤动,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保护。现在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情感,冰凉的黑色,就像宝石,漂亮归漂亮,却总归没有人气。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
女孩看了看黑骑小队的人,又看了看窗外。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精神病院墙外并非雾蒙蒙的天,而是漆黑一片的地底,天光从很高的地方露了一个角,却依旧无法照亮这片土地。
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地震打开,而零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猜到了自己没有疯,那些隐约的窥测目光,那些过于真实的怪物,都是真的。
但是,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原来自己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