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说:“人上齐了,开船吧。我说船长,14年了,怎么还是你个老家伙?”
船长笑着回骂:“你还没死,我能死到你前头?”
“少跟我油嘴滑舌。开船吧,好好开,要知道……”
船长截断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下边放啥屁,趁早打住。说什么这些人都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啦,要是一翻船,物理学得倒退100年啦。是不是?”
葛其宏笑了笑:“你这样聪明,也省得我多说了——得,咱俩别胡扯了,上次来过的罗格先生也在,他可是懂中国话的。”
船长开着船,悄声问葛其宏:“喂,葛会长我问句正经话。这次是不是还要来一个啥子秘密投票?我知道上次这儿一投完票,美国费米实验室立马按电钮,爆出来个超大空心球。”
“对不起了,会议内容嘛,正好保密到……”
“你这一级?”
葛其宏摇头:“不,这回保密到我上面一级,我也不知道这次是啥内容,只知道来的都是物理学家、宇宙学专家、虫洞飞船制造专家、大脑科学专家,等等。你甭打听了,专心开你的船吧。”
船长盯着他看了一眼:“不是坏消息?我看你眉间有黑气,笑起来也带着哭味儿。”
葛其宏对会议内容其实是知道的,当然他不会透露:“你开船还兼职看相?少扯淡了,开你的船吧。”
坐在船头的罗格听见了船尾的对话,他只是回头看一眼,没有接腔。今天船上还有姬团队的八人(姬继昌、原来的六个船长加习明哲),有康平和美国的阿伦·戴奇(他俩作为飞船制造业的代表)。他们对会议内容倒是一无所知,听着葛副会长和船长打哑谜,都不免在心中暗暗猜度。毕竟这次会议召开得太突然了。
人蛋岛到了。岛上仍保持着当年的荒凉景象,也没有修码头,客人通过一个临时的木板栈桥上岛。这儿和岸上有显著的反差,那边已经遍布透明的球形建筑了,明亮的房屋远远看过去就像仙景。楚天乐、鱼乐水和姬人锐立在岸边迎接。等30名代表全都上岸,鱼乐水说:
“欢迎大家来到人蛋岛。有些人是故地重游,但多数人是第一次来。开会之前,是不是先领你们参观一下?”
大家同意。于是葛其宏领大家参观,楚、姬、鱼三人先去地下会议室等着。大家饶有兴趣地瞻仰了那些半球形玻璃罩,残缺的蛋壳和地面上的光脚小脚印仍旧凝固在时间中——比上次参观时又多凝固了14年。25根石柱还在,只是上面的摄像头已经被拆除。罗格总觉得岸边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背着手抬头望天。当然这是他的想象,泡利已经去世六年,那颗天才的脑瓜永远嵌在月岩上了。他们匆匆看一遍,来到地下室。地下室仍是摆着一圈草蒲团,草色已经干枯。当时编织草团的是天乐妈和柳叶,柳叶已经上天9年,而天乐妈也去世3年了。
姬人锐主持会议。他神态苍凉,开门见山地说:
“人类多灾多难啊。虽然已经证明前一个灾难只是虚惊,但还有一个灾难在前边等着我们,它不大可能仍然只是虚惊。一会儿楚天乐将对它进行详细阐述,我们随后讨论应对办法。这个灾难……怎么说呢,它是软性的,但也许比过去的硬性灾难更为可怕。所以,如果一时找不到可行的办法,各位与会人应发誓保密,以免造成剧烈的社会动荡。保密是无限期的,直到某次会议作出新的决定。大家同意吗?如有不同意做出这个承诺的,请现在退出会场。”他依次看着众人,众人也依次点头。“好,天乐你开始吧。”
楚天乐讲了即将到来的疏真空孤立波,讲了对人类智商崩溃的担忧。他讲得很实在,既讲了自己的深切忧虑,也明白地说:这个灾变是未经证实的,而且无法提前验证。屋内很静,只有他的语音转换器的金属声音在回荡。讲完后会场静默了很长时间,鱼乐水想,大家突然听到这样的噩耗,确实得努力琢磨一会儿才能消化。但她的想法不全对,与会人员中至少有四个人的沉默是因为别的原因。过一会儿,罗格长叹一声:
“谢谢你们召开这个会。楚先生,你所担忧的前景我同样考虑到了,半年前就考虑到了。我认为,虽然它只是泡利公式的数学推演,但只需比照一下空间暴缩所带来的智力暴涨,则空间暴胀会带来智力陡降就不必怀疑了。这半年来我保持沉默,是因为我一直没想到应对办法,连起码的方向都没有。既然无法可想,我也不想聒噪着惊醒世人。坦率说吧,我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如果没有这次会议,也许几星期内我就会实施。”他苦重地说,“因为我对失去智力的恐惧,远远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会场上有三个人相继点头,他们是物理学家居士朋,天体物理学家克里古,量子物理学家松本益智:
“罗格,我也想到了啊。”
“我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说不定我也会因绝望而自杀。”
会场中最吃惊的是姬团队的八人、康平和戴奇。他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新时代的进攻战,对明天的灿烂充满了期许。他们刚刚在火星参加了太空婚礼,新婚的亢奋还在心头跃动。现在却突然听到噩耗,原来后方已经彻底沦陷!姬继昌侧身盯着父亲,父亲苦涩地点头:孩子,很抱歉我没有提前告知你。此刻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一个已经披甲上阵的先锋官来说,这个弯子实在太陡峭了。
楚天乐说:“我同样沉默了很长时间,努力寻找破解办法。但到今天为止,我也只是找到了一个很勉强的办法。”
尽管他的调子很低,但与会者都相信他的睿智,会场气氛为之一变。接下来,楚天乐平静地讲述了他的“雁哨计划”,请大家评判它是否可行。大家默默地思索着。
过了一会儿罗格发言:“向楚先生致敬。他没有屈服于这个撒旦的淫威,勉力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觉得它是可行的。这在心理上为我们松了绑,那咱们也尽情放飞智慧吧,我现在就要飞了!”他笑着转向楚天乐,“楚,你的办法对我有很大启发,我立即产生一点灵感。那就是——”他缓慢地说,“我们已经知道在虫洞飞行时,飞船外的非本域空间将由暴缩转为暴胀;那么在虫洞内,飞船之后拖着的那个本域空间,将如何变化?和非本域空间同步吗?”
他用炯炯的目光看着楚天乐。天乐明显一震,应声说:“这是非常有价值的疑问。请往下讲。”
“我觉得不会同步,没理由同步。本域空间与非本域空间是不同相的,互相隔绝的,没有信息的交流自然不会同步。所以,依逻辑推理,它仍将保持原来的疏密状态,只要飞行不停止,状态就不会改变。这就像银行业的死期存款,你存入时的利率是多少,银行就一直依此来计息,不管此后利率是否有变化。但一旦你取出再存,就要按新的利息标准了。”
楚天乐思索着,轻轻点头。鱼乐水说:“我明白了。罗格你是说,趁着宇宙尚为密真空状态之时让飞船进入虫洞,然后保持连续飞行,使飞船之后的本域空间一直保持密真空状态。直到外部空间恢复成标准真空。当然,这期间飞船将一直盲飞,与外界不能有任何信息交流。是不是这样?”
“对,这样就能避过那个智力崩溃期。不妨用一个比喻,持续飞行的飞船就像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智慧保鲜室,为人类保留一批智慧的种子。前提是飞船不能中途停飞,因而船上的燃料一次充装后要足以使用186年,即孤立波的1.5个周期。”罗格说。
楚天乐击节称赞:“没错!这比我的办法更好,更易实现。至于你说的186年连续飞行,对于虫洞式飞船不成问题。昌昌你来说吧,你们在这次火星之旅中刚刚开发出了这种办法。”
姬继昌敏锐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说:“飞船之后有大约十个船身长的本域空间,它至少能容纳三四艘船,可以用来做副油箱。这类似于火车头拉着几节车厢,但两者实际是不同的:火车多拉车厢需要多耗动力,而我说的副油箱是被空间带着一块儿走,并不会增大动力消耗,算得上是免费托运。有了这几船备用燃料,连续飞行186年绝对没有问题。”
与会人员进行深入讨论后,对罗格办法表示认可。居士朋说:“但楚天乐办法也有独特的优势。因为,那是个主动式的智力强化器,即使孤立波全部过去,宇宙恢复原来的温和膨胀,仍可利用它来制造局部密真空。而且,在灾变期间,它能够保持对地球的主动干预能力,而罗格的‘密封式智慧保鲜箱’只是消极防御。”
克里古说:“不过楚天乐办法有两点限制。第一,这种飞船不可能达到光速,否则那个伸出在非本域空间的突出物的质量就会达到无限大;第二,虫洞中的飞船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瞬间加减速,而必须是匀速加减。也就是说,洞内的飞行态必须与洞外保持一致,否则就会使受力曲线出现尖点,导致飞船毁坏。而且这种飞船的制造难度很大。因为过去的虫洞飞船从本质上说是不受力的,可以做得非常轻巧。而现在呢,伸出在‘非本域空间’的突起将带来巨大的阻抗,飞船必须有极大的强度和刚度,材料性能肯定得提高几个数量级。考虑到这些因素,楚天乐办法不会马上实现的,只能做为一个备用方案。”
康平同他手下一个年轻的材料学家科瓦廖夫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意气风发地说:“不必担心。只要有了努力的方向,技术上的难题总归能解决的,特别是,咱们现在已经有了性能优异的类中子态物质!”
中午大家吃了简易的工作餐,继续深入讨论。晚饭前姬人锐作了总结:
“讨论已经很充分了,我来小结一下吧。此次会议做出以下结论:1、提请联合国考虑罗格办法,制造足量的‘智慧保鲜室’,投放一支十万人级别的船队。以便万一文明毁灭,这些人将回到母星重建文明。这个船队以姬继昌等正在研发的亿马赫可着陆式飞船为基型。2、环宇探险继续进行,但也有少许变动,即它的前期飞行中也要保证186年的连续飞行。3、楚天乐的雁哨办法同时开始研究,但以不妨碍前两者进度为准。对这三条结论,大家有意见吗?”
众人依次点头,表示通过。会议主持人姬人锐苍凉地说:
“先生女士们,弟兄姊妹们,依照公认的数据,空间收缩明年将到达峰值,也就是说人类智力即将达到巅峰,其后就该走下坡路了。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呀,趁着我们有一个高效的大脑,大家百倍努力吧。现在散会!请大家吃了工作餐再离开。”
工作人员为大家分发盒饭。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进来,交给姬人锐一张电话纪录纸,姬人锐匆匆浏览一遍,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楚氏夫妇。正在照顾丈夫吃饭的鱼乐水问:
“什么消息?我想它一定非常重要。”
“诺亚号的来电。亚历克斯他们已经重复了我们的所有发现——不,不是重复。诺亚号来电时离地球四光年远,所以我们今天收到的这些发现应该是四年前做出的,早于我们。”
“所有发现?”鱼乐水下意识地重复。
“对——除了雁哨方法。”他把那张纸递给楚天乐。“关于全宇宙塌陷只是两个孤立波;关于亿马赫飞船;关于即将来到的智力崩溃期,以及逃离它的连续飞行方法等,他们都早于我们独立发现了。并且他们已经付诸实施,从四年前发出这封电文后,他们就果断进入了连续的虫洞飞行状态。直到他们进入盲飞的131年后,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127年后,才会恢复与外界的联系。他们的氢燃料不足以连续飞行到空间疏波结束,但他们已经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怎么是131年?”鱼乐水疑惑地问。
楚天乐已经看完了纸上内容,长叹一声:“没错,他们做出了与我们完全相同的发现,除了一点——孤立波的周期。我们说半波周期是62年,而他们说是46.5年。姬大哥,我们必须立即严格复核这个数据!我个人认为62年是准确的,毕竟飞船上的观测设备不如地球,再加上他们的观测要受到飞行状态的干扰。可是,如果真的如此,诺亚号就有大麻烦了。”
鱼乐水迅速默算一下,不由打一个寒战。如果地球观测到的62年半周期是对的,那么,当127年后,即诺亚号认为空间恢复正常的时刻,它兴奋地脱离了虫洞,迎接它的恰恰是空间膨胀的峰值。他们将从密真空突然进入极度的疏真空!这样陡峭的突变,肯定会造成诺亚船员的智力大崩溃,也势必带来飞船的毁灭!
——可是怎么办?毫无办法可想。诺亚号已经进入了预期为131年的连续虫洞飞行,它与外部宇宙是完全隔绝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通知他们。而且,他们进入盲飞后无法再观测虫洞外的宇宙,因而肯定无法自我修正错误。
鱼乐水凄然看着丈夫,丈夫拍拍她的手背说:“咱们立即安排对孤立波周期的复核。乐水,不要绝望,总有办法可想的。”
但他的话音中并没有多少信心。
半个月后复核结果出来了。地球观察到的62年半周期是对的,而诺亚号得出的46.5年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