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虞候湿润的空气中,赤岭山麓的半坡之上,已经自号为河湟招讨行台总管兼陇右节度使的李明达,也全身披挂在观望着山下的战场厮杀如荼,却是浓眉重锁而没有任何欣然颜色,反而愈发有些不安起来了。
因为就在山下的战场当中,那些各方召集而来的温末、吐蕃、西羌等藩部人马,居然能够与前来进犯的太平军前锋,战的有来有回而在犬牙交错之间已经相持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出现多少颓势和下风。
因此,见状如此的多位藩部首领,已经不顾他保留实力的号令和建议,而自行相继推入到了战场当中想要一鼓作气取胜之;然而换来的却依旧还是一副仿若是要天长日久,继续下去的相持局面。
或者说,作为这些太平军打前锋的,也大都是沿途寨垒征发而来的附从人马。因此,除了中线的正面战场当中因为有火器阵列督阵,而打得还比较卖力之外;其他两翼几乎是在嘶喊震天的烟尘滚卷之间,几乎毫无进展。
但是同样的问题,又未尝不时出现在李明达的麾下当中呢?就算是他以带回来的数千残部,成功整合了留守河州、廊州和鄯州境内的藩汉兵马和团练、乡兵;但是却没法有效约束和勒令这些用各种利益和许诺召集而来的各族军马。
所以,所以他也只能借助以逸待劳之便,主动选择这个赤岭附近相对有利的战场,来作为埋伏和反击太平军的位置;然而,他也只来得及伏击成功前出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局面就被这些迫不及待杀出的藩部给搞砸了。
所以,在前出这一小部分太平军的就地坚战之下,这些徒然占据十数倍优势的藩部兵马,居然没能把对方拿下来,反而是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当中,被对方结成的中空方阵用铳刺和投弹,打垮击溃了一回又一回。
结果,还是黎明大师在看不下去了,让人传令彼辈退开而用弓箭攒射之;然而这一耽搁,太平军的后队大部也已经杀上前来了,而将这些来不及变阵的藩部冲杀的七零八落。
若不是他在侧边山丘上安排好作为伏击后手的马队,转而从侧边冲击牵制了很大一部分敌势,这些藩部人马就在第一个照面就被太平军迅速展开的火器所打崩了当场。
但是随后能够变成眼下相持的局面却也非他所料的结果。这些藩部人马怎么这么尽快就知耻而后勇,而脱胎换骨一般能够在太平军的攻打之下稳住阵脚了;那他之前追随西军在关内被人打的一路狼奔鼠突又算什么?
难道这些太平军是未尽全力,还是有其他的手段和打算么?想到这里,李明达心中就越是有所违和和不安起来;就像是多年以前他在张太尉身边,所遭到过吐蕃铁骑突袭之前那样,难以言表的心神不定。
依照他本来的部属,是在通过伏击和围攻了太平贼的先头之后,然后籍此激怒对方和诱其深入,而依托石堡来进行后续决战的;因此,他早早就派遣亲信在石堡当中做了充足准备。
虽然因为这些助战藩部的自行其是,而打成了眼下半吊子结果,但是至少目前他所凭持的主力还是基本完好,而足以应对后续局面变化;就算局面转为下风,他还是可以依托石堡居高临下的掩护,且战且退继续保全实力。
难道是有什么细节和关键被自己给忽略了,还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周全之处?李明达不由努力重新回想起之前布置的所有种种,却依旧不得其法而有些烦恼的摆了摆头。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战场中损失的都是各方助战的藩部人马;而太平贼远道而来携行的粮草、器械,终究不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在这里多消耗一些,接下来与主场作战的本阵对决,就会少一分优势和压力。
想到这里,李明达再度按捺住了调动本阵的心思,哪怕左右一次次的请战和恳求,都不为所动;因为在这片打成一片乱粥的战场当中,太平贼的骑兵始终没有出现,而他们最擅长的炮阵轰击也稀稀拉拉,根本没有在关内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密集如雨。
这时候就显示某种心想事成一般的,李明达似乎听到了隐隐的轰鸣声,心道难道是那些太平贼又开始用炮轰击射手队了么?然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哗然大惊起来,然后又变成了一片激烈弥散开的声浪。
“山。山。山头。。”
“山崩了。。。”
“石堡。。石堡城没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声浪当中,骤然转身的李明达就和其他人一样,有些瞠目欲裂的看着上方高绝万仞的石堡城,随着侧边山体上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剧烈轰鸣声,而开始湮没和笼罩在滚滚而下的大片土石当中。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石堡内的守军,更是像大水漫灌和淹过的鼠动蚁穴一般的,哗然大惊着争相从中奔逃出来;又将相对狭窄而易守难攻的门道相互践踏着塞满之后,就径直越过了墙头如同下饺子一般的慌不择路纷纷跳落下来。
而当最后当城墙方向都随着滚滚崩落、迅速堆高的土石,而变得已经无路可逃之时,又有失魂丧胆的守军竟然像是盲从的黄羊群一般,相继从另一面的崖壁直接夺路而出,又毫不意外死命惨叫着坠下深谷之中。。
而这场持续了好几刻功夫的山崩,终于得以偃旗息鼓完全停歇下来的时候,石堡城原来所在的山缺开口位置上,只剩下一大片横亘如坝墙的土石乱堆,唯有岭外两面临崖的部分,
而就在这个道土石乱堆之下,更是埋葬了李明达从何、廊各州驻军当中,挑选出来的千余名精锐子弟,还有足供他们坚守上大半年的粮秣器械和尽心布置的防御工事;就这么一朝丧尽了。
然而更糟糕的是这道山崩形成的土石乱堆,也变相阻挡和断绝了退往西海的后路。因此,这个变故显然也只是一个开端而已;那些原本正在战场当中厮杀往来的藩部人马,显然而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而当场爆发出来更加激烈的轰声哗然:
“山神发怒了。。”
“遭天谴了。。。”
“天要亡。。。”
然后,原本还算能够攻杀往来的交错相持局面,就毫不意外随着纷纷转身弃械就逃各部人马而变成的连绵大溃败;而这时候,在山下常阔的谷底当中,另一端的太平军大阵中,也才分阵堪堪冲杀出好几股骑卒来。
至于在两翼那些明显未尽全力,而更多是虚以应付的各色附从人马;也一下子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轻易压到了对阵之敌,而竭力呼喊嘶吼着争先反卷而来,将看到了一切人和事物都相继砍倒,践踏在了脚下。
因此,一时间整个战场就像是倒卷的珠帘,又像是急剧收缩的喇叭口一样的,被全力压上来的太平军一方阵容压迫和驱赶着的藩部人马,直接冲击在同样是军心大沮和动摇不已的李明达本阵当中。
然后,太平军后阵因为携行dàn • yào有限,而蛰伏已久的炮车也被推上前来;开始密集轰击进入射程和视界当中,位于山坡上方列阵的李明达本阵前端;因此这些本地出身的团练和守捉兵也没有能够坚持多久,就陷入了溃乱和崩散当中。
随后山坡之上方,代表李明达所在亮银游隼造型的中军大纛,也开始缓慢的向后挪移了起来,而又向着被淤塞住的山顶方向攀爬上来。只是当他们依照山势且战且退着即将靠近山头之际,却是骤变再生。
突然上方有人成排站起来,用火器攒射迎面打翻了一片奋力攀爬的陇右军,而在山道和坡地间相互缠拌着滚倒、跌落成一团。紧接着又有雨点般事物被居高临下,投入到了努力向着山上移动的本阵当中。
刹那间此起彼伏响起的轰鸣声中,骤然遭受打击的陇右军本阵,几乎是避无可避的一片人仰马翻,而在惨叫和惊呼连天的声嚣中,就连亮银游隼的中军大纛,被气浪被掀倒了下来。
而被压在身上的护住的李明达,再次被人灰头土脸的搀扶起来之后才发觉,在原本山顶石堡城所在的土石乱堆位置上,不知何时已然被一群浑身沾满泥浆,而只露出两个眼白的“泥猴子”给占据住了。
而在着一片新鲜出炉的遍地泥泞当中,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不知道是尸体,还是其他什么软绵绵玩意的太平陇右讨击军随营虞候贝踏石,却是接连吐出好几口泥,这才嘶声对着李罕之道:
“无论如何,我都要督府申诉你的,枉顾风险的冒进和强行作业。。”
“悉听尊便。。但莫妨碍我后续接敌了。。说不定还能捉得几个敌将呢?”
同样浑身浸透了泥浆的李罕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着跃身捉刀飞奔下山坡而去,一马当先的径直冲向了中军大纛所倒下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