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宫进言

洛南兴教坊法相寺,在神都城众多寺院道观里只算一座中等规模的寺院,不享受官府食禄,全靠百姓奉养。

寺中有几位老僧曾经是长安大慈恩寺的弟子,据说曾经在玄奘法师座下听讲。

得惠于大慈恩寺和玄奘法师的名声,法相寺在洛南小有名气,每日的香客倒也不少,香火还算昌盛。

寺院西边一间专门供奉灵位的往生殿里,一身黑褐布衣的长孙岚盘坐在草垫上,青鳞长剑横放于膝上,正闭着眼跟随殿中一位诵经的老和尚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身前的神台上,供奉着四面灵位。

武三思在两名黑袍挎刀武士护卫下步入殿中,他的脸色略显阴沉,四处看了眼,挥手让护卫在殿外等候,径直朝长孙岚走去。

“东西呢?”

武三思看了眼神台,背剪着手沉声问道。

“没拿到。”长孙岚闭着眼语气淡漠。

“除了你,还有谁出现在建安郡王府?”武三思有些气恼,带着几分质问。

长孙岚沉默着没有回话。

“还有一人!会是谁?武攸宜说,刺客是两个人!连你都失手了,难道是曹悍?”

武三思一阵踱步,停下来满脸狐疑地盯着她。

可惜长孙岚依然默不作声,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武三思知道她的脾气,深深吸口气没有勉强。

“罢了罢了,此事必定是东宫之人干的,武攸宜当了宰相,他们可就坐不住了!”

武三思冷厉一笑,一点不恼怒,反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长孙岚睁开眼眸,冰寒冷漠的眸子注视着神台上的灵位,语调像一条直线不带丝毫感**彩:“武攸宜罪大恶极,他该死。如果那份东西在你手上,你只会要挟他,不会要他死,对吗?”

武三思阴鸷的目光划过厉色:“其中内情你知道了?我很好奇,是谁告诉你的?”

长孙岚沉默不言,没有回答。

武三思盯着她看了会,面色变得柔和,语气恢复温柔:“岚儿,为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东西没拿到手就算了。武攸宜他得了圣人几句夸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连为父也不放在眼里,为父本意是想教训他,让他知道厉害,不过有人希望他死,嘿嘿,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这是他自找的!”

顿了下,武三思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和声道:“法相寺不过是间小寺庙,若你愿意,为父在白马寺专门为你设一间佛堂,再请高僧日夜诵经,让你的家人早日往生极乐。”

长孙岚摇摇头平静地道:“先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同谷县令,母亲也不过商户女出身,受不起白马寺的皇家香火。在这里挺好的,清静,心安。”

“嗯,为父不勉强你。好了,为父还有事先走了,你待几日记得回来。”

武三思点点头笑道,侧身喊了句来人,一名护卫跨步进来拱手揖礼。

“以长孙康之女的名义,向法相寺捐纳五百贯香火钱。”

护卫应了声,下去找寺院主事僧人办理。

长孙岚嘴唇嗫动,低声道:“谢谢。”

“傻孩子,跟义父还客气。”武三思和蔼地笑了笑,嘱咐了几句离开佛殿。

今日东宫明德殿前的石坪上格外热闹。

东宫左右春坊、詹事府、崇文馆、十率府等等一众官员穿戴整齐,依照品衔次序列队站好,准备入殿拜见皇太子。

明德殿议事也被称为小朝会,东宫各衙署卫率主官都要参加,只是这次显得格外隆重,连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也盛装出席,还有邵王李重润、义兴郡王李重俊、临淄王李隆基、寿春郡王李成器,甚至连许久不露面的平恩郡王李重福也来了。

如此多李家王孙集体亮相,立时就让嗅觉灵敏者觉察到不同寻常的意味。

像左庶子李怀远、少詹事阎敬容等东宫高官,早就得到消息,心中有数,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待会在太子面前一番慷慨陈词。

曹悍随李隆基一块来时也被这阵仗吓一跳,瞧这副架势,分明就是拥唐派系的一次大集合,是要预演即将到来的朝堂争锋啊!

曹悍一个左金吾司阶,丝毫没有东宫外臣的觉悟,和宴良骏等率府将领嘻嘻哈哈打招呼,李怀远、阎敬容几位高级文官见了他也是有说有笑,从率府到崇文馆,各处衙署好像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官员。

几位年轻的李姓郡王更是与他谈笑不羁,看得一众东宫官员侧目不已。

一时间,曹悍这位六品官倒是成了最特殊的存在,因为他的到来,石坪广场上又热闹了几分。

曹悍跟李重润几人说笑时,眼角余光瞟向最前列的太平公主,只见她正在跟李旦交谈着什么。

光彩照人的公主殿下看不出丝毫异样,一如往常的雍容华贵。

曹悍放下心来,看来那日的事情没有给她造成太大影响。

“小妹?小妹?”

李旦背剪着手轻唤几声,正说着话,他突然发现面前的太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

“啊?八哥说什么?”太平公主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旦微笑着柔声道:“妹妹这几日可是没歇息好,看着憔悴了许多。”

太平公主勉强笑道:“多谢八哥关心,这几日夜里烦热,睡得不太踏实。”

“妹妹可要注意身体啊!”李旦满脸关切。

冯全屁颠颠跑来,送来了几颗提气振神的药丸,太平公主和水服下,挥挥手让冯全退下。

李旦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目光却瞟向和李重俊几人嬉笑的曹悍,微微凝眼若有所思。

几通鼓响过后,有宦官引着众臣步入明德殿,而后身穿绛纱袍、头戴进贤冠的李显就坐于上首太子金座。

李显看见站在最前列的太平公主和李旦,脸色立马苦了下来,苦笑连连地摇摇头,似乎知道了他们今日想作何。

议了几件无足轻重的东宫开支事项后,左庶子李怀远当先站出来道:“太子殿下,如今神都城内,有关于辽东战事的传言愈演愈烈,臣请太子于后日大朝会,向圣人谏言查实此事!”

少詹事阎敬容立马附和道:“有关建安郡王武攸宜的议论沸沸扬扬,太子身为储君,承天下万民之望,理当为辽东百姓主持公道!”

李显白胖的脸上满是无奈,屁股下的金座仿佛长了针,让他坐立难安。

他满眼幽怨地看向太平公主和李旦,哪里还会不知,这是他们早就撺掇好的,逼自己表态,先统一东宫内部意见,而后在大朝会上,由他牵头发起针对武攸宜的弹劾。

“唉唉此事孤亦有耳闻!只是...只是想必...或许是空穴来风....”

李显说话声显得胆气不足,他是真不想和武氏发生直接冲突。

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微微鞠身,朗声道:“据臣妹所知,狄仁杰等人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武攸宜在辽东罪行累累,欺君罔上,如此奸佞而今却忝居宰相之位,实在是人神共愤!太子身为东宫储君,理当为朝廷、为圣人除此恶獠!”

李显如坐针毡,苦着脸唉声叹气:“公主之心孤何尝不知!只是武攸宜毕竟是圣人侄儿,当堂揭露此事,是否有些不妥?孤觉得,还是先禀告圣人再说....”

李旦跨前一步揖礼道:“若事前禀告圣人,此事只怕难有论断,也会给武攸宜留下脱身的时间。太子为辽东百姓主持公义,乃是仁善之举,必将能赢得满朝文武的支持!圣人毕竟年迈,难保不会受武攸宜谗言影响,所以此事决不可私下解决,而要放在朝堂上,当着百官之面与武攸宜对质!”

“这...这...”李显依然举棋不定,掏出一块黄丝绢不停地擦拭额头汗渍。

缩在末尾处的曹悍远远瞧着他这副模样,也是摇摇头感到失望。

李显实在太过惧怕皇帝老娘了,就算如今老娘已是垂垂老矣,在他心目中依然巍峨如山,威重似海,翻不过也趟不过。

明知道这是他这个老太子收拢人心,赢得莫大声望的好机会,仍然畏缩不前。

拥唐派朝臣想把李显顶在前头向武氏发起冲锋号角,只怕是白费苦心。

一个缺乏担当的太子,显然不是李唐大臣们心目中的雄主明君。

明德殿门外,太子卫率亲府甲兵齐声唱喏:“恒国公、邺国公进殿!”

曹悍挑挑眉头,狄仁杰还真说动他们了。

一众东宫官员纷纷回身望去,惊讶地低声议论起来,没想到这二位也来了。

李显胖脸一惊,下意识就要起身走下玉台迎接,太平公主蹙眉阻止道:“太子乃是半君,岂可亲迎下臣?”

李旦也沉着脸摇摇头示意李显不可如此慌乱。

李显只得重新坐下,肥硕的屁股不停扭动,浑身不自在。

朱袍金冠的张易之和张昌宗昂首挺胸地步入大殿,俊美的仪表华丽的服饰,让他们看上去飘飘如谪仙。

“臣张易之、张昌宗参见太子殿下!”

二张站在太平公主和李旦并排的位置,躬身拱手行礼。

“二...二位国公无须多礼!”

李显本想脱口命人赐座,可转念看看太平公主和李旦都没有座位,现在赐座有些不妥,又忍住没说出口。

“二位国公今日来见孤,所为何事?”

李显挤出笑颜,似乎带着一丝讨好意味。

张昌宗大咧咧地道:“太子,我们听说武攸宜隐瞒辽东实情,残害百姓诓骗圣人,心中着实气愤难平,特来请太子出面弹劾于他!”

张易之鞠身揖礼,俊逸如天人的脸庞挂着淡笑,声音缥缈恍如传自九天:“我二人深受君恩,无以为报,愿追随太子摇旗呐喊,为国除奸,以正朝廷纲纪!”

“这....”李显迟疑不决,他是没想到连二张兄弟也会表态支持。

“太子何须犹豫?”

张昌宗高声道,“武攸宜所犯之罪人神共愤,他若不死,圣人和朝廷的颜面岂不是要被丢光?他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请太子早下决断!”

大殿众臣跟着附和,轰隆隆的声音好似要将穹顶掀翻。

李显胖脸一阵纠结,终于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好吧,孤答应了,后日朝会,孤与诸卿联名上奏圣人,弹劾武攸宜!”

“太子殿下圣明!”

曹悍也跟着干巴巴称颂一句,心中哭笑不得。

谁都知道皇帝老了,太子也已经正位,这个时候不争权还要等到何时?

等到武氏子弟大权独揽,架空东宫,等到风烛残年的女皇陛下哪天突然驾崩,到时候李显哭都来不及。

曹悍远远望着大殿金座上高坐的李显,半年多来他起码长了几十斤肉。

富态了,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好像整日缩在东宫饮宴作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舒服的活法。

这样的人真能挑起大唐江山,成为拨乱反正后的中兴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