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武皇垂泪

神都,太初宫。

温暖如春的西上阁内,传出阵阵哭诉声,一名穿白袍,披头散发的男子跪在卧榻前,不时以额戗地,弄得满脸血和鼻涕眼泪。

武则天穿着赭黄长衫,披貂领披风斜倚在榻上,微微阖眼,神情漠然的听着男子哭诉。

此男子名叫卫遂忠,四十余岁,左肃政台从六品下侍御史。

卫遂忠今日扒掉官服,以白衣之身闯宫禁,为的是在皇帝面前状告他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来俊臣。

“....来俊臣依仗陛下恩宠,贪赃枉法,随意罗织罪名构陷朝臣,霸占他们的家产妻妾,早已惹得天怒人怨!而今,来俊臣更是图谋网罗罪名,陷害魏王、梁王、太平公主以及皇嗣,他曾在酒后对妾室说,陛下...陛下年迈昏聩,只要除掉几位武姓王爷和公主皇嗣等人,他就能...就能大权独揽,另立朝廷!

他还准备诬陷恒国公邺国公谋反,想要把陛下身边亲近之人统统除掉!陛下,此人已经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倘若再放纵其祸害国家,必将生乱呀!请陛下为天下苍生念,早日除此奸佞!”

咚咚咚~~卫遂忠脑门磕地,哭声凄凉悲惨,满脸血污横流。

上官婉儿望着他身前的地砖上沾染的血迹,微微皱起眉头。

“来俊臣真有那么大胆子?”武则天缓缓睁开眼,似笑非笑淡淡问了一句。

卫遂忠面色发狠,赌咒发誓:“微臣所言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微臣尸骨无存,死不入幽冥,堕入畜道!”

武则天朝他看了眼,凤目中划过一丝疑色,没想到他会发下如此狠的毒誓。

武则天沉默了会,沉声道:“来俊臣乃是朕一手提拔,朕还是不相信他会这般大逆不道。朕知你过往和来俊臣交往亲密,何故突然会告发他?”

卫遂忠哭呛道:“陛下明鉴,微臣过去的确帮着来俊臣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微臣愿向陛下请罪。但来俊臣,的确罪恶滔天!来俊臣秘密指派微臣编织几位武氏王爷和公主皇嗣的罪证,只待他准备妥当,就会故技重施行构陷之举!

微臣实在害怕,便退出不干,没想到来俊臣以身家性命做要挟,还命人将我绑到他府中,殴斗谩骂,逼迫我跟他一起干,微臣假意答应,才逃脱出来!来俊臣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微臣走投无路,只能来向陛下请罪,微臣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饶恕家小!”

卫遂忠一阵呜咽痛哭,武则天额头上的皱纹深深折起,变幻莫测的凤目里寒芒闪闪。

“高延福。”武则天淡淡唤了声,屏风后立时闪身出一个人影,“奴婢在。”

“把卫遂忠带到梁王府上,命他保护好此人。”

高延福恭敬揖礼:“奴婢遵旨。”

武则天又对卫遂忠说道:“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梁王说一遍,今后一段时间,你就住在梁王府上,等查清楚来俊臣,朕再处理你的事。”

“微臣谢陛下隆恩!呜呜呜~~”

卫遂忠激动的连连叩头,呜咽不止,高延福搀着他退出西上阁。

上官婉儿命人把地面擦干净,坐在榻沿,轻轻为武皇捶腿。

武则天忽地笑道:“婉儿,你觉得朕该不该处理来俊臣?”

上官婉儿稍作考虑,微微笑道:“朝廷大事,自由陛下乾纲独断。不过婉儿觉得,陛下登基多年,朝局稳定天下大治,有些人的存在不仅没有作用,反而会摸黑陛下的一世圣明。”

武则天凤目微凝,轻轻在上官婉儿光洁的额头点了点:“别看来俊臣在外面跋扈,在你面前可是恭敬得很。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怕是会气得暴跳如雷。”

上官婉儿狡黠一笑,故作委屈似地道:“陛下冤枉婉儿,婉儿可没有指名道姓说来大夫的不是!”

武则天哈哈一笑,依靠在软垫上,深邃的目光深处涌出些厉芒。

一名小内侍捧着一个缠着黄绸的密封竹筒走进来跪倒:“启禀陛下,房州鲁正元有密奏送来。”

上官婉儿起身接过,挥挥手示意小内侍退下,将竹筒呈给武则天后,退到屏风后侍立。

“这个鲁正元,怎么三天两头上密奏。”武则天皱眉,拧开封口,取出一道奏疏。

展开一看,却不是鲁正元写的密奏,望着那有些熟悉的字迹,武则天稍稍恍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十二年不见的儿子,李显的字迹呀!

“显儿....”武则天呢喃一声,赶紧坐起身子,把那封家信凑近些,细细观看起来。

屏风后的上官婉儿听到武皇呢喃声,低垂的眼眸里划过些诧异。

李显的信写的很质朴,更多的是以一个儿子的语气,向母亲表达思念和关心,对弟妹的想念,还有这么多年对不能去父亲陵寝祭拜的遗憾。

李显在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没有刻意卖惨诉苦,也没有乞求母亲放他回去,反而表现出一种安于现状的平淡和闲适。

对自己当年短暂登基犯下的荒唐错误,李显也诚恳的表示认错。

另外,还简单写了写自己在身边的几个儿女,以及对远嫁别处的几个长女的思念。

信的最后,李显诚挚的向母亲恭贺寿诞,祝愿母亲健康长寿云云。

末尾处,李显附上一首五言短诗,说是他近来有感而发所作,献给母亲当作寿礼。

“...《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武则天喃喃念叨着,将末尾这首小诗念叨了好几遍,念至最后,已是带着几分呜咽之音,凤目泛红有泪花激荡。

卸去了帝皇的威严,此刻的她只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妇人,收到远方儿子的一封家信,感念之下伤怀落泪。

上官婉儿目瞳里带着几分惊异,从屏风后快步走出,将一块丝帕轻轻递到武皇手中。

她余光扫过那张捏在武皇手里的信纸,心中默念那首短诗。

以她的才学,当然能鉴赏出这首诗的优劣,正是如此,她心中才越发惊讶。

李显有几分文采,她还是比较清楚的,写诗的话也不是写不出,只是想写出如此词真意切,用最朴素的语言描绘最真挚的感情的绝佳诗句,怕是有些不太可能。

难道说,李显这十二年埋头苦读,在才学上了有了长足进步?

上官婉儿满腹怀疑。

武则天擦拭一下泪痕,自嘲般的笑了笑,多少年没有如此失态过了,没想到会被一封家信乱了心绪。

“婉儿觉得此诗如何?”武则天将信递给她。

上官婉儿犹豫了下,双手接过,飞速扫过前文内容,越看越是震惊。

李显这封家信可谓别出心裁,没有半点歌功颂德和华美辞章,语言直白,又最为打动人心,一个与母亲分别十二年,在他乡苦苦思念的老儿子的悲苦形象跃然纸上。

上官婉儿又将那首短诗默读了几遍,沉默了会,无比诚恳的感叹道:“词句素淡,无丝毫雕饰虚浮,却又蕴含浓郁真情,令人诵之感喟至深!庐陵王殿下这份诗才,婉儿远不及也!”

武则天笑着摇摇头,欲要起身下榻,上官婉儿忙蹲下身为她穿上鞋履。

“知子莫如母,老七有几分本事,难道朕这个当娘的会不知?呵呵,这首诗,绝非出自他手!”

武则天起身笑了笑,语气里却无半点责怪之意。

掖紧披风,武则天走出西上阁,凭栏远眺巍巍宫禁,微凉的风拂过她那苍老的面庞,鬓边的白发随风飘动。

上官婉儿步履轻盈的跟在身后,站在一旁轻声道:“婉儿到觉得是殿下离京多年,感触深切之下的真情流露。毕竟,思念陛下乃是人子之常情。”

武则天轻叹口气,幽幽道:“不管是不是他所作,有这份心意在,朕就知足了。”

凝目远望,好一会,武则天道:“显儿在信中提到,他的腿疾时常反复,这是怎么回事?显儿何时有了腿疾?”

上官婉儿想了想,低声道:“半年前,房州赵彦昭上奏,说是殿下双腿受风寒侵邪,一遇雷雨阴湿天气便疼痛不止,无法落地......”

武则天面色陡变,凤目倏冷:“此事为何朕毫不知情?鲁正元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早报?”

上官婉儿当即屈膝跪下,低头道:“陛下息怒!当时河北战事焦灼,陛下看过后命婉儿去太医署令医官备好药物,随月例给养送往房州。后来鲁正元密奏上也提到过,陛下说既然药送去了想必无事,就没有再过问此事。婉儿不知殿下腿疾严重,也没有再提醒陛下,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长长叹口气,拍打栏杆带着几分愧疚低叹:“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

“起来吧。”武则天疲倦似的摆摆手。

掖紧披风,武则天只觉得浑身寒意愈来愈重。

“命太医令挑选五名御医,前往房州,随侍在庐陵王身边。告诉他们,如果半年之内治不好显儿的腿疾,他们也就不用回来了。”

武则天淡淡的吩咐一句,淡漠的话语中带着肃杀之气。

“婉儿遵旨。”上官婉儿福身应道。

“对了,你替朕手书一封送去给狄仁杰,命他在七月之前回来一趟,就以庆贺九鼎铸成为由。告诉他,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上官婉儿纤细的身子轻轻颤了颤,神情愈发恭敬:“婉儿这就去办。”

上官婉儿顺着长长的走廊告退离去,转过墙角时回目看了眼,只见皇帝陛下依旧手扶栏杆临视皇城。

她知道,一旦狄仁杰回京,那么皇储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很快便要知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