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韵与典、远、谐、则

《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曰①:“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盖谓渔洋以人工胜也。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虽随园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而“五官”生来尚“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尽。吾乡邹绮《十名家诗选》所录、《观自得斋丛书》中收为《渔洋山人集外诗》者,是其显例。如《香奁诗》云:“香到浓时尝断续,月当圆处最蝉娟”,“肠当断处心难写,情到锺时骨自柔”;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引申随园之喻,其为邢夫人之乱头粗服耶,抑西子之蒙不洁耶②。奚足与彭羡门作艳体倡和哉③。汪钝翁《说铃》载彭王倡和集事④;《松桂堂集》中艳体七律,绮合葩流,秀整可喜,异于渔洋之粗俗贫薄。即其卷三十一之《金粟闺词》、卷三十二之《春闺杂咏》,虽多冶而伤雅,然心思熨贴,仿佛王次回⑤。渔洋诗最不细贴,未解办是也。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⑥,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认作无话可说。赵饴山《谈龙录》⑦谓渔洋“一鳞一爪,不是真龙”。渔洋固亦真有龙而见首不见尾者,然大半则如王文禄《龙兴慈记》载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⑧,以陷土中欺主人,实空无所有也。妙悟云乎哉,妙手空空已耳。施愚山《蠖斋诗话》⑨自比其诗于“人间筑室,一砖一木,累积而成”,渔洋之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有一顿一渐之别。《渔洋诗话》亦载厥说。则愚山又为妙悟之说所欺;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其迂缓实有倍于愚山者。缪筱山《烟画东堂小品》⑩于一《王贻上与林吉人手札》、陶澍跋云⑾:

“如《蠡勺亭》诗‘沐日浴月’四字,初欲改‘虎豹駮马’,既欲改‘駮马’为‘水兕’⑿。此等字亦在拈髭求安之列,岂所谓‘华严楼阁’者,固亦由寸积尺累而始成耶。”

正与余言相发。《啸亭杂录》卷八记渔洋诗思蹇涩⒀,清圣祖出题面试⒁,几致曳白;兹事虽小,可以见大。观其词藻之钩新摘俊,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放淋漓,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只爱其清雅,而不甚觉其饾饤,此渔洋之本领也。要之渔洋谈艺四字“典、远、谐、则”,所作诗皆可几及,已非易事。明清之交,遗老“放恣”杂驳之体,如沈椒园廷芳《隐拙轩文抄》⒂卷四《方望溪先生传》附《自记》所云,诗若文皆然。

“贪多”之竹垞,能为馈贫之粮;“爱好”之渔洋⒃,方为拯乱之药。功亦伟矣。

愚山之说,盖本屠长卿来⒄;《鸿苞集》卷十七《论诗文》云:“杜甫之才大而实,李白之才高而虚。杜是造建章宫殿千门万户手,李是造清微天上五城十二楼手。杜极人工,李纯是气化。”(97—98页)

渔洋论诗,宗旨虽狭,而朝代却广。于唐宋元明集部,寓目既博,赏心亦当。有清一代,主持坛坫如归愚、随园辈⒅,以及近来巨子,诗学诗识,尚无有能望项背者。故其自作诗多唐音,近明七子,遂来“清秀于鳞”之讥⒆,而其言诗,则凡合乎“谐远典则”之标准者,虽宋元人亦所不废。是以曰:“几人眼见宋元诗”;又曰:“涪翁掉臂出清新”;又曰:“豫章孤诣谁能解”⒇;又曰:“生平一瓣香,欲下涪翁拜”;又曰:

“近人言诗,好分唐宋。欧、梅、苏、黄诸家(21),才力学识,皆足陵跨百代,使俯首撦拾吞剥,彼遽不能耶,其亦有所不为耶”;又曰:“宋景文诗无字无来历(22),明大家用功之深,如此者绝少。宋人诗何可轻议耶”;又曰:“胡元瑞论歌行(23),颇知留眼宋人,然于苏黄,尚未窥堂奥”(24);又曰:“山谷诗得未曾有”;又曰:“从来学杜者,无如山谷。”翁覃溪《复初斋诗集?渔洋五七言诗钞重订本镌成赋寄叶花溪》十二首有云(25):“拨灯逆笔诚悬溯,昆体工夫熟后生(26)。耆旧襄阳争识得,槎头缩项有前盟”(27);自注:“先生尝言;少陵与襄阳不同调,而能赏识其诗。先生于山谷、道园亦然(28)。”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叙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诗评云:“山谷诗境质实,渔洋则空中之味也。然同时朱竹垞学最博,全以博学入诗,宜其爱山谷。

然同时竹垞最不嗜山谷,而渔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又云:“渔洋先生与山谷绝不同调,而能知山谷之妙。”皆可为余说佐证。然覃溪疑问,颇赘而无谓。仅就皮相论之,山谷诗擅使事,以古语道今情,正合渔洋所谓“典”;宜其赏音,何不可解之有。

(106—107页)①《随园诗话》:清袁枚(字子才)撰,十六卷,补遗十卷。王阮亭:清王士禛号,别号渔洋山人。撰有《带经堂全集》九十二卷,《渔洋山人集外诗》二卷等。

②邢夫人:汉武帝宠爱尹夫人与邢夫人,尹夫人见邢夫人后自愧不如。西子:西施。

③彭羡门:清彭孙遹,自号羡门生,有《松桂堂全集》三十七卷,其中有艳体诗《香奁唱和集》、《金粟词》。

④汪钝翁:清汪琬号,又称钝庵。有《说铃》一卷。

⑤王次回:明代诗人王彦泓字。有艳体诗《疑雨集》。

⑥沧浪:宋严羽,自号沧浪逋客。有《沧浪诗话》。

⑦赵饴山:清赵执信,晚号饴山老人,撰《谈龙录》一卷。

⑧王文禄:明代文人,字世廉。有《龙兴慈记》一卷。

⑨施愚山:清施闰章号。有《蠖斋诗话》。

⑩缪筱山:清缪荃孙字。有《烟画东堂小品》,见《艺风堂文集》中。

⑾陶澍:清人,有《印心石屋文抄》三十五卷。

⑿駮马:兽名,有牛尾,白身,一角,音如虎,见《山海经?北山经》。

水兕:兽名,似牛,青色,一角,重千斤,见《左传》疏引刘欣期《交州记》。

⒀《啸亭杂录》:清礼亲王昭梿撰,十卷,续录三卷。

⒁清圣祖:康熙帝。

⒂沈廷芳:清代作家,有《隐拙轩文钞》二十卷,诗集三十卷。⒃赵执信《谈龙录》称“朱贪多,王爱好”,即指朱彝尊、王士禛。

⒄屠长卿:明屠隆字。有《鸿苞集》四十八卷。

⒅归愚:清代文学家沈德潜号。

⒆于鳞:明代后七子李攀龙字。讥王士禛为“清秀于鳞”,乃赵执信《谈龙录》,引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中语。

⒇涪翁、豫章:皆黄庭坚。

(21)指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皆宋代作家。

(22)宋景文:宋代作家宋祁,字子京,谥景文。

(23)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有《诗薮》。

(24)堂奥:指深处。

(25)翁覃溪:清翁方纲号。撰有《复初斋诗集》三十二卷。

(26)拨灯:书法名,指实掌虚,易于运笔,如拇指、食指、中指执灯挑而拨油灯灯芯。逆笔:书法名,笔锋先内后外,先下后上。诚悬溯:唐书法家柳公权,字诚恳。以上书法追溯从柳公权来。昆体工夫:宋杨亿等的西昆体模仿李商隐,商隐实学杜甫。即书法追溯到柳,诗法追溯到杜。

(27)裹阳:唐孟浩然,襄阳人。槎头缩项:鳊鱼,缩项,味美。孟浩然《岘潭作》:

“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杜甫《解闷》之六:“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这是说杜甫赞美孟浩然的诗。这里指王士禛能赏识黄庭坚诗。

(28)道园:元代作家虞集号。有《道园学古录》、《道园遗稿》。

这两则分别论析王士禛的诗和诗论。

就王士禛的诗来说,钱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饰自己天赋之不足,能以人工取胜,正如袁枚所喻,“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然稍放纵,不加检点,便蓬头垢面,风姿全无。如他的《香奁诗》,写浓香、圆月、断肠、钟情,香艳至为俗气,给人‘狼藉阔眉”之感,比如这里举到“香到浓时尝断续”,“情到锺时骨自柔”这类诗句,几乎不像出自王士禛手笔。汪琬,士禛友,改官翰林时,别纳小姬,王士禛 为之戏作《花烛词三首》云:“花间灵鹊报新除,才子今年典石渠。未必风流输小宋,两行红烛照修书。碧玉回身奈此宵,汝南鸡唤夜迢迢。从今倦听兰台鼓,莫更薰衣事早朝。……”

尤其不堪一读。在论诗方面,他亦善掩饰才力之薄,而言神韵妙悟,玄虚难解,佯作解会,故钱先生认为王士禛诗病在于误解严羽诗论。严羽论诗主张意在言外,弦外余音,是要求诗在艺术上达到一种含蓄而具神韵的境界,而王士禛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理解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理解成无话可说。如照王士禛误解了的要求作诗,只能是真、浅、露三字,恰恰是犯了严羽的大忌。陆蓥《问花楼诗话》载:赵执信尝向王士禛请教声调,王秘不相告,论诗又多异同,赵执信即作《谈龙录》相讥,虽有泄私怨之嫌,但他转引吴乔的话说:“朱贪多,王爱好”是对的。钱先生也有同感,认为王士禛确有如真龙而见首不见尾者,即有成功之作,然大半是像以牛尾插地,骗主人说牛已入土中,其实是空无所有。施闰章称王士禛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犹如禅家所谓顿现,而自称作诗犹如渐现。

这里指出闰章此说是上了王士禛 妙悟之说的当,以为他会顿悟,实则王士禛每于写作前都早有准备,只不过是以顿现的方式将作品示人。缪荃孙也揭穿过王士禛文思并非敏捷的秘密。更有甚者,昭梿记王士禛诗思非但不敏,而且迟钝,康熙帝曾出题面试,他几乎交白卷,因为他选词用句必得有所依傍,否则不能下笔。但是读者毫不在意他是否有所因袭堆垛,唯爱其诗的清新淡雅,可见,王士禛作诗善于藏拙的本领有多大,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天分。他谈艺注重“典、远、谐、则”四字,在创作实践中皆能付诸实现,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就王士禛的诗论而言,钱先生指出他论诗的特点是宗旨狭窄,涉及朝代却广。“典、远、谐、则”是他对诗的要求,具体说就是作诗须做到典雅、深远、合谐、正宗,只要达到此标准者,他对唐宋元明人皆不废弃,但选辑《唐贤三昧集》时,虽标为正宗,却又不收李杜元白,论诗也不满王杨卢骆,这个矛盾说明:王士禛标举的神韵,实无具体内容,易流于空泛,而他所好的“典、远、谐、则”,要求过分,又易于掩却真性灵。

因此,他自己作诗或论他人的诗作,都受到局限。此外,钱先生又举引王士禛论诗的诗例,认为他并没有另眼相看宋元诗,他欣赏黄庭坚的“清新”和“孤诣”,认为历来学杜者没有赶上黄庭坚的;推崇欧阳修、梅尧臣、黄庭坚诸家的“才力学识”皆逾越百代;认为宋祁诗字字有来历,用功颇深,即使明代的大家也有所不及;指出胡应麟虽看重宋人,却未能深识苏轼、黄庭坚。翁方纲注意到王士禛 诗有“空中之味”,与黄庭坚诗实不同调,然王士禛却最喜欢黄庭坚的诗;朱彝尊以博学入诗,与黄庭坚诗实是同调,照理说他应喜欢黄庭坚的诗,而他又恰恰最不喜欢黄诗。这是一个矛盾的现象,翁方纲为此而疑惑不解。钱先生认为这并不难解释,仅就表面上看,黄庭坚诗虽擅长使事用典,但能“以古语道今情”,正合于王士禛主张作诗“典雅”的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