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冠驰汽车所在的写字楼不远就是万达索菲特酒店,在二十楼的一间套房里,此刻正有一伙人在计议着什么。外间的长沙发上挤着三个人,年纪都不大,绒布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的另一位看上去岁数大些,还有一个毛头小伙子干脆盘腿坐在椭圆形玻璃茶几旁边的地毯上,不算很大的茶几上放着四台笔记本电脑,电脑围出来的地方搁着五部手机,像是都已被置于关机状态,另有一些满是图表和文字的A4纸杂乱地摊在上面。单人沙发上的显然是主事的,他冲长沙发上被夹在中间的女生点头示意:“Angela,你接着说。”
安吉拉的语速很快,但透出几分紧张:“大副,您刚才提到的几方面问题我在乖娃童车也都遇到了,感觉我好像变成消费者协会或者‘质量万里行’的人了,可能这是大众消费品行业的共性造成的吧,投诉数量虽然很多但非常分散,纠纷虽然不断但都属于鸡毛蒜皮的小case。我发现乖娃童车值得咱们介入的案子少之又少,只有两起还算得上比较严重,一个是小孩的手指被链条夹断了,一个是车上的织物阻燃系数不够高,导致小孩被烧伤……”
“童车算什么,你这可真叫小儿科了。”坐在地毯上的小伙子忍不住打断道,“比起我手上的冠驰汽车……”
“小葛!”被称作大副的人嗓音低沉,但不容置疑,“汽车行业的情况等会儿再说。”然后转脸看着安吉拉,安吉拉却只是摇摇头,意思是自己已经没的可说,大副又瞥了小葛一眼,小葛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勾画着地毯上的花卉图案,之前托在双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不知是因为太沉还是太烫已经被撂到了一边。
大副点评道:“童车这类案子很典型,和奶粉、保健品一样,也许更适合消协或者维权律师去参与,而不是我们。我们考虑是否投一个案子与律师考虑是否接一个案子,标准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们惯常的思维方式必须有所改变,以前可以只惦记什么服务费、风险代理费,其实那些只能算是劳动所得,我们现在要的是投资回报!所以,不能只盘算跟这家企业打官司能不能赢、费用能不能收到,而要用投资家的眼光去审视、去评估,要看这家企业的销售额和利润规模、是否已经上市、在哪里上市、有没有海外业务、所在行业的特征和前景等等。”
“那医患纠纷是不是都不该投?”坐在安吉拉右手的男士插问。
“不投!”大副很干脆地一摆手,“至少在现阶段不投。医改还没有完成,公立医院究竟是企业还是事业单位都还模糊着呢,向百姓收钱的时候它讲盈利,向政府要钱的时候它讲公益,公立医院的经费要靠各级卫生系统拨款,而卫生部的经费来自于国家财政,我们总不能一上来就跟国家打官司吧。”
“那针对民营医院的呢?像几家男科医院都有官司。”那人又问。
“也不投。眼下的民营医院、私立医院规模都太小,年利润以咱们的标准来看只能算小本营生,一家医院的全部资产恐怕都抵不上我一个案子的标的额。”
安吉拉左边的男士笑了:“那我跟踪的这个大,五百强里它数一数二了,黄海钻井平台漏油污染的案子我一直在关注,那些渔民和养殖户的集体诉讼是由几个维权律师在搞,其实咱们出手更合适,可问题是,它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和它打官司其实也就等于和国家打官司吧?”
大副往前欠了欠身子,把电脑扣上,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简单的敢不敢的问题。那几起诉讼包括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媒体的口诛笔伐都只针对外方公司,却不针对涉案的中资公司,他们这才是因为不敢。其实前几年的松花江水体严重污染不比这次事故的危害小,但当时不仅媒体不敢像这次这样咋呼,更没人敢发起集体诉讼,因为那起事故的罪魁祸首不是外资公司,没有外方可以拿来做挡箭牌、替罪羊,当然啦,也许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大副口气一转,“但咱们之所以眼下不去搅这潭浑水,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适合。”
“投资回报还不够大?”安吉拉忍不住发问。
大副扫一眼四个年轻人,说:“雪佛龙在厄瓜多尔遭遇的诉讼,我对你们每个人都讲过,而且不止一次。雪佛龙大不大?够大的吧。厄瓜多尔穷不穷?够穷的吧。但有一家公司却甘愿出资数百万美元,替几十户大字不识的亚马孙土著打官司,向雪佛龙索赔一百八十二亿美元!——这家公司叫什么?”
小葛忙举起双手挥舞:“叫‘伯’什么来着……”安吉拉早已抢先答道:“Burford Capital!”小葛顿时泄了气。大副笑了:“小葛,你就别怕呀父呀的叫了,讲起英语的东西来你比Angela要慢好几拍。”
“英语不行但咱会拼音呐,再说如今我已经进步多了,”小葛颇不服气,“当初我第一眼看到她原先的名片还特纳闷,挺白净的女孩怎么叫‘安哥拉’呀。”
那两个男生不禁放声大笑,被他俩夹在中间的安吉拉紧抿着嘴怒目瞪着小葛,小葛若无其事地干脆在地毯上侧躺下来。大副无声地扭脸看了眼落地窗那边,那里似乎有着某种神秘莫名的力量,两个男生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小葛也立时坐正了。静了片刻,就仿佛这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似的,大副冒出一句豪言壮语:“咱们的目标,就是要做中国的Burford Capital,在中国成就一番替天行道的壮举!”
“那为什么不出手?”小葛的口气简直是质问。
“因为我和头儿算过账。”大副盯着小葛,“这次黄海漏油的危害主要在于近海养殖业和渔业,无非是养殖户和渔民的收入受到了损失,顶到天人家最多也就赔你一年的资金投入再加上你一年的预期利润,连本带利才有多少?每户直接经济损失有两三百万了不起了吧。钱多钱少还在次要,关键是这个账三笔两笔就算清楚了。我们做投资讲求的是什么?想象空间嘛!账都算清楚了,下无保底上有封顶你还能想象出什么来?!所以这案子还是留给维权律师们去折腾吧。”
安吉拉左边的人问:“那不用我再跟了?”
“当然要跟!油气巨头的官司一定有得打,吉林、重庆、大连,它们的事故还少吗?以后还会状况不断,这里面一定就有咱们的机会。”说到这里大副似乎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脸冲着落地窗的方向说道:“头儿,别光听我们瞎扯啊,您过来给我们点儿教诲吧。”原来此刻这间套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第六个人,这个中年男人一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伫立在落地窗边,向西望着川流不息的长安街。听到大副的话,这个人扭头向沙发这边看了眼,又把目光移向窗外,说:“每次看着这些大排长龙的车流我就想,所有人都在纷纷攘攘为了名利奔波,结果肯定就是四个字——遍地官司,这得有多少机会等着咱们去投。”说完才移步向沙发走来,大副已经站起身,安吉拉反应最快,忙几步跑到书桌那里拉过来一把椅子。“头儿”先按住大副的肩膀示意他仍旧坐在单人沙发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望着小葛说:“讲讲冠驰汽车吧,我看你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