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学院已经陆陆续续出了些风声,有人传陆蕊自杀,有人又说是药物中毒,只是她个性一向捉摸不定,又不喜与人亲近,所以大家大致知道她出了点事,却谁也不知详情。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知晓真相,大家默契地三缄其口,为我留一些喘息的空间。我爸比我晚知道几个小时,我回了学校,觉得心情实在烦乱,尹瑞又把我送回了家。而我爸我妈已在家中等候我多时。
我身心疲惫到极点,几乎无力再经受另一场责备,但触及到我爸妈担忧的眼神,我强打起精神,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我爸妈一直沉默聆听,并不打断我。“事情就是这样,这件事里我想我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告诉叶知秋,陆蕊喜欢上的人就是哥,我承认陆蕊喜欢上别人我很高兴,我没告诉叶知秋实情,也是害怕他误会,而且我抱着侥幸心理,因为哥已经明确告诉我,他纯粹出于试探,并且后来也没有再去招惹她,纯粹是工作上的接触而已。”我重重叹了口气,双手掩面,“哥是为我好,错就错在陆蕊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反应这么大,居然还说哥强奸她,她真是疯了。”我爸拧着眉听完我的叙述,沉吟道,“易扬不是那样的人。
但主要错在他,不应该招惹人家女孩子。”我妈沉思感叹,“这年头花花公子最怕遇上烈女,这小子倒好,留下个烂摊子,人影都找不着。”我想了想,“下午我打电话给我哥秘书过,看起来陆蕊自杀前进过哥办公室,出来以后就有些不对劲了,我猜她是看到了什么,起了疑心。”我爸妈认同,我妈问我爸,“老魏能联系上那小子吗?”我爸揉着太阳穴,也觉得很伤脑筋,“联系不上,走之前打电话说朋友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摔下山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个鬼地方。”我爸抬起头来,“知秋怎么说?”一提起这个名字,我苦涩难当,只觉得我玫瑰色的绮梦瞬间醒转,徒留脸颊旁的一滴泪痕。我空洞的声音飘了出来,满室凄清,“病人最大,他现在只关心他那个青梅竹马,下午跟我大吵了一架。”
我背对着我爸妈,手握在门把上,一滴热泪滴在手背上化开,烫到了自己破碎的心,“他对我很失望,我对他……也很失望。”万家灯火深处,一盏孤灯亮到天明,我彻夜未眠,发了好几封EMAIL给我哥,然后我关电脑,看一眼死气沉沉的手机,关机,只留一盏橙黄的小灯,把悲伤埋进春夜的萧瑟中。那一晚我无数次回想叶知秋决绝的表情,他说我不折手段,他说我没有同情心,他说他对我很失望,我蒙着被子哭了一次,哭到脑袋胀痛,而后在黎明的曙光划破天际的那一刻,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沉沉睡去。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叶知秋都没有联络我,听孔子沐说他几乎都在医院里陪陆蕊,陆蕊情况已经稳定,一醒过来就黏着他。尹苗去探望她后,回来支支吾吾告诉我,陆蕊小姐脾气上来了,一定要叶知秋喂她才肯吃饭,一口一个腻死人的“秋哥”。我心酸难抑,头一次尝到陌生的爱情的苦。相识四年,我们从来都没有红过脸,记忆里只有甜蜜的芳香,还有他温暖的笑容,在我人生最失意最低沉的时候,他如一缕淡色阳光,驱走我内心积聚许久的慌乱和无助。也因他的好,让我化身为蛾,扑向那极致美好的光,忘记粉身碎骨的痛。记忆里,我们从来没有像其他情侣一样吵架,一次也没有。
大多数时候,我们细致入微地照顾对方的感受,我迁就他,就连他那刁蛮任性的青梅竹马,我打落牙齿,将满满的屈辱吞下肚,只为了不让他夹在中间难堪,只为了他嘱咐的“不伤害”。陆蕊是他的童年,他的童年,而我从没有逼他在过去和未来中选择一个。而抉择的时刻躲也躲不过。我独坐在A医大图书馆旁的小花园里回忆往昔。曾经就在这里,我们吃一口对方手里的包子,脸上挂着甜笑,只消看一眼彼此,就以为得到了全世界。18岁以后,我的世界里确实只有他,再也看不到别人。他说得对,我追逐了他四年,绞尽脑汁使尽小聪明,我为他取悦所有人,却独独征服不了那个陆蕊。一颗棋子落错,满盘皆输。陆蕊,陆蕊,还是那个陆蕊,偏偏是他最在意的陆蕊。
因为她,我成了一个为了对付情敌而不折手段的小人,她的求死成就了我的不堪,我对抗不了死亡在人们心中的震撼力。我已经逼得她寻死,所以我再怎么解释,都是错。我如行尸走肉吃饭上课睡觉这几天,我哥仍没有消息,以前他常会这样无端消失几天,但从没有如这次一般,让所有人等到心焦。而一干朋友知道我和叶知秋这对模范情侣前所未有地处于冷战期,都心急如焚,都帮着我说情。他不为所动,我明白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哪怕我是无辜的,可是我隐瞒在先,潜意识就在纵容这种行为,错就是错,不容狡辩。这就是爱上一个书呆的后果。我苦笑。他依旧没有反应,朋友找我谈心时说,“桃花,事情闹得有点大,你们俩都缺乏冷静了点,你也……多少反省一下吧。”
我想这必定是他的意思。他要我反省。他对陆蕊单方面的偏袒激怒了我。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已愤怒到极点,怒火找不到出口。而这时辅导员打了我的电话,“桃花,德国交换生的名额还有一个,我给你留下了,你考虑一下吧。”领表之前的那晚,我枯坐了一晚,面前放着手机,我告诉自己,只要手机亮起,哪怕是他打电话发短信教训我,我就放弃领表的打算。这一晚,我的手机亮了两次,全是朋友们问候的短信,他没有音讯。他遗忘了我。我怒不可遏,他做出了选择,他守在她的床边,明明白白做出了选择。极度的愤怒让我失去理智,第二天一早,我就领了表。辅导员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我的前途。在我握笔填表的霎那,汹涌的冲动退潮,半天落不了笔,挣扎再三后,抓起包冲了出去。我有一万个离开的理由,而只有一个能让我留下。这个理由叫做叶知秋。尹苗告诉我今天是陆蕊出院的日子,以她的情况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但住院事小,自杀事大,她不肯出院,家长们自然事事顺着她,让叶知秋多陪她几天。我推开陆蕊病房门的时候,叶知秋不在,她穿着病号服,坐在床头翻杂志,脸色红润,看起来自杀过后,她进补得很好,日子越发滋润。她在天堂里快活,我却在地狱里煎熬。我冷凝着她,她抬起头来,也看见了我,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一秒,她恢复怡然自得,翻着杂志当我是空气。我强压抑下内心的怒气,冷笑道,“我哥快回来了。”她的眼皮眨了几眨,仍旧低头翻着报纸,“那又怎样?我不在乎。”很难跟她沟通,我叹了口气,“陆蕊,对不起,这是替我哥说的。但我相信他没有做过其他的错事,请你……还他一个清白。”
陆蕊抬起头来,阴测的眼神闪过一抹得意,她倏然一笑,“你哥?哼,陶花源,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喊他哥,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你哥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不配跟我秋哥在一起。”“我不配,那你就配吗?你诬陷别人,这是犯法知道不知道?”陆蕊用力合上杂志,面目狰狞,想来我的出现又让这位千金很不快,她吼了出来,“是,我就是诬陷了怎样,我过不好,你们也休想过得好,哪怕我得不到秋哥,你也休想得到!”
我终于看清她内心的偏执和扭曲,她还只是个孩子,喜欢的玩具,宁可毁去也不愿意假手于人,我突然替叶知秋感到悲哀。我又跟一个孩子争什么呢?我苍白一笑,无力感蔓延至全身,忽然也理解了叶知秋的无奈,她已偏离太远,而谁又是这个女孩的救赎?或许这是人生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我凝神看窗下的川流不息,淡淡道,“陆蕊,不要再孩子气了,你这样子会让你爸妈担心的,那天我看到你爸爸哭了,你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不要拿自己的命当儿戏,老人家会受不了的。”陆蕊不语。“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她晶亮的眼睛望着我,又扭头,不情不愿得说,“问吧。”“如果叶知秋的女朋友换成袁娇,你还会那么抗拒吗?”她垂眸楞了一会,“不会。”我嘴边一丝苦笑,那是筋疲力尽后的苦笑,低头掩去自己的挫败,“这样啊。我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最近落了不少课。”走到门边,我转身看她孤寂的背影,心头涌上怅然,还是于心不忍,“有空多交交朋友吧,其实交友并不是什么难事,多为别人想一些,别人自然也会替你着想……再见。”我快步走向电梯口,觉得有丝透心入骨的凉意渗入,忍不住环抱住肩膀。
突然背后一个巨大的力道将我扳转过来,我只觉得眼一花,他瘦削的脸已深刻进我的心。他的声音沙哑,嘴唇干裂,“为什么来了就走?没有话对我说吗?”留恋地望着他脸上的每一处,手抚上他的脸,抛了个媚笑给他,“叶知秋,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分手吗?”他脸色阴沉,出手捂住我的嘴,“永远不许提这两个字。”心上一阵柔软,想哭的冲动势不可挡,可我还是生生忍住了,患得患失乍起乍落的感觉并不好,哪怕我们的感情没有问题,可是横亘在我和他中间的叫做“陆蕊”的大山,已经将我折腾得不轻。轻轻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的那一瞬,我做下了决定。我拿下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我申请去德国交换一年。”他迎着我的瞳,愕然地瞪视我,似乎还未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桃花,你在开玩笑,告诉我你在开玩笑。”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摇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他眼底升起一抹了然,眸子亮了亮,又暗下,低低地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去?”“方老师说机会难得。”“我不要听这个,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去?就因为蕊蕊?”他眉心有微波泛起,突然牵起我的手,把我往上次说话的地方带。
我突然厌烦了这种无休止的缠绕,我,叶知秋,陆蕊,这样的三角形折磨着我,我为这个三角形困惑了四年,而到现在,即将被这个怪圈勒死。陆蕊似阴影一般无所不在,而叶知秋步步退让,她一有事他就忙不迭地安抚她,那我呢,我现在每天饱受煎熬,谁来安抚我?我想起刚才陆蕊的话:哪怕我得不到秋哥,你也休想得到!突然有些绝望。我哀伤地望着眼前焦灼的男人,他即使爱我,却永远为陆蕊留一点位置,他永远害怕她,永远狠不下心肠对她说“不。”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而他愕然地看着我,有些怔愣。我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而后几乎是用破釜沉舟的勇气说道,“对,因为她。我烦了,我厌了,叶知秋,如果你现在就进去告诉陆蕊,让她不要再缠着你,让她放弃你,告诉她你心里只有我没有她,那么我就不走。”我走近他,仰望他,决绝地看着他,“你去不去?”他几乎是痛苦地望着我,痛苦而犹豫,嘴角牵动了一下下,低声央求我,“桃花,不要这样,好不好?”“你去不去?”他沉默。“你到底去不去?”我撕心裂肺地喊着。他依旧沉默凝望我,痛苦而绝望,而他眼底的我也已近癫狂,他苦涩地动了动嘴巴,“桃花,蕊蕊现在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下来,我不想……”我在冷风中飘零发抖,咆哮着,“蕊蕊,蕊蕊,又是蕊蕊,”滚滚的热泪滑下,“我把所有都给了你,可你到头来不肯为我说一个‘不’字,为什么你花了四年时间还是不能让她放弃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对谁都好,你对谁都舍不得说个‘不’,你让我怎么办?”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剑拔弩张,转身想走,身后的他豁得环抱住我,嗓音令人心碎,“桃花,不要离开我。”他何时这般无助过,我的心几乎软成一滩水。可事到如今,我再也不愿被那可怕的三角钳制着,我需要走出这种困境中,即便是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飘摇中,咬咬牙做下决定。“我给你一年时间,等你学会说‘不’的时候,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