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董没能像期望的那样刚到法兰克福机场就转身直接原机折返,他乘坐的CA931航班抵达后发现有机械故障,没能当天晚上飞回北京而要留在法兰克福维修,他只好在机场附近住了一晚,改到第二天下午同属国航的966航班回来,到北京时已是星期三的早晨。机场与汽车产业园区同在顺义,侯董一下飞机就直奔园区,不到九点已经踏上了总部大楼的台阶。
星期二晚上获知侯董已经登机的确切消息后,几位老总便分头张罗手下的人准备星期三早晨与侯董开会。温连荣接到段总通知的时候问了句要不要也叫上云蔚,她比较了解情况,段总没说行不行却反问一句“你不了解情况吗”,温连荣听出段总对自己不满,忙解释说一直是他和云蔚一同跟这个案子的,是个团队,段总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云蔚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手忙脚乱奔到大望路赶上回总部的班车,同车的还有销售公司和公关部的主要干将十多个人。这支队伍走入总部会议室的时候段总和万总几位老大已经都在,段总一见呼啦啦涌进这一大帮人,立刻皱起眉头,凑到万总耳边说:“没必要这么多人参与吧,还是小范围比较好。”万总想了想,叫过聂志军吩咐他把一些层级不够高的先安置到其他房间。段总看到温连荣和云蔚就招手让他俩坐过来。云蔚忐忑地坐下,眼前的阵势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得知记者会的情况后她立刻想起路致远曾警告过侯董别离开北京,当时她以为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没想到路致远那一伙真的就在侯董无法与地面联系的十个小时内发起了总攻,她有些后悔没有及早把路致远的话向上汇报,早前她是怕上面怪自己多嘴,而事到如今她就更不敢多嘴了。
这时忽然有人跑进来,是侯董办公室的,她站在门口喊了声:“侯董到了!”说完就侧身躲到一边。侯董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会议室,众人急忙全体起立,侯董严肃地扫视一眼,说:“大敌当前,怎么还在这里坐着?!”然后振臂一挥,“走!跟我去‘死球饿神绒’!”
大家都是一脸懵懂,但侯董已然转身径自走出门去,紧接着响起一阵桌椅拖动声和脚步杂沓声,会议室的人都蜂拥着跟出来,紧随侯董沿着走廊向前疾行,队形宛若一簇硕大的箭头,侯董就是箭头最尖端的那一点,身后两侧是万总和段总,而云蔚和温连荣则夹杂在箭头的尾部亦步亦趋。云蔚边走边纳闷,什么是“死球饿神绒”?侯董怎么去趟德国回来就变成陕西人了?她想问温连荣,却见温连荣正一脸肃穆,眉毛拧在一起,也是苦苦思索状。眼看走到电梯间了,侯董却忽然一个右转身,双手推开安全通道的两扇门,顺着楼梯向下走,众人也都急忙改变方向跟过来,原本很正规的三角形箭头顷刻乱了阵形,变成蛇状盘旋而下。到了地下一层的走廊尽头,是两扇森严紧闭的门,侯董健步上前用力一推,门岿然不动,人却被向后弹回来。侯董很生气,喝问道:“钥匙在哪里?!”已经有侯董办公室的女孩手举一串钥匙狂奔着赶上来,心里越急手越哆嗦,竟对不准钥匙孔,待门终于打开侯董便大步跨了进去。
云蔚跟在队伍的末尾朝里走,她注意到门旁有个不大的标牌,牌子上刻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两个英文词——Situation Room,下面是三个中文字——作战室。她默念一遍英文,忽然明白侯董刚才说的是什么了,想笑却没敢笑出来,她又看眼中文,字也都认得却想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房间很大,其实应该称“厅”更合适,因为处于地下一层的一端,所以涵盖了两侧房间外加走廊的宽度,非常轩敞。云蔚进来第一眼的感觉仿佛置身于电视里见过的航天工程中央控制室,正面墙壁上镶满巨大的液晶显示屏,可惜都处于黑屏状态,正中有一张硕大的会议桌,上面除了若干台电脑还摊着些东西,有点像是推演用的沙盘,然后就是几排像阶梯教室一样的桌椅以及更多的电脑,一切都是簇新的,弥漫着新装修的味道。有人噼里啪啦忙着把所有的开关都打开,很快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侯董双手叉腰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脸上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众人都不知所措地围站在他身后。
侯董叹口气,摇摇头,双手摊开走向正对的屏幕墙,挨个指着一块块屏幕说:“怎么能这样?这里应该是冠驰的神经中枢,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要看各大网站关于事件的最新报道,这里就应该实时显示出来;我要看电视新闻是怎么讲我们的,这里就应该马上放出来;我要看各地4S店受没受影响,这里就应该马上把画面调出来;我要和上海、深圳的人开视频会议,这里就应该马上可以看到他们。这面墙应该眼花缭乱,结果是一片漆黑。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里就是‘帷幄’,我走进这里就应该一切尽在掌握,结果像掉进了黑洞……”
侯董转身冲着众人说:“那次我去美国,他们邀请我到白宫访问,让我参观了白宫的‘死球饿神绒’,我很受触动也很受启发,回来就参考着也搞了这个,不是为了做摆设、装门面,这个应该是很有实用价值的。我们这么大的公司,面临来自各方面的威胁,必须居安思危,打起仗来没有这套东西我怎么运筹帷幄、怎么决胜千里?”侯董又叹口气,怅惘地像是在自言自语,“硬件的东西、表面的文章好搞,没几天就都弄出来了,可是软件的东西、里面的功夫就难了,结果全成了摆设,唉,这就是差距啊……”说完他就垂下头,背着手默默地往回走,来路上的那股精神头已经荡然无存,简直是判若两人了。云蔚看着侯董从她面前走过时的样子竟感到有些难过,叱咤风云的大老板原来也会有如此力不从心、难偿所愿的时候。
众人原路回到会议室,侯董示意大家都坐下,他看来已经从刚才的失意中迅速摆脱出来,自嘲道:“我这两天真是徒劳往返,先是去法兰克福的机场遛了一遭,刚才又去楼下转了一趟,真有点累了。好,言归正传!回来的航班是这边的夜里,应该没太多新情况吧?之前的我都了解,我的判断是,这次的事件根源不是什么质量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异常严峻的公关危机、信誉危机!”
“没错!”万总气愤地说,“应该好好去全国各地查一查,各大医院里的新生儿肯定还有得那个病的,那些人家里都开什么车?流产的就更多了,又都是开的什么车?就不信没有德国车、美国车!我敢肯定开花冠的也有老婆流产的,开思域的也有孩子心脏发育不全的,怎么没听说他们去告丰田、告本田?”
侯董没接万总的话,而是问道:“既然你也认同这次事件的本质是公关危机,那打算怎么来搞这场危机公关?”
万总这两天比侯董更累得多,他的头一个举措是炒掉了一直与冠驰合作的公关公司。出了这么重大的事件公关公司竟事前无预警、事后无对策,实属重大失职,不过这也是大多数公关公司的普遍水准,并非很离谱,最终触怒万总的其实只是对方随口说的一句话。星期二中午万总又一次给公关公司的头头打电话催问进展,对方东拉西扯汇报一番全无章法,万总自然不满意,责备说这哪叫进展,这叫毫无进展,对方带着哭腔解释说已经尽了全力,从昨天到现在除了睡觉所有时间都在忙冠驰的事。万总闻言勃然大怒,说这种时候你他妈还有心思睡觉,你干脆回家睡觉去吧。
万总果然雷厉风行,右手刚干掉这家左手已经又找来一家。新的公关公司临危受命备感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不敢一上来就直接面对侯董。万总心知肚明,让公关部与他们一起挑灯夜战做出方案,待侯董问起便让公关部经理向侯董汇报。
侯董静静地听公关部经理近乎照本宣科地把方案要点讲完,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先让在座的几位老总都说说意见,段总等人既不清楚侯董的想法又碍于万总的面子所以都不好擅加褒贬,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侯董喝口水,把茶杯盖上,看着万总说:“我对你们搞市场和公关的只有一个要求,真的,就一个,看你们能不能做到,就是我不希望媒体上出现‘辐射门’这三个字。先说‘辐射’这两个字眼,太吓人,能不能用‘污染’?反正从精神污染到环境污染再到食品污染,什么都污染,老百姓早都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再出来个电磁污染根本不觉得算什么事。或者用‘电磁干扰’、‘电磁扰动’行不行?要弄得像术语、很专业的样子,这样老百姓会觉得离自己比较远。最后就是这个‘门’字,一定要避免媒体用这个简称,太容易上口、太容易传播,搞得像个烙印将来洗都洗不掉,一提冠驰就联想到‘辐射门’,那咱们的品牌就完了。能不能尽量搞长一点、拗口一点?比方说,‘电动汽车零部件电磁污染争议’。总之,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一条——不要让我看到或听到‘辐射门’这三个字。”
万总一班人表情凝重地连连点头,却没人敢拍胸脯明确应承下来。段总说:“侯董讲的我完全赞同,一定要尽全力防止咱们冠驰因为这起事件被符号化进而被妖魔化,媒体和公众都很乐于把某个人、某家企业先符号化再妖魔化,我想这也正是幕后那帮人所期望的,咱们绝不能让大家呕心沥血十二年所取得的成果毁于一旦。说到这里我想到一点,就是前天他们居然没有当场宣布明确的索赔金额。要知道数字就是一种符号,公众天生都对钱数很关注,而钱数作为符号既醒目又易记,如果他们报出个天文数字的索赔金额,比如一千万、五千万,这金额本身就是个话题,就足够吸引眼球、推波助澜,因此对方到目前为止不提索赔更没公布具体金额,对咱们是有利的。不过让我奇怪的也正是这一点。他们为什么不索赔?鬼才信他们不要钱,那几个车主都不是省油的灯,刁民哪会来什么高风亮节?律师声称保留索赔等一切权利,更是胡扯,不采取法律行动要你律师做什么?你律师赚什么?所以我觉得要尽快搞清楚躲在幕后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侯董赞许地看着段总,然后转而冲公关部经理说:“把段总的话记下来,符号化、妖魔化,绝对不能发生在冠驰身上!”他扫视一眼在座的人,又说:“刚才阿段提到的正是我接下来想讲的问题,幕后是谁……”
“还能有谁?咱们的老对手呗!”万总义愤填膺,竟有些失敬地打断侯董的话,“看他们那份检测报告是哪个地方的汽车质检中心出的就很清楚,不然为什么大老远送到那儿去检?还有那个电动车工程中心也够浑的,给钱他就检?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看如今最无情无义的人在高校里面,有奶便是娘,咱们给他们投的钱还算少么,我看他们是不想再要了,阿段你应该跟小钮打个招呼,以后那所学校的学生一个不要!”
段总说:“老万的分析有一定道理,谁能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谁就是幕后的推手,所以是冠驰的主要竞争对手同时又不看好新能源汽车的那几家最有嫌疑。我刚才说的对方为什么没提钱的事,这可能是一个原因,恰好暴露出他们的本意,他们的目的并非要钱了事,而是要咱们的市场份额,他们希望看到的是咱们冠驰从此一蹶不振。”
侯董淡淡地说:“这些都是你们的推理,再严谨的推理也只是推理,这世上不合逻辑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所以还是要周密地调查,找出幕后的实际操纵者,不要轻易限定假想敌,倒不是担心冤枉那几个厂家,我不怕错杀一万,怕的是漏掉那个真正的敌人。”在座的都再次不住地点头,侯董话锋一转,“不过,调查归调查,有一条——如果你们还没动作的话现在就该马上动作,刚才公关部的方案里有提到,我再强调一下,要尽快转移视线……”
“明白明白!”万总忙不迭地说,“我们立即发起媒体攻势,曝光其他汽车厂家的问题,要四处点火、全面开花,这家有刹车问题、那家有转向故障,尤其会重点针对国外品牌,力争找出哪个国外车厂歧视国内客户的,大做一下文章,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公众情绪一上来咱们就好办了,打击对手倒是其次,关键就是要转移视线,把咱们冠驰这起事件淹没到各个厂家的问题当中,让公众对这种事麻木到脱敏了、免疫了,咱们这场危机也就化解了。我以前就说过,对付公关危机最好的武器就是时间,因为公众向来都是记性很差、忘性很大的。”
“怎么做我不管,我要的是结果。”侯董敲敲茶杯,“总之,我们面临的是一场公关危机,但又不能就事论事,只看到公关危机这一层;我们也很可能即将面临一场法律诉讼,但同样不能只看到一场官司。我们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真正的生死较量,我们每一个冠驰人都要统一认识,不能有任何人心存幻想、掉以轻心,必须做到立场一致、思想一致、步调一致、口径一致!”
云蔚孤零零地坐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中间,她自忖没有资格像其他人那样围坐在会议桌前,所以从地下室折回来之后就没敢再回到段总旁边。会开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超出云蔚原先的预想,她当初也估计到公司不会答应那几位车主的要求,但以为起码会讨论一下DQ车究竟有没有严重的电磁辐射、是否真的需要召回,以及下一步的市场销售策略如何调整。她估计肯定会有不同意见,甚至想象过可能出现的激烈争执以及真到那时她该如何站队,但根本没料到会议自始至终竟没一个人哪怕只是提一下车主的那几项要求,没有,完全没有。云蔚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有些话如鲠在喉,但她不敢说。她留意过几次坐在前面的温连荣,发现温连荣的脸色一直微微泛红,自始至终脖子伸得老长,上身前倾,全神贯注,目光只在侯董和段总两个人身上停留。她有些奇怪,这应该也是温连荣头一遭出席这样的高层会议,头一遭与侯董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依其一向的作风应该是缩头低眉才对,怎么异常亢奋得竟像换了个人。会议开得越久,发言的人越是激愤,而云蔚也越来越觉得压抑。侯董一向坚决主张禁烟而且一向身体力行,对下属在公共场合抽烟绝对零容忍,万总每次得知侯董要去销售公司都会事先吩咐助理们把他那满是烟味的办公室彻底通风,遍洒空气清新剂,还要把沙发座套都换上新的。如今这间大会议室空气流通、氧气充足,但云蔚却觉得憋闷,甚至有种窒息感,她好几次都差一点忍不住举手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云蔚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连刚才进来给侯董的茶杯续水的阿姨都比她资深,更何况侯董一再强调“四个一致”,云蔚心想,自己本来已经是底层的新人,就不要再当异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