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哈马黑拉岛的清晨返回,飞船仍旧定位于同步轨道,乘员们乘小蜜蜂返回地面。楚天乐几人立即乘机赶回乐之友总部。路上他们接收了有关的信息反馈:世界各天文台近来已经观察到,空间收缩虽然仍在加速,但已经有放缓迹象,可能接近峰值了。各国科学家都依照楚的新发现建立数学模型进行了计算,很快得到了大致相近的结果:
28年前发现空间暴缩时,它实际开始了31年。也就是说,暴缩开始于距今天59年前。这个孤立波(密波)的半周期为62年,现在它已经接近曲线最高点,估计在三年后空间收缩率到达峰值;
此后应是62年的下行周期,空间仍处于收缩状态但收缩率逐渐降低,直到恢复原来的标准真空(实际是温和膨胀的真空)。顺便指出一点:密真空的可激发区域是峰值点前后各20年;
再从零点继续下降,应是呈镜像对称的一个周期62年的孤立疏波的加速段。宇宙由标准真空转变为膨胀,膨胀率越来越大,62年到达峰值;
再以后是62年的膨胀减速段,膨胀率越来越小,62年后恢复原状。
宇宙完全复原那一天,是在距现在的189年之后。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但正如楚、姬、鱼等人预料的,社会上虽然升腾着狂喜,但也夹杂着浓重的茫然。原来老天爷并不特别操蛋,并不特别狠毒,祂只不过是一个粗心疏懒的父亲,不大在意他的子民。祂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尿颤,却搅得尘世天翻地覆。这件事实在有点“妈妈的”,它让人类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给生存的悲壮涂上了闹剧的色彩。
楚姬鱼三人立即召开乐之友执委全会。这是一个务虚短会,主题是“新形势下怎么办”。没有主题发言,因为“这会儿我们几个召集人的心里也是一盆浆糊。大家别等别靠,自己往前摸索吧,等谁最先有了突破性的想法,咱们再开一次会。”姬人锐苦笑着说。
务虚会一结束,楚氏夫妇立即赶回山中。事变过于突然,前天他们是把老娘和草儿扔到半路上匆忙离开的,这会儿老娘肯定心乱如麻,得赶紧回去化解。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徐嫂立即迎上来,压低声音说:
“你们可回来了。我知道你们这两天不能打扰,就忍着没告诉你们。大娘回来后就躺倒了,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我能猜出她是操心柳叶。”
草儿也知道操心了,这会儿还没睡,她拉着妈妈的手,小大人似地皱着眉头:“妈妈爸爸,奶奶病了,一天多没吃饭了,用不用请医生来打针啊。”
两人哄住草儿,让她随徐嫂睡觉,两人来到母亲屋里。母亲躺在床上。一看到母亲的目光,两人的心就沉了下去——那里面盛的是平静的绝望,是心死如灰。乐水在床边坐下,天乐把轮椅靠近床边,一边一个拉着妈的手,想着该如何安慰她。天乐妈问:
“昌昌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就好,人锐两口子该高兴了。现在天不会塌了,大家安稳过日子吧。可是……柳叶和洋洋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的,发电报也追不上了。”夫妻俩心口发堵,但没办法安慰母亲,母亲现在思维清晰,哄是哄不住的。母亲又说,“可是,要是他们啥也不知道,空间突然不收缩了,他们该咋办呀。我知道虫洞飞行得倚仗密真空,没有密真空,飞船就像陷在泥塘里。要是正好船上的燃料也烧完了,常规动力也不能用,只有饿死一条路啊。”
她说话时声音平静(不想让邻房间的草儿听见),但两条泪河汹涌奔流。小两口心如刀绞,勉强支撑着外表的平静。妈说得不错。她的智力提高后,对涉及技术的事情虽不能说精通,但大体轮廓是明白的,眼下她的担忧就完全属实。只不过柳叶他们面临的危险不是饿死,飞船上的食物储备足够坚持三五年,如果燃料用尽,船员将首先死于冰冻和窒息。天乐振作精神,笑着说:
“妈你别哭了,你是一家之主,这么带头一哭,把军心都哭乱了。你放心吧,诺亚号上设备精良,亚历克斯、洋洋、巴罗他们又聪明绝顶,咱们能发现的秘密,他们照样能发现嘛。再说还有乐之友那么多人呢,还有世界上那么多聪明脑瓜呢,总能想出办法的。你想想嘛,这些年来,天塌地陷的灾难也没难倒咱,想出了一个一个应对办法。现在天不塌了,就只剩一个缺少燃料这样的小事,人们反倒没办法了?绝不会的。妈你仔细想想,我说得在不在理。”
天乐妈的眼中有了希望之光,低声说:“真的有希望?”
“肯定。当然这确实是个难题,不可能在明早就想出办法,你给我三年时间,不,两年,我一定想出办法,和柳叶他们建立联络。”
天乐妈舒心地笑了。“我清楚你的聪明脑瓜。妈不担心了,你们快点想办法,我得等着有个确信儿后再闭眼。”
乐水说:“那可不行!知道确信儿也不能闭眼,得亲眼看见柳叶回来才行!”
天乐妈也乐了:“好啊,我就多熬几年,等着柳叶洋洋他们回来,还抱着我的小外孙——不对不对,我又犯糊涂了,那时小外孙早长大啦,说不定该成婚立家啦。就像你姬大哥说过的,让他领个外星人媳妇回来。唉,回是回不来啦,只要在外边安全就好。”她挥挥手,“走吧,你们肯定累了,我也该睡了。”
“不行,你一天多没吃饭,吃完再睡。”
“好吧,让徐嫂把刚才端来的饭热一热。”
她吃了一小碗饭,睡了。两人告别母亲,回到卧室,度过了无眠的一晚。鱼乐水知道刚才丈夫说的只是安慰话,至少以眼下的认识,诺亚号的局势是无望的。她真想问问丈夫到底有没有办法,但她不想给丈夫施加压力,就忍着没问。她身边的天乐一直狂热地思考着,直到凌晨才眯了一会儿。
那晚母亲睡得很熟,第二天早上乐水喊她吃早饭时,才发现婆婆已经安然离世。那么,她在停止最后一息呼吸时,是抱着希望还是绝望?但愿是前者吧。乐水为婆婆换了寿衣。看着婆婆平静的遗容,她不由忆起婆婆的一生。婆婆一生平凡,没有什么闪光的时刻,她的一生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活着。留后。但这四字天条正是生物天性中的精华。
家人把死者送到火葬台上。草儿哭得几乎断气。这些年来楚氏夫妇太忙,陪伴草儿最多的是奶奶和徐阿姨,奶奶是草儿最亲的人。草儿已经理解了死亡,知道奶奶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以后永远不能抱草儿了,永远不能贴着草儿的脸蛋讲故事,不能拿汪汪狗草给草儿编小狗了。草儿全不理会马家那条“人死不哭”的规矩,哭得揪心揪肝,哭得爸妈、姬伯伯、苗阿姨、昌昌哥哥、埃玛姐姐都红着眼眶。最后草儿啜泣着从妈妈手里接过火把,点着了火堆,火焰劈劈啪啪地响着,白烟袅袅上升。一只苍鹰在蓝天白云间轻盈地滑过来,在白烟上方掠过。妈妈说,那只苍鹰是来驮死者的灵魂上天的,爷爷火葬时它就来过。以后,它还会驮着爷爷奶奶的灵魂,沿着这条白烟指明的路,从天上下来看望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