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辽东大胜背后的隐情

中堂内,一位身穿青褐色圆领袍的老者端坐在椅子上,满头银灰相杂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用一条黑帻巾扎好。

老者微垂眼皮,面貌略显枯槁,常年在外风吹日晒,让他的肤色显得粗糙黝黑。

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老者睁开充斥血丝的苍老眼眸,望着那龙行虎步迈入厅堂的高大青年,微不可觉地点点头。

“不知狄公造访,有失远迎!老鲁,快把东宫赏赐的建州香山生芽沏一壶,请狄公品鉴!”

曹悍略一打量,难捺心中激动,躬身长揖大笑着道。

鲁正元忙应了声,亲自去泡茶。

狄仁杰站起身,微笑拱手,心头略显疑惑,这位品衔不高,风头却不弱的朝堂新人,似乎对自己很亲切。

狄仁杰这一起身,曹悍发现他身材颇为高大,只是年迈之下腰身有些佝偻,瘦削的只剩一副骨架,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位高大魁梧的英俊男子。

望着狄仁杰憔悴的面容,曹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年近七旬的高龄,又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身子,只怕早已是久病之身。

见礼过后,狄仁杰有些奇怪地笑道:“曹司阶莫非认识老夫?”

曹悍笑呵呵地道:“狄公贤明天下皆知,晚辈也是仰慕已久!狄公不认识我,我可早就认识狄公了!”

狄仁杰捋须微笑,有些不明就里,以为是曹悍在说客套话。

只是曹悍神情间流露的热切让他有些疑惑,莫非自己之前真的见过这位年轻人?

狄仁杰细细回想,却是想不起来。

“狄公快请坐!”

曹悍忙招呼他落座,二人间隔着一架方面高腿案几坐下。

狄仁杰怎么也想不到,曹悍说的对他仰慕已久完全不是虚言,上辈子各种影视剧连番轰炸下,狄仁杰英明睿智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

鲁正元把沏好的茶送上来,曹悍为他倒满一盏,狄仁杰闻着香茗气息,捻须笑道:“此煎、冲、泡、饮茶之法在江淮之地颇为流传,没想到曹司阶也喜好此道。”

曹悍笑道:“晚辈只是习惯饮清茶而已,倒也没有刻意学习过。”

二人各自端起茶盏品茗,曹悍注意到狄仁杰心思似乎不在品鉴这东宫赏赐的贡茶上,微皱的眉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狄公回京公事繁多,应该不会无故光临舍下,有话不妨直说。不瞒狄公,晚辈久仰狄公大名,早就有意请伯玉先生代为引荐,找个机会拜访狄公,没想到狄公却是先一步来晚辈这里了。”曹悍放下茶盏笑道。

狄仁杰当即侧过身子,神情肃然地道:“既然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曹司阶可知陈伯玉眼下处境?”

“伯玉先生应该随同大军一起回京了呀?只是我没有打听到他被朝廷授予何职位,打算先去他府上拜访。”曹悍心中一突,有些惊讶。

狄仁杰神情凝重地道:“陈伯玉的确回来了,却是坐着囚车进神都城的,还被褫夺了一切官职,现在就关在左肃政台监牢之内!”

“竟有此事!?”曹悍大惊,他可是一点风声没听到。

“伯玉先生不是在建安郡王武攸宜麾下任职吗?他犯了何事?竟然会被罢官下狱?”

狄仁杰叹息一声,苦笑道:“没犯事,只是他仗义执言触怒武攸宜,武攸宜说他以下犯上,目无军纪,战时扰乱军心,在河北时就派人将他拿下,此番也是押回神都受审。”

曹悍嗅到这里面有不寻常的意味,忙道:“其中隐情请狄公详细告知!晚辈与伯玉先生乃莫逆之交,若有需要,晚辈愿鼎力相助,决不推辞!”

狄仁杰欣慰地笑道:“不枉陈伯玉多次在老夫面前举荐你,实不相瞒,此次老夫来见你,就是和你商量营救陈伯玉一事。”

顿了顿,狄仁杰凝目道:“你可知,武攸宜在辽东是如何取胜的?”

曹悍奇怪道:“朝廷公布的军报我看过,说是武攸宜指挥大军围攻营州,突厥人趁机袭扰松漠都督府,直捣契丹人老巢,契丹人军心大乱,仓惶撤出营州,被我大周官军和突厥兵马前后夹击,在土护真河一带惨败。

马军总管张九节击杀契丹贼酋孙万荣,契丹人胆寒,无心再战,派遣使者向武攸宜投降。”

狄仁杰点点头,好似古井波澜不惊的面庞浮现丝丝怒容:“突厥人的确突袭松漠都督府,直击契丹老营,逼迫孙万荣率军撤出营州回援。张九节也的确在追击中射杀了孙万荣。可契丹人并未惨败,胆寒投降也不过是邀功直言而已!”

“那事实是?”

狄仁杰捏紧拳头,沉声道:“事实就是,突厥人根本没有配合周军南北夹击之策,他们杀入契丹老营,掳掠一番便满载而归,退守阿尔罕山静观其变。

契丹人在新任首领大贺娑固的率领下,连败武攸宜,斩我周军三万余人,安然率领叛军回守契丹老营。突厥人见无利可图,便悄无声息地撤走。

武攸宜治兵混乱,军无战心,二十余万大军竟然白白耗在土护真河畔,难以向契丹老营寸进半步!契丹老营损失惨重,妇孺牛羊被突厥人劫掠一空,两年多的战乱也让契丹人厌倦了,大贺娑固为坐稳汗位,也有意停战,便派人主动与武攸宜接触,双方和谈,休兵罢战。”

曹悍皱起眉头,从舆图上看,松漠都督府就在后世的内蒙古赤峰一带,地势西高东低三面环山,水源充足易守难攻,契丹人据守老营,完全可以跟武攸宜对抗。

和谈投降,只怕其中开出了不少条件。

“想必契丹人一定是捞足油水才会和谈。”曹悍冷笑。

狄仁杰面容浮现愤怒与哀色,声音低沉:“若只是索要粮食牲畜,哪怕胃口大些,为了早日休兵养民,也不是不可以谈。但是,契丹人之前掳到辽水的七万汉家妇孺,他们竟然不打算归还!和谈条件之一,就是要武攸宜帮他们掩盖这七万妇孺的去向,不让朝廷追责!”

曹悍嚯地起身,怒道:“好狂妄的契丹人!这哪里是投降,分明就是用七万汉家妇孺来弥补他们老营被劫的损失!契丹人叛乱在先,破我城池杀我百姓,两年多来,大周数十万儿郎折损在辽东,这些账又怎么算?”

曹悍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每一个有血性的汉家百姓,听到这种消息都会义愤填膺。

“作为行军元帅的武攸宜,偏偏还就答应了。”狄仁杰捋须摇头,满面悲哀,“更可恨的是,周军撤走前,有万余营州百姓拦在军营前苦苦哀求,他们亲人儿女都在契丹人手里,他们请求朝廷官军不要饶恕契丹人,帮他们把妻儿救回来....”

狄仁杰哽咽了下,浑浊的眼泪从细纹满布的眼角滚落,颤声道:“武攸宜恼怒之下竟然下令屠杀百姓,最终激起民变!万余百姓啊,都是营州平州一带的大周百姓,竟然被屠戮殆尽!武攸宜还将这万余条性命算在功劳簿里,当作杀敌功勋一并上报朝廷!”

“杀良冒功!丧尽天良!武攸宜...畜生!该死!”

曹悍低吼,攥紧的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此事武攸宜做的极为隐蔽,军中将校又多是他的心腹,骆务整、李楷固、张景雄、张九节等大将又跟他有相同利益,特别是骆务整和李楷固,本就是契丹降将,哪里会真的在乎大周百姓死活?

老夫在幽州督运粮草,恢复民生,对前军之事毫无所知,还是接到陈子昂的密信后派人暗查,才知晓果有此事!”

“狄公何不上奏圣人,揭露此畜生的恶行?”曹悍急忙道。

狄仁杰苦涩道:“拿不到证据,口说无凭啊!陈子昂在前军任行军书记,无意间听到风声,便找武攸宜质问,谁料惹恼了他,直接命人将陈子昂捉拿起来,若非老夫紧急赶去见他,只怕陈子昂早已身首异处。

武攸宜全然不懂军务,争权夺利倒是手段利落,像李多祚、沙吒忠义、独孤讳之等将,早就被他扔出前军,要么押运粮草,要么驻守关镇,老夫找遍前军,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之人。”

曹悍深吸口气重新坐下,说道:“狄公来找我,想必已有营救陈伯玉之法!请狄公尽管吩咐,若有用得上之处,晚辈义不容辞!”

狄仁杰当即也不客气,沉声道:“老夫多番刺探,得知武攸宜和契丹首领大贺娑固之间有一份秘密协定,他们相互防范,武攸宜担心事情泄露致使他身败名裂,大贺娑固也怕朝廷知道,以此为借口再度发兵攻打契丹。契丹部族虽然强硬,但两年恶战也让他们损失惨重,所以才看重那七万汉家妇孺。

此事老夫已经跟张柬之、魏元忠等可信之人通过气,李多祚将军也知道一些内情,初步商量后,我们决定请一位可靠之人,将那份秘密协定偷出来!有此铁证在手,我们将奏请太子,然后联合朝臣一起弹劾武攸宜,将真相公之于众,迫使契丹人归还七万百姓!”

曹悍点点头明白了,狄仁杰之意,是想请自己出马,去把武攸宜的罪证偷出来。

他口中的可信之人,自然就是拥护李唐的大臣。

曹悍拧眉陷入沉思,狄仁杰端起茶盏小啜,也不打扰他,容他慢慢思量。

这件事的难点并不在那份协定上,而是拿到罪证后,如何发难,将目前朝野第一红人武攸宜拉下马。

直接联合朝臣上奏弹劾?

无异于当众打武则天的脸!

那可是刚刚代表武氏为大周取得辉煌胜利的大功臣,还在武氏七庙前拜过祖先献过俘虏,武则天金口嘉奖他为大周的柱石之臣。

结果,一场大胜竟然是以牺牲大周七万百姓换来的,再加上那一万惨死冤魂,如果昭告天下的话,武攸宜只怕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砍一万次脑袋都不足以向天下谢罪。

连带着武氏也会被人诟病,让整个武姓皇族蒙羞受耻。

一想到得知真相后暴怒的武则天,曹悍就有些头皮发麻。

她的愤怒绝对不只针对武攸宜,恐怕还有敢于揭露真相的人。

“狄公可曾想过,倘若真相大白于天下,武攸宜固然难逃天罚,但圣人的怒火,只怕会烧伤许多人。”曹悍语气低沉,满面肃然。

狄仁杰淡淡一笑,捻须平静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此事一启,武攸宜难逃一死,可牵头之人,圣人只怕也饶不了他。”

顿了下,狄仁杰语气平淡,却透出一股坚定:“老夫与张柬之商量后,决定一旦拿到罪证,就由我二人揭露此事,向圣人上奏!张柬之七十有三,老夫也已六十八岁,两个朽木老儿为官一生,死之一字早已看开,只要家中能有一缕香火留下,纵使刀斧加身也无所惧!”

“既知凶险,狄公何必急于一时?此事重大,该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对!”曹悍急声道。

狄仁杰深邃泛黄的苍老眼眸静静注视着曹悍,叹声道:“朝廷能等,老夫能等,可那七万妇孺等不了啊!此事如果不能尽早解决,大周将永远失去那七万百姓,辽东之地民生将元气大伤,十年之内难以恢复。

辽东本就人烟稀少,一场战乱下来更是十室九空,若失去那些百姓,朝廷最终只能移民塞边。如果朝廷不作为,辽东河北的百姓将如何看待朝廷、看待圣人?民心一失,辽东将永无宁日!”

曹悍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点头。

狄仁杰说的不错,什么人都能等,可那落入契丹人手里的七万妇孺等不了。

大周朝廷如果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那这场平叛之战的意义又在哪里?

“晚辈明白狄公的意思了,狄公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办妥此事!”曹悍抱拳郑重道。

狄仁杰道:“曹司阶只管将罪证拿到手,其余的交给老夫去办。老夫保证绝对不会牵连到曹司阶,也不会有人知晓曹司阶参与过此事。”

曹悍笑了笑,倒也没拍胸脯说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话,先找到武攸宜的罪证再说。

想了想,曹悍说道:“狄公,我有一个建议,不如先暗中派人将风声泄露出去,暗地里在神都城流传开,为舆论造势做准备,就当是为朝堂争锋预热!到时候朝堂民间一起发力,让武攸宜的恶行彻底曝光!”

狄仁杰思索了会,笑道:“好想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朝廷想压都压不住!”

二人又商议了一番谋划细节,狄仁杰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