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后,向西而行的车队、马队视野间,重峦叠嶂披上的绿毯,渐渐乏黄,山地与丘陵对峙,有着南方的纤秀,也有北地山岳的粗犷。
偶尔行至一段路,刚才还出现的河谷,却成了平川,长长的河流犹如玉带沿山中从平原蜿蜒奔腾掀起一波波水汽。
不久,车队停下,步行、或骑马的一个个汉子就地坐下,脱去鞋袜,让风从脚底吹过散去湿热,一边还和同伴交换酒水,说笑这西陲之地的风景,远远看到,有背柴禾的西北百姓过去,高兴的朝对方挥手打起招呼。
耿青从车里下来,下了官道,沿着早有踩出的泥路,来到河滩,捧了清水浇在脸上,放眼望去,远方的平原,有成群的牛羊,牧羊人骑在一头大黑牛背上,正朝这边张望。
‘相比后世,沙漠化还没有那般严重,不过应该到了甘州那边,沙漠、戈壁就多了。’
他们离开长安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眼下已经进入凤翔地界,中途不耽搁,再过五六日便能到达陇州。
来的途中,耿青在车里,经过往商旅打探,这才明白,所谓的陇右不过只是一半罢了,真正意义上的陇右其实还要将沙、瓜、甘、肃等州包含进去,可惜后来被吐蕃占据,又逢安史之乱,原本想将这里拿回来的哥舒翰,不得不先平定叛乱返回长安。
之后的年月,吐蕃经营了长达百年之久,到的张议潮举兵起义,与朝廷派出的军队夹击,方才将这片河湟之地收回。
这就是离行前,张怀义说的归义军,到的现在那边都在归义节度使控制下,基本不受朝廷调度。
‘归义军应该还控制丝绸商路,否则以那里的物资根本养不活大量的兵卒,李茂贞与他们说不得也有来往......’
要到他人地头,就不得不先分析利弊,否则被人一口吃掉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接过九玉递来的毛巾,耿青偏头看向从上面官道踩土滑下来的窦威,“距离凤翔还有多远?”
窦威这些年养出了不少膘,第一次走西北道,累的浑身都是汗,过来时,神色恭敬回了话:“还有五十多里就到了,不过要渡河。”
耿青擦了把脸,指去面前这条大河,汉子摇头:“这只算旁支,真正要渡的应该比这条大不知多少。”
“那算了,就不进凤翔歇脚。”
几日间,耿青对窦威手下这拨人也算有了大概的了解,人数谈不上精锐,可都是想要发上一笔财,或想要捞个官身的,这里面也有当初跟过他的金刀帮帮众,只是来的只有十来人,其余大多已经成了家,不能再跟来。
望着湍急的大河一阵,耿青拍拍汉子的肩头:“去将大伙聚在一起,同走了这么几日,也该跟他们说说话,要做什么事,大伙心里也该有底。”
说着,他由九玉搀着手臂,走过河滩上了官道,上来时,百十来号人已经聚集起来,都是江湖人,也有混迹市井的亡命之徒,犯了官司干脆籍着这层关系,一起从长安出来,看能不能混出个人样。
一时间,耿青过来时,这些人当即闭上嘴,抱着各自的兵器或立或坐,安静的看着青年慢慢上了车辇。
都听说窦老大就是跟这个人混的,就在众人想的时候,耿青起了一个头,说起话来。
“......我叫耿青,北方飞狐县一个山村里出来的,跟诸位一样,都是泥腿子。”
大伙都知道他是官身,说出这句,反而觉得没架子,尤其那‘泥腿子’三字,感到亲近,不由笑出声来。
耿青抬手虚按一下,下方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
“我以前做过什么,为什么这般年轻就当过尚书,不怕告诉你们,老子在黄贼入主长安,还做宰相,家里还有二十多个婆娘,你们窦老大跟过我,想知道你们去找他,不过眼下,我要说的,你们都要听好,不然到时候死了,可别怨到我身上。”
这帮人里本就没多少好人,有些手上更是有几条人命,听到耿青这话,只是咧嘴冷笑,目光阴鸷:“东家只管吩咐,不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嘛,谁没背过几条人命。”
“那好,我就说说,咱们去陇州做什么。”
耿青朝那汉子点了点头,他站在车辇上,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桀骜的面孔,竖起手指:“你们之后碰到的,是陇右节度使,和他们手下兵,说不得会动手,与尔等以往杀的人,可不同了。”
“跟军队打?你疯了!?”有人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车上的青年,拍着屁股后的灰尘,向后退开,“老子是跟你来发财的,不是丢命的——”
“不干了,一个疯子,带一群傻子!”
那人提了兵器转身就朝来时的方向离开,人群里,隐隐有些骚动,就在又有身影想要站起来。
车辇上,耿青负着手望着离开的背影什么也没说,旁边有背负木匣的人走出,双手利索的翻下木匣,从里掏出一支六孔火器对准了过去,然后,‘嘭’的一声巨响,近前的几个人直接吓得后仰,巨大的火光过后,众人纷纷回头,就见刚才离开那人已经趴在了地上。
人群里起身一半的人,一个个重新坐了回去。
“我这人一向喜欢以理服人,但是总有人不喜欢听道理.......”
耿青取下过了棉花的木塞,侧头掏了掏耳朵,看着众人笑道:“现在还有人离开吗?我看也没了,那么接着说正事。”
“你们跟我从长安出来,自然不会将你们推到死路上,我这人不喜欢蛮干,也不喜欢后知后觉,所以,在下会尽最大努力,让你们活下来,还能得到钱财,甚至官身,就看你们舍不舍得跟我一搏。”
“对了,别想当叛徒,出卖大伙,敌人有时候也不喜欢卖同伴的人,到时候,说不得也落一个惨死。”
说话间,暂且休整的队伍前面道路,有先行探路的人已回来,手里有一封信函,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递到耿青面前。
“东家,属下探路时,被一队骑兵给拦截了,对方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耿青拍拍他肩膀,表示理解,那拨骑兵定然是李茂贞派出的侦骑,一个江湖人怎么可能与军中侦查轻骑相比,那可是别人战场上磨杀出来的本能。
“你们没人反对,那就收拾一下,继续上路。”耿青捏着那封信朝他们挥了挥,将众人遣散启程,便走在马车旁边将信掏出展开飞快看了一遍。
九玉、窦威也探头望了望,前者笑了起来。
“卧龙再世......足智多谋......呵呵,这李茂贞还夸你。”
“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夸我,那就要多留一个心眼了。”耿青将信撕碎丢到地上,带着九玉回到马车里,撩开帘子朝窦威,还有旁边的宦官,神色正经的说道:“到了那边,我就要演了,你们可要机灵点,配合好。”
“哈哈!”
两人却是大笑起来,随后齐声拱了拱手:“是!”
车队、马队缓缓行进,在这天下午过了凤翔地界,前往陇州。在这过去的几日里,长安也有事情发生过了。
长安。
从潼关返回的队伍进入了皇宫,皇帝李晔坐在书房看着手中递来的册子,当看到崔胤二字时,闭了闭眼睛。
不久,他下旨召见了张怀义,莫名其妙的给他加封了官职,行长安防御使、北营都统、轻车都尉,同时又封李顺节为防御副使、副都统,随张怀义入军行营。
十月初五,年老的张直方,代儿子向皇帝请辞,随后被驳回。
十六这天,张怀义下狱。
神策军北营由李顺节接管,加封十六卫大将军,诸道兵马使,坐镇长安,同时,以文臣文昭度为中书令兼西川招讨使。
二十这天,朝廷下令,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相助,同伐西川陈敬瑄。
朝野顿时震动。
相对长安骤然聚起的飘曳大雨,此时的陇州也渐起了阴云,耿青并不知道数百里之外发生的事,眼下距离陇州已不过将近两百里路程了。
他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矮几上铺开的图纸,心头有种莫名的心悸,下意识的望向东面长安的方向。
“先生,马上就要过河了。”
窦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耿青收起图纸,从马车出来,前往陇州的渡口,手下人已经逐一上了大船。
之后的两日,窥探的侦骑变得繁密,甚至不再隐藏身形,就站在远处监视,快至陇州地界,城池的方向,一支两千步骑混合的兵马拦在了前面。
耿青也在这天,第一次见到了李茂贞。
细密的沙粒卷在风里从人衣袍甲胄间拂过,路边搭起的草棚,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大马金刀坐着,甲胄鲜亮,腰间悬着宝刀,面容中正而严肃,目光却是直直盯着区区百十来人的队伍施施然行驶过来。
不由咧了咧嘴角。
“当真有不怕死的。”他轻说道。
视野之中,行驶而来的马车被麾下兵将拦下,颇为粗鲁的将里面人赶下来,随后将对方麾下扣押在原地。
视线中的那个青年,满脸堆笑,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小跑过来,边跑边笑嘻嘻的拱手朝这边问候。
“这位便是李节度使?当真相貌堂堂,男儿中的男儿,在下微末之人,能见节度使真颜,当真不枉这一趟。”
李茂贞摊手指了指破旧的圆桌,以及桌上早已凉了的茶水,请面前这个阿谀奉承的文人坐下来。
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这家伙笑容,像极了昨日猎的一头白狐,令他感到有些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