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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人家离周家渡只有不到两里路。我等赶到渡口前,遥遥看见数个人影站在渡头,其中一个细长的人影衣衫随风飘飘荡荡,正是慕若言。

远处一片白水,浩浩荡荡。几条小船如苇叶一般,飘了过来。

十年修得同船渡。

我和南明天枢同为仙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当然够缘份坐同一条船。

我赶到渡口前时,单晟凌两道如刀的目光立刻从人群中she过来,在我身上一扫,却扫向衡文。我侧眼见衡文客气地点了下头。倒是慕若言望向我,我一合掌:“施主,好巧。”

正说着,几艘船都靠到渡头。本仙君腿脚敏捷,眼看单晟凌与慕若言踏上一条船,立刻一大步跨了上去。

艄公道:“道人,我这船是专渡这两位客人到卢阳的平江渡口,您要去别的地儿就请再寻船罢。”

我挥一挥拂尘:“正巧正巧,贫道也是要去卢阳。”见艄公瞧着我,却有些不怠见,忙将拂尘向身后一指:“贫道是与这位公子同路,和他算船钱。”

身后甲板声响,衡文站到我身侧,和声道:“敢问老丈,到卢阳船钱几何?”

艄公却换了脸色,忙躬腰点头道:“不忙不忙,公子请先舱里坐,等到了地方您再看着打赏。”

我在舱蓬边,让衡文先行,再弯腰进了蓬舱。蓬舱中十分简陋,侧沿两条木板算是条凳,中间搁了一张破木桌。

单晟凌与慕若言在一侧,我和衡文便到另一侧去,我将皂帘杆倚在桌旁,刚要搁下拂尘,眼梢里看见衡文径直要向木板上坐,忙喊了一声且慢。伸手在木板面上一抹,抬手看看,倒不脏。但木板硬梆梆的,怎么能让衡文坐。我将背后的藤架搁在桌面上,从山猫身边拿过一个做样子用的衣衫包袱,拆开包袱皮,将里面的衣衫等物重新搁了搁,再用包袱皮重新包过,包成个坐垫模样,放在木板上。还要装模作样地一合十,“公子请坐。”

衡公子眉毛动了动,一脸受用,大模大样地坐了,然后很有派地拿扇子一点,“你也坐罢。”

我合十道:“多谢公子。”在木板上缓缓坐下。单晟凌和慕若言已在对面坐下。我有些担忧地去看狐狸和山猫,生怕两头妖怪一个按捺不住扑去找单晟凌报仇。幸亏它们尚沉得住气,山猫蜷起了身子在缩在藤架中。狐狸的脊梁有些许起伏。

片刻,狐狸忽然躬起脊背,本仙君凛起精神,狐狸躬起脊背后,却抖了抖毛,一窜窜到我和衡文之间的木板上,挪到衡文身边,盘着卧下。

于是我和衡文,与单晟凌和慕若言,隔着一张破桌,对面相望。

第三十七章

这条船是条五人划,方才的那个艄公在船头掌船,船首和船尾各有两个后生摇橹。船身摇摇晃晃,行得轻快。

微风带着江水的潮润气吹入蓬舱,慕若言端坐在木板上,风吹得衣衫微动,神色却有些勉强、。

南明忒不是个东西,昨天晚上床板几乎响了一夜,今天就拉天枢来一起赶路坐船,他脸色不勉强才怪。

我总算明白慕若言为什么身为相府公子却闹下一身的病症,十有bā • jiǔ是被南明折腾出来的。

不过天枢也是爱被南明折腾才会折腾成这样。这叫周瑜与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若言和单晟凌,两个名字中间有手指头那么粗的一根红线连着,天枢能不愿意被南明折腾么。

单晟凌的声音忽然道:“这头狐狸和这只山猫都是公子养的?倒是两只稀罕畜生。”

单晟凌他行途寂寞,开始搭讪了。

衡文笑了笑。我说:“过奖。”单晟凌道:“公子此行,也是到卢阳?”

衡文道:“是,听说南郡风光秀丽,想去看一看。”

单晟凌道:“前日在东郡王府内,情势仓促。公子到了卢阳后,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到敝府一叙,让单某略尽些地主之谊。”

我说:“单施主真是太客气了。”

毛团听着单晟凌与衡文说话,虽然盘身卧着,颈上的毛已炸了起来。衡文拍了拍它头顶,它颈上的毛才又服贴了下来。趁势爬上衡文的膝盖。狐狸将自己养得不错,体态丰润,毛色光亮,小风一吹,雪白的毛微微拂动,末梢似乎还带着银光,引得慕若言也紧紧地瞧它,面上露了点犹豫的颜色,然后开口低声道:“这是雪狐罢,毛色真漂亮。”

衡文道:“是。”我道:“在客栈里买的,谁知道它是什么。”狐狸在衡文膝盖上动了动耳朵,慕若言忍不住道:“它……让人碰么?”

衡文悠悠道:“这可要问它。”

慕若言起身过来,试探地伸手。但狐狸是头傲骨峥嵘的狐狸,此时故做这种姿态估计只是想变法的揩衡文些油水,以慰它的断袖相思,慕若言又是他仇家的相好。所以慕若言手刚要去摸它头顶,狐狸傲然一偏头,闪了过去。

慕若言的手僵在半空,笑道:“看来它不愿意,是我唐突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手还是忍不住又去摸,狐狸这一下未闪开,只得让慕若言摸了摸头顶。耳朵抖了抖,猛地甩了甩头。

慕若言却微微笑了笑,收回手回对面去坐。我冷眼看狐狸又要在衡文膝盖上卧下,扯起嘴角笑道:“妙哉,单施主要不要也过来摸一摸?”

狐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炸起全身的毛露出森森尖牙,从衡文身上跳下,鼻孔中喷出一口气,在木板上寻块地方悻悻地趴了。

船桨嘎吱嘎吱地响,船晃晃悠悠地行。

船夫说,傍晚才能到平江渡。衡文从袖子里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化出一册书来看,慕若言脸色不好,闭目坐着养神。剩下我和单晟凌两两相望,他越过本仙君的头顶看风景,本仙君越过他的头顶看风景。

单晟凌忽然道:“听说道长好卦象,在客栈时未能请教,现在可能替在下占一卦。”

第三十八章

本仙君抖擞精神:“施主有什么要算。”单晟凌道:“请道长替在下看看手相,算算往事前程罢。”伸出左手,我端住他手腕看了看,他的往事前程早被命格老儿写在天命簿上,本仙君背得烂熟。我半闭起眼道:“单施主的手掌纹理奇特,生平诸事都与寻常人不同。幼时父母兄弟早分离,少年多磨难,一生注定漂泊无定所。而且——”我截住半截话头,做吞吐犹豫状。

单晟凌道:“道长有话尽管直言。”

我慢吞吞道:“施主你命带凶煞,是个克累他人之命。父母兄弟,挚亲挚友,均会牵连。而且施主注定命中无后,今生没有姻缘,只有孽缘。”

闭目坐着的慕若言眉头忽然紧了紧,身子似乎一颤。我继续道:“而且施主不久,将有一场大难,此时已隐约可见前兆。此难非同小可,施主须一切谨慎。”

玉帝亲自安排的难,不是大难才怪。而且替你造难的,正是本仙君。

单晟凌目光闪烁,道:“哦,那道长可有什么破解的法门?”

一瞬间,我动了慈悲之心,决定效仿西方诸佛的做法,给南明一个机缘,看他能不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施主如果现在放下一切,独自入山修道,大概可以算做悬崖勒马,修道数十年后,或者能柳暗花明。”

单晟凌哈哈长笑:“多谢道长提点。”眉峰扬了一扬:“冒昧一问,道长贵庚,一向何处修道?”

我拈须道:“贫道虚度四十八载,一向各处云游,并无定所。”单晟凌将一锭银子放上桌面,“劳烦道长,此是卦资。”我把目光搁在那锭银子上,假笑道:“单施主何必客气,大家同船而渡,乃是缘份,卦资就不必了。”单晟凌道:“道长不必客气,卜卦者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道长请收。”我干笑两声:“那便多谢了。”伸手抓起银锭,收进袖中。

啰嗦了半日,倒有些口干,我从藤架的底篮中摸出水葫芦,正要拔开塞子,抬眼见对面的慕若言疲色深重,嘴唇发白且干。南明带着天枢赶路坐船,一无清水,二无干粮,他钢筋铁骨受得住,慕若言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我在心中摇头,天枢被我用一碗金罗灵芝汤灌回的好身子早晚又得被单晟凌折腾散了。我握着水葫芦,踌躇了一下,终是有些不忍,道:“贫道这里有些清水,二位施主要喝些么?”

单晟凌道了声多谢,向船夫讨了个茶碗,倒了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片刻递给天枢,天枢接过碗,饮了几口,脸色略有和缓,道了声多谢。我连忙道不必,拿起葫芦自己灌了一口。忽然看见天枢神色蓦然寒僵,直直盯着桌上的藤架,一动不动。

我低头看藤架,也小吃了一惊。山猫正抱着那只本仙君曾送给慕若言的卜课竹筒。

那只竹筒我一向收在行李里,到了客栈就随手摆在桌上。不知怎么的山猫精就相中了它,本仙君也不好因为一只竹筒和小孩子横眉竖眼,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山猫偶尔抱着玩耍。山猫对竹筒爱不释手,在里面塞了半筒鱼干。可能此时坐了半日的船,它腹中饥饿兼无聊,就将竹筒从藤架底篮中拖了出来,此时正将躺倒的竹筒半搂在肚子下,左前爪按着筒身,右前爪伸到筒中一掏一掏地掏它的存粮鱼干。

慕若言竟然认得出那只竹筒,蓦然一僵后,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没什么神色,却依然看着那只竹筒。山猫精看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缩了缩身子,怯怯地叫了声:“喵呜~”

慕若言的眼中似有亮色闪动。

山猫将竹筒向怀里搂了搂,又呜呜叫了两声。慕若言起身,慢慢走向桌边,缓缓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手指触到山猫脑袋的时候,山猫向后缩了缩。但是慕若言是天枢星君转世,身上有仙气,正是妖精所爱。山猫卧着不动让天枢抚摸了几下后,呜呜又叫了两声,主动拿头顶蹭了蹭天枢的手心。

第三十九章

天枢的手颤了一颤。

本仙君斜了一眼单晟凌,他若无其事地瞧着,本仙君也皱眉瞧着,总觉得事情开始不对。

天枢的神色却恢复了平常,山猫卧着咕咕地任他抚摸,天枢似乎随口地问道:“这只猫倒有趣,它有名字么?”

我没多想就道:“有,它叫阿明。”

衡文卷起书在手心中嗒地一敲。

我心中霍然一动。天枢……该不会……将山猫当成李思明了罢……

他不至于想的这样离谱罢……

我干咳一声道:“这只山猫到客栈偷鱼干的时候被伙计抓了,和狐狸一样被赎来的,哈哈~~”

慕若言哦了一声,又摸了摸它的脑袋,退回木板上坐着。

重新闭起眼。

山猫呜了一声,继续大胆地掏它的鱼干。

落山的太阳红了半片江水的时候,船靠在了平江渡口边。

渡口岸上声势很是浩大。一队全副铠甲的人马守在岸前,扑通通向单晟凌跪下,恭迎大将军。

此处是南郡单将军的地盘了。

一个兵卒牵过一匹火红的骏马,跪请大将军上马,大将军客客气气地对本仙君和衡文抱了抱拳头,翻身上马。单晟凌的手下倒有些良心,带了一辆马车供慕若言坐。

慕若言的也很客气地道了声后会有期,我立掌道严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慕若言道:“道长早应该知道了在下是慕若言,日后不必以假姓称呼。”

我于是又说,慕施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

慕若言转身上车,一行人马疾驰而去,留下尘土滚滚。

我站在路口道:“也不知道从这里到卢阳城内要多少路程。”衡文摇着折扇道:“前面有个茶棚,过去坐着喝杯茶,问一问罢。”

我低声问衡文:“坐了一天的船,你……一定累着了,可撑得住么。”

衡文皱起眉头,上下看了看我,拿扇子在我肩上一敲,忧然叹道:“醒醒罢,天枢早走远了。”

我干干笑了笑。

在茶棚问了路,再在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天黑后进了卢阳城。

马车一路到了卢阳最好的客栈前。下车,订两间最好的上房,洗涮完毕,房中的床上铺上了崭新的枕头被褥,桌上崭新的茶壶内已沏好了上好的新茶。我将广云子的身躯扔在另一间房内,让毛团和山猫去同他作伴。自挟了枕头被子到隔壁间。衡文正在桌边喝茶。我将被子展开铺好道:“你该倦了,快去睡下养养仙神罢。”

衡文握着茶杯,嘴角抽了抽:“你今天和南明天枢坐了一天的船坐出了魔风。说话何其肉麻。”

我只好再干笑,刚笑了一声,凭空忽然有声音朗声笑道:“正是正是,肉麻得很,麻得我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

声音落处,金光闪烁,闪出两个身形。

打头的一位身穿云锦仙袍,顶束美玉仙冠,一张上好的俊美面皮笑成了王母的心肝蟠桃,“衡文清君,宋珧元君,下凡界一趟,一向可好么。正好我顺路,就来瞧你们一瞧。”我瞧见他,几乎热泪盈眶,就像见到了命格。

此乃本仙君的故交,揣走北天门的钥匙让天庭团团乱转的上君,碧华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