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分数出来的时候,是我自己拨电话查的,一开始我不敢查求我爸查,我爸拒绝,“桃花你是成年人了,结果不论是好是坏,你都要学会自己承受,谁也帮不了你。”
我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蹦出胸腔外。即便如此,我却没有摔话筒暴走,我听我爸的,学会自己承受一切。当电话那头冰冷的女声报出“数学65”时,我那还残留着星星之火的心,也被残酷的现实之风吹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本以为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也弃我熄灭。心如死灰啊心如死灰。
其实我其他学科都很不错,文综考了个中上的分数,英语还接近满分,语文就更不要说了,我从小就是背四书五经长大的。但这样辉煌的分数,却完全不能掩盖我是数学低能儿这一事实。就好像一个误闯原始食人部落的现代人,绝境面前献上一麻袋美元,可价值不菲的美元在野人们面前,因为太硬触感不好,都不够格当茅纸。
都是于事无补。
我的分数只能够选省外的二流院校,为了我的前途,家里开过好几次家庭会议。我爸给了我三个选择:一、出国,二,去省外读书,三、高复。我心里一团乱麻。不想离开家,不想从此见不到叶知秋,再读一年我又对数学没信心,站在十字交叉路口,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每天像游魂似的飘荡在家里,我爸被我折磨得快疯了,我妈气得撩出狠话,“早知道你这么麻烦,还不如当初扔进臭水沟了事。”
在博弈中一天天过去,填志愿的时候我回了趟学校。
高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乐笙箫后,又到一年别离时。庄子然这次考试超常发挥,上A大基本没问题,差别只在于系的好坏。林北北则是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她也是数学不理想,一直瘪着嘴对着我和庄子然嘀咕,“我数学怎么才109呢,怎么就只有109呢,不应该109啊……考不上A大我就看不到尹瑞了,叶知秋我也看不到了……”
林北北说,这次高考叶知秋遥遥领先,进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简直是绰绰有余,尽管老师们游说他很久,希望他选择最高学府,但他还是选择了A医大的七年制临床医学专业。但失望归失望,大家知道叶知秋来自于医学世家,家长也都是学科泰斗,也就尊重他自己的意愿了。至于尹瑞,他的分数进了年级前二十,旁人偷瞄他的志愿,看到他填了A大金融系。
林北北为她的109上蹿下跳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一旁凝视着她,悲伤到无以复加。我羡慕她的109,如果我有109,我就能进A大了,可以每天穿着花裙子蹦蹦跳跳得跑到A大旁边的A医大去看叶知秋,哪怕没话找话得说一声“叶医生,我头疼,你给我看看吧。”
我多想跟他在青青大学校园里散步,直到有一天的夕阳下,他不动声色得牵起我的手。
生活却从不如我愿。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鼻子一酸,视线也雾蒙蒙的模糊了。我快哭出来了。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态,我低着头匆忙找借口离开,之后狂奔下楼。我想去学校花园静一静。
低着头冲到三楼的时候,莽莽撞撞中我一头撞上了人。所谓冤家路窄,我撞上了尹瑞。他似笑非笑得瞟了我一眼,拍了拍T恤上我头撞他的位置,似乎怕染上些来自于我身上的污秽,把眉毛一扬说道,“陶花源,我们才几天没见,你就猴急成这样了?”
如果说本来的我还只是一个小火星,忍气吞声只想燃烧自己。那么此时此刻,尹瑞那嘲讽的流氓表情,他嫌恶的拍去灰尘的手势,犹如导火索,瞬间使我升级成核炸弹,我不仅想自焚,我还想找个陪葬品陪我一起焚。
我怒不可遏,食指狠狠戳着他的T恤,“喂,姓尹的,你拍什么拍?”
尹瑞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因为我的愤怒,甚至笑得更深,他假意偏着耳朵装没听清,“啊?你说什么,拍拖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马上开口,却敛起几分笑意,“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
在我人生的最低谷,这个痞子竟然调戏我。我怒火蹭蹭的上窜,不烧死他我不叫桃花,我叫瘪三。我一声冷笑,“尹瑞,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撞上来。”周围杀气腾腾,我一声弥天大吼,“我拍死你。”
话音刚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犯了法打了人。
我的花拳绣腿带着盛怒雨点般的落到尹瑞身上,逼得他步步后退,最后只能抓住我的双手喝止我,“桃花,你给我冷静点。”而此刻我失去理智的我,犹如一头西班牙疯牛,在双手受钳制的情况下,出脚一次次的凌厉踢向尹瑞,逼得他皱眉痛叫,“嗷,你这野女人,还来真格的。”
他叫归叫,但面对我这般少见的野女人,倒秉承着“男人不打女人”的基本原则,只是节节后退,我气在兴头上,也就乘胜追击,节节进攻,出脚更重。野都野了,不野得痛快些,就对不起我家祖宗的粗野基因。
“拍死你拍死你拍死你,你个死苍蝇!!”
在我把尹瑞当沙包似的又捶又踢时,途经的人纷纷围观,有人大声奔走相告,“快来人啊,尹瑞被陶花源打了。”而后有个女声猛地惊醒,“哎呀,快把叶知秋叫来。”
我一听“叶知秋”的名字,犹如晴天一桶水劈头淋来,烧糊的大脑猛地就清醒了。我打尹瑞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呆若木鸡,两秒后,我身体缓缓下滑,蹲在地上捂脸哭了。
原本肃杀的闹剧气氛,陡然间就悲怆,成了一出悲剧。
我哗啦啦鼻涕眼泪蹭了一脸卖力的哭时,感觉身边的尹瑞也蹲了下来,轻轻拍我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少了些平时的吊儿郎当,多了些深沉轻柔,“桃花乖,别哭了,我被你打都没哭。”
我一哭不可收拾,眼泪如瀑布奔腾而下,根本止不住,一直蹲在地上捂面啜泣个不停。尹瑞没办法,只好蹲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当着那么多围观群众的面轻声安慰,“我错了,桃花我真错了,我逗你玩呢,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你想吃什么,韩国菜?日本菜?川菜?”
我一听吃的,这才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午饭时间到了。我停止了抽泣,刚想抬起头来的时候,从指缝中看到我面前有十几双脚,耳边还有嗡嗡的交头接耳声甚至窃笑声。
我不由得认识到,我刚才的闹市撒泼,将成就A中这届高三最后的劲爆八卦。
我真是永远的丑闻女主角。
泼妇野性如潮水般退去,此时此刻,我又恢复了自己表里不一的个性,我懂得害羞了。我讪讪得蹲着,脸火辣辣的,估计已经满脸通红。眼泪虽然已经流不出了,也哭累了,但还是假惺惺得啜泣,一抽一抽的。尹瑞见状,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长叹一声,“别哭了小姑奶奶,唉,我去把知秋叫来。”
我一听,急了。我要在叶知秋展现的是我的温柔美丽调皮善良,而不是现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跟个女泼皮似的在闹市撒野。如果被叶知秋看到我现在这残样,还知道我出手打了人,我会活不下去精神崩溃最后出家的。
我抬起头来想组织尹瑞,但刚一抬头,眼神就直勾勾了。只见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面前出现我熟悉的黑色耐克球鞋,干净的裤脚,我抱着膝盖本能得仰头向上看,视线因为刚才的哭泣,有些模糊。
但我依旧找到焦点,他凝视我的黑色眼睛。他走到我面前,我们对视了几秒,我的一滴眼泪顺着我的脸颊甚至滑落到他的鞋上。人群也静默了。
叶知秋沉默得看我,而后弯腰伸出手,“起来吧。”
我看着他朗朗俊颜,温润神色,却伤感于未来的离别,惆怅又再度驾临心房。又想哭了。我的心破釜沉舟,索性破罐子破摔,依旧蹲着,只不过我身子一偏,蹲的方向变了变不再面向叶知秋,我抹了一把泪水,鼻子吸了吸,低下头闷闷得小声说,“叶知秋你走吧,我数学没考好,对不起你。”我再度稀里哗啦胡乱抹了把脸,“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似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飘入耳。尔后,我只觉得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而后稍稍一用力,我身体被轻轻上拉,伴随着旁人的抽气声,我踉跄得站了起来。
我的脚因为蹲的时间太久,有些酸胀,但这些却不能妨碍我内心的欣喜,叶知秋正握着我的手,令我心上雀跃了一片。我低着头不吭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用猜也知道个个都是豺狼虎豹,雪亮的眼在我、叶知秋、尹瑞之间扫视无数回,人人心里头都在创作一个关于三角恋的剧本。
叶知秋倏地放开了我的手,而后对尹瑞抱歉说道,“尹瑞,吃过饭了吗?”
叶知秋出现以后一直沉默的尹瑞终于也开了口,“没呢,待会去。”
叶知秋接着应道,“哦,那我跟桃花先去吃饭了。再见。”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低着头红着脸跟在他身后,在众人毒辣辣的探究视线中,缓缓挪步。经过尹瑞的时候,我以他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川菜。”
下楼的时候叶知秋默不作声递过一包纸巾,我默不作声得接下。之后谁也没说话。
在餐厅里,我自知脸已丢光殚尽,现时完全是靠着陶家遗传的厚脸皮强撑着。射向这边的目光错综复杂,数量极多,非常时刻非常饭量,我犹如饭桶一般低着头猛扒饭。我越吃越快,越吃越饿,转眼功夫就把盘子里的饭菜一扫而光。兴许是刚才哭得太猛,最近受挫又严重,体力消耗很大,我还是饿得慌。
于是我微抬头瞥了一眼对面叶知秋的盘子,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斯文得嚼着饭,并且我感觉的出来,他看似不经意,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在偷偷观察我,看起来对于我今天突然发作的抽风症状,很是担忧。他心不在吃,所以盘子里的东西还是满当当的,红烧鸡腿甚至没有动过。
见我偷瞄他的鸡腿超过两次,聪明如他随即问,“我鸡腿吃不下,你要不要?”我忙不迭得点点头,“要要。”
我满心欢喜等着他夹鸡腿到我碗里,结果等了一会,他只是犹豫得盯着我看,捏着筷子无所行动。我眼巴巴得等急了,“鸡腿我要的。”他把盘子推近我,“那你拿。”我又急了,“你夹给我。”他瞄了瞄自己的筷子,眼神闪烁,慢吞吞说道,“桃花,我筷子上有口水。”我一跺脚,斩钉截铁,“你给我夹,我就爱吃沾了口水的鸡腿。”
叶知秋无法,之后用筷子夹起鸡腿送到我碗里。我巴巴望着那个掺了叶知秋口水鸡腿,又偷瞄他的饭,小心翼翼却不无霸道得说道,“我还要你的饭。”
他又忙不迭得把饭送到我碗里,只不过我怕他吃不饱,只要了几口。
周边的气氛因为我和叶知秋的分食陡然间就剑拔弩张了。但我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叶知秋见我心情好转,开始说正题,我避之惟恐不及的正题。
他说,“心情不好也不可以打人。”我说,“他趁我心情不好落井下石,我不揍他天理不容。”他说,“尹瑞也是关心你的,他找过方老师,问你填了哪所学校。”我说,“哼。他这哪是关心我,他根本就是嘲笑我。”他说,“你填了哪里?”我说,“不读大学了,考试也考砸了,洋相也出了,脸也丢尽了,明天流浪去。”他说,“桃花,不可以任性。”我说,“……叶知秋,你就让我今天任性一回吧,说不定过了今天,我们俩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他说,“你要出国?”我说,“我爸给了我三条路,出国,去外省读书,高复。我不想出去,我也不想去外地读大学,我只想去A大,可是再读一年,我又对数学没信心。”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食欲彻底得没了,食不下咽,银色的餐盘映出我愁苦扭曲的脸。而此刻餐厅里用餐的人渐渐稀少,唯剩下高三学生稀稀落落坐成一堆,时不时笑声大作,纪念高中生活最后的一顿午餐。相比他们的热闹,坐在角落的叶知秋和我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叶知秋沉默半晌,眉微蹙,脸上的表情依稀看出有些愁绪,沉敛的眸子无波无澜,却无疑表明他在思考。他双手交叠,食指在掌背上打着拍子,而后问我,“你其他课程分数多少?”
我不假思索得报了出来。
他沉吟一会,抬头问我,“桃花,那么想去A大吗?”我使劲点头。因为你就在A大的边上呀,我要近水楼台得到你呀。他问,“去A大的愿望这么强烈?”我答,“强烈到哪都不想去。”我再强调了一遍,“我就是偷渡,也要偷渡到A大去。”
离开你,我哪都不想去。
空调冷风肆意而下,呼呼声中,叶知秋坚定沉稳的声音响起,随即尘埃落定,“桃花,那就高复吧。给我一年时间,我们让数学这个问题彻底的不成问题。”他站起来,走向刺目的骄阳,在白昼光中,叶知秋缓缓转身,冲我舒心笑笑,“桃花,偷渡犯法,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拿到A大的护照了。”
他的笑是夏日的叮咚清泉,让自高考以后烦躁不堪的我,头一回体会到夏日里的清凉。
那一天我想,如果有前世,我一定是那座西方的火焰山,而叶知秋,定是铁扇公主手心里的那把芭蕉扇,他,生来就是灭我身上的熊熊火焰的。而今世,他却灭不掉我对他每日剧增的爱火,总有一天,我身上的爱情之火要吞噬他,就像当初他吞噬我一样。
高考对大多数人而言尘埃落定,对我而言,却仍是新的起跑线。我们都有了去向,庄子然被A大计算机专业录取,尹瑞则是A大金融系,而林北北走了狗屎运,人生头一次胆大包天得填了A医大的护理专业,以高一分的成绩被低空录取。为此,林北北在同学会上吹嘘“自己人品太好,众神抢着庇护她”,结果牛皮吹得太大,砰的一下就破了,第二天因为她吃坏东西胰腺炎发作,躺医院呻吟了半个月,花了她老子一万多块钱。
那个暑假,当大家都欢天喜游手好闲地等待上大学时,我已经背起行囊住进了闷热封闭的素有“高复集中营”之美称的求是高复学校。它是最好的高复学校,采取军事化管理,成绩斐然,斐然到已经有一个高复生不堪重压跳窗自杀,结果没死成,第二天拄着拐杖重新来上课,第二年愤然考上A大。
我是家里人还有叶知秋一起送我过来的。三伏天里,宿舍是个大蒸笼,我们八个养尊处优的高考落榜少女躺在炎热发烫的木板床上,上铺的姐妹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一滴汗渗过草席滴在我的肚子上。哀怨中,有个女孩开始啜泣喊着要回家,我也想家,但一分钟前叶知秋发短信说“睡不着就数羊”,我躺在枕上,眼角一滴泪水悄然滑落至枕上,我咬咬牙,义无反顾了。
窗外月亮清冷似水,我们却只能隔着道道铁窗欣赏那片自由的夜空。人生总是不圆满,却总是要继续。
上课第一天,我的同桌是个有着一头鸟巢乱发长满青春痘的矮个少女。早上,我礼貌得冲她笑笑打了个招呼,拿出数学试卷开始做题,她突然推推我凑过来,“你好呀,我叫何不庸,我自己给我取的名字,其实我真名叫何飞飞,但是太俗我不喜欢。我告诉你,我有个表哥,长得很帅很帅,女孩子见了他都要发疯的,我给你看看他的照片。”
接着她在书包里捣鼓了一阵,翻出一张张皱皱的彩色照片递给我。我狐疑着接过,见到照片上帅气的台湾偶像林志颖正朝我微笑。何飞飞说,“我表哥很帅吧。”
我问她,“你表哥哪里人?”
她说,“马来西亚的。”
我默默得把照片还给她,颤抖得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叶知秋,“我遇到神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