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克制

2021年的第一天早晨,天气极好。

碧蓝天穹辽阔遥远,几抹轻纱般的白云悠悠荡在天际。

谢霜雨没定闹铃,一觉自然醒时,山谷里的雾气早已散去,初冬的暖阳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他的睡衣领口宽敞,细细的光线便落在胸口一片白净的肌肤上。

他睁开眼,脸颊压着柔软的枕头蹭了蹭,才有些迷茫地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迷路的游客、楼顶玻璃房、黄酒、星空……然后他好像就在玻璃房里的藤椅上睡着了?

谢霜雨掀开棉被坐起身,左右一打量,发现自己是在卧室的床上,屋内的陈设、自己的穿着没有变动,仿佛昨夜那来借住的青年、两人星空下饮酒的场景只是一场幻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霜雨就不由后颈一寒,连忙摸过手机查看相册,一点开照片赫然就是昨晚迷路青年的身份证照。

不是幻觉。

轻舒了一口气,旋即又想到大概是青年将自己从楼顶搬回房的,也不知道人走了没。

等谢霜雨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去隔壁一看,已经人去楼空,只有门上贴着一张便利签,写着寥寥六字。

——多谢收留,再会。

字倒是写得不错,签字水笔也能写出挥斥方遒的笔锋。

谢霜雨没在意这个小插曲,顺手将便利贴揉成团抛到垃圾桶里,在张雪崖门前喊了声,“张雪崖,你起了没?”

“我早起了。”少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谢霜雨飞快跑下楼,一眼瞧见张雪崖正站在堂屋的书架边,抽出一本花鸟图册随意翻看。

“走,带你吃早点去。”

这老宅虽然偏僻,但几公里之外,有个热闹的集市连接着附近几个山村,集市里各种乡下的吃食和小玩意满目琳琅,不光当地人爱逛,时不时还有顺路过来的游客来逛,一天到晚都挺热闹。

谢霜雨兴冲冲地从后院推出一辆自行车。这自行车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不仅轮子大坐垫高,车头和坐垫间还横着一根铁杠,不是很好骑。

张雪崖露出嫌弃的眼神:“骑这车去?”

“是啊,别看不起它,这一车能载三个人呢,别的自行车行吗?”谢霜雨拍了拍铁杠与后座,“坐前面还是后面?”

张雪崖:“只有这一辆?”

谢霜雨摊手:“就一辆。”

少年看了眼横在谢霜雨两条长腿间的黑铁杠,又看了眼铁后座,硬邦邦说:“我不坐。”

谢霜雨闻言抬腿从后座上撩过,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将车往张雪崖身上一搁,“行啊,你骑车带我,我坐后座。”

张雪崖:“……”

“正好我不想骑车带人,你想骑给你骑。”谢霜雨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张雪崖无话可说。

他不愿意坐是因为觉得自己老大一个人了,怎么能坐自行车后座让别人带呢?这路上被人看见得多丢人?

但万万没想到谢霜雨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居然一点也不在意脸面,让初中学生骑车,他半点力气不出坐后座也不嫌丢人?

看起来好像还挺高兴。

张雪崖扶着自行车推出院门,谢霜雨锁了门跟在他身旁,心情愉快地哼着小曲。

这笨重的自行车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上,摇摇晃晃,推起来相当费力,比空手走路慢得多,张雪崖不由皱起眉,一副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的表情。

终于上了平整的水泥路,张雪崖轻吸了一口气,莫名心里有点慌。

他不仅没骑过这种带铁杠的老式自行车,而且平时骑自行车的次数也不多,更没有带过人。

不过他看过几个小弟骑车带女生,看着挺轻松……应该没事。

张雪崖心里没谱,脸上却没显露出什么,平静道:“快上来,我要骑车了。”

谢霜雨:“我建议,你先骑,然后我追着坐上去。否则以我这身高体重,上来就坐着,你恐怕骑不动。”

张雪崖没带过人,也不知道谢霜雨说的先骑再坐是个什么操作,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骑不动。

他双手扶着车把,坐在坐垫上,一只腿直直地伸长,脚尖点地,“谁说我骑不动?!你上来坐好。”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谢霜雨腿一抬,双腿叉开坐在后座上了,“你骑稳点啊。”

张雪崖横眉:“少废话,坐好别动。”

他腰腹发力带动大腿肌肉,同时深呼吸,使劲一蹬脚踏板。

自行车非但没顺利地骑起来,还因为没了支撑点,差点翻到路边草沟里去,谢霜雨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幸亏他反应及时从车上跳下来,扶住了自行车。

张雪崖顿时脸颊充血,烧得滚烫。

谢霜雨说:“我说的吧,我直接坐上去你骑不动的,这回你先骑,等骑稳了我再跳坐到后座。”

张雪崖强装镇定嗯了声,复而又跨过铁杠,预备发力蹬车。

这回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车轮一转动,骑了十几米,听见谢霜雨在背后说要坐了的时候,张雪崖手心霎时就冒出冷汗,滑腻腻地握不住把手,恰巧轮子压上一块小石子,车头龙立刻就左歪右扭起来,一头撞进枯草地里。

谢霜雨都没来得及追上,连忙几步跑到跟前,拉张雪崖起来,“你没事吧?”

张雪崖又气又闷,起身恨恨地踹了下自行车轮子,“这破车怎么回事?是人骑的吗?”

“说归说,别踹车。”谢霜雨将自行车扶起,推上水泥马路,“你是不是不会骑自行车?”

“谁说我不会骑,是这车的问题,我就没见过长这样的自行车——”

谢霜雨坐上车垫,单腿点地,朝他点了点下巴:“本师现在就骑给你看看,我估计你也不会跑着跳上来坐吧?现在就上来老老实实坐着吧。”

张雪崖气哼哼道:“我不坐。”

“行,那你跟着车跑吧。”

张雪崖以为谢霜雨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真的就一踩脚踏板,咻地骑出十米远。

“喂,深蓝!谢霜雨!”张雪崖喊了两声,只见谢霜雨放慢了速度,染着笑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怎么?现在要坐车了?”

“不坐!”张雪崖脸一红,气呼呼说,“跑就跑,几公里算什么!”

半个小时后,张雪崖就知道这山里的几公里真的很算什么。

上上下下,几百米就是小坡弯道,骑自行车都很累,更别说跑步了。

张雪崖自诩体力脚力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追着自行车跑了半小时,就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双脚发麻。

尤其是他还没吃早饭,这会已经是太阳高照八点多,肚子咕咕叫浑身没力,更跑不动了。

“跑不动了?”谢霜雨在他身边停下,见对方梗着脖子又要嘴硬,直接说,“跑不动就跑不动,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我骑车也不轻松,你跑步只会更累。”

张雪崖面无表情擦了把额头的汗珠。

“快上来坐。放心,这儿又没人认识你,不会拉低你崖哥的逼格的。”谢霜雨摸了摸腹部,“我快饿死了,去晚了早点店都收摊了。”

张雪崖踌躇了下,最终还是在谢霜雨催促的眼神中,不太情愿地坐到车后座上。

车轮飞快滚动,微风从脸侧吹过,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回忆起同学带女生时,女生会用双手揽住同学的腰。他盯着谢霜雨的后腰,心想这有点不太好吧?

正在纠结时,只听谢霜雨说:“你别搂我腰啊,我怕痒。怕晃可以抓着坐垫下边。”

张雪崖:“……”

所以他刚才在纠结什么?

自行车一路悠悠晃晃,九点十五分时,谢霜雨说的早点铺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这会儿除了三三两两几个外地来的游客,已经没什么吃早点了,赶在早点铺收摊前,两人桌前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大青瓷碗里的薄皮小馄饨,汤清味美葱花碧绿;熬得浓稠的八宝粥,米香豆香枣香交织扑鼻;两笼小汤包,个个皮薄剔透,隐隐透出里面的肉色;一碟腌酸菜,咸辣清爽。

张雪崖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顿风卷残云,几分钟就把自己点的都吃完了,连汤汁都不剩。

谢霜雨端着半碗粥,目瞪口呆:“你不嫌烫吗?”

“不烫。”张雪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哪个男的吃饭像你这么慢。”

谢霜雨懒得就吃饭的问题跟他打嘴仗,斯条慢理地吃完八宝粥,夹着小汤包,咬破皮吹凉一个个慢慢地吃。

张雪崖百无聊赖,东张西望,忽然看见不远处他们锁着的自行车边,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靠坐在车垫上,目光直直地望过来。

张雪崖瞪了他一眼,也不知对方看没看到,反正是没什么动静。

“老师,你看。”张雪崖用手肘捣下了谢霜雨,“那个人在看你。”

谢霜雨抬眼,顺着张雪崖的视线望去。

目光相撞,那人丝毫没有偷看被抓包的尴尬,反而朝谢霜雨无比自然地摇了摇手。

谢霜雨回应着招了下手,然后将最后一个汤包吃掉,起身结账。

张雪崖问:“这人谁啊,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迷路的游客,昨夜迷路到我家门口借住了一晚。”

张雪崖大惊:“昨夜借住?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大半夜陌生人你都敢让他住家里?你心也太大了!”

“当时你都睡觉了当然不知道。”谢霜雨拍拍他肩膀,“放心,我当时试探过,又拍了他的身份证照片才让人进来的。人家早上一起来就自行离开了,家里连条毛巾都没少,别紧张。”

张雪崖眉头紧锁,板着脸看着谢霜雨向那人走去。

走近了,青年主动说:“真巧,我们又碰面了。”

谢霜雨从头到脚打量着青年,阳光下看得更清楚,青年还是昨夜的装扮,丝毫未变,棕色修身大衣、黑色休闲裤连个泥点子都没有,干净整洁得过分。

“是啊,真是有缘。”谢霜雨附和,不留痕迹地扫了眼自己与张雪崖的裤腿,果然都沾染着少许的泥点与草屑。

青年目光紧锁着他问:“谢——霜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出门玩?”

“你没记错,谢炎。”谢霜雨不动声色,笑呵呵一把揽过张雪崖,“这是我学生,我们准备去爬山,对了你昨夜说山上迷路,哪座山?”

青年的视线终于谢霜雨的脸庞挪开,他看向被谢霜雨揽住肩膀的男生,目光突地就冷了下来,针扎般地刺了张雪崖一下。

张雪崖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敌意,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不由握紧了拳头,色厉内荏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对峙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秒,青年就收回了视线,指了下远方群山回道:“应该是那边中的一座,具体那一座我也不清楚。”

“这样。”谢霜雨松开张雪崖,摸了摸下颌,开玩笑似的说:“看来你爬山的技术很高。”

青年低低的笑声从口罩后传出:“为什么这样说?”

“实不相瞒,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爬山大半夜,衣服还能这么干净整洁,连个草叶子都没有的人。”谢霜雨意有所指,“你怕不是会飞?”

张雪崖也反应过来,小狼崽似的哼声道:“骗人吧,衣服这么干净,怎么可能在山里走了半夜。”

青年先是冷冷睹了张雪崖一眼,旋即又磨了磨牙,心中郁结,霜雨怎么总是在这种小细节上这么机敏?这种机警的性子真是令他又爱又恨。

这样想着,青年脸不红心不跳,淡定说:“早起去镇上找了家干洗店,稍微清理了衣服。不然实在不能穿出来见人。”

谢霜雨回忆昨晚看到青年时的场景,当时光顾着试探交谈,对他衣服是否整洁倒没什么印象。

这时,张雪崖用胳膊撞了撞谢霜雨,“不是说带我去爬你家的山吗?别浪费时间,快走!”

青年:“爬山?昨天没能爬到山顶,可以——”

张雪崖炸毛:“不可以!”

青年没理他,看向谢霜雨:“可以和你一起爬吗?实不相瞒,我一个人担心迷路。”

张雪崖冷哼:“担心迷路就跟团啊!路痴一个人瞎转悠什么?”

青年手指捏着咯吱作响,不断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要做可能改变因果线的事,况且现在的张雪崖禁不住他一拳打的。

他憋着气继续说:“昨晚借住一夜非常感谢,今天下山想请你吃顿饭——”

张雪崖:“不需要!这小村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我看你就是想缠着我们不放吧!深蓝别理他,他想把你当免费导游呢!”

青年脾气本就不算好,忍无可忍,走近两步,伸手抓住张雪崖的外套衣襟,单手将他拎起,抵到树干上,语气森寒:“大人说话,小朋友别随便插嘴,知道吗?”

仿佛是幼狼遇到成年雄狮,张雪崖心脏猛跳,感到浓浓的压迫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说话别动手。”一只手突地从边上伸过来,青年侧过脸,只见谢霜雨面带冷笑,“我的学生不劳您教育,放手。”

谢霜雨微凉的手指就搭在他的手背上,他有片刻的失神,任由谢霜雨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张雪崖回过神,双眼通红地瞪着青年,双手握拳,浑身肌肉紧绷,只要谢霜雨给个讯号,他立马就能不要命地和对面的人打起来。

但青年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只是摸了摸自己的手掌,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是我较真了。”

谢霜雨心中无奈,扯着张雪崖的外套帽子,将人拉开些,以免真打起来。

“请吃饭就不必了,同行也不方便,有缘再见。”

虽然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但相比陌生人,谢霜雨肯定要维护张雪崖的,因此说话语气格外冷淡,并且说完就走。

青年目送两人背影远去,眼眸沉了沉。

谢霜雨承包的那片山头,不高但也不矮,最高峰有八百多米,但在连绵不断的山峦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矮子。

两人走路都快,且都是乡下出生,爬山不在话下,上山下山只用三个多小时就将山头饶遍。正午一过,谢霜雨带张雪崖抄近道,在落满枫叶的泥土小径中穿行下山。

下了山去镇上,两人先去昨天去火车站接人的郑哥家餐馆吃了午饭。谢霜雨很大方,让张雪崖随意点菜,张雪崖一点都没客气,点了好几盘山珍河鲜。

郑哥一家已经吃过饭了,不作陪。谢霜雨便知会厨师每种菜炒半盘即可,免得吃不完太浪费。

菜端上来,虽是乡镇小餐馆,厨师手艺一般,但胜在食材鲜嫩水灵,因此味道相当鲜美,张雪崖狼吞虎咽比往常多吃了不少。

他吃饭时,谢霜雨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感叹说:“看把孩子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时爸爸不给你饭吃呢。”

张雪崖嘴里的菜差点没喷出来,一口肉卡在喉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怎么还噎到了?慢点吃,快喝水!”谢霜雨忙拍他后背,一杯清水抵到他嘴边。

张雪崖脸都憋红了,干咽了那块没来得及咀嚼的肉,灌水顺气后,羞愤道:“你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就提!”

这小孩平时总板着脸,又冷又刺,但被谢霜雨一逗就崩,顿时从锋利的刀刃变成炸毛的刺猬。

他觉得挺有趣,故意问:“提什么?”

“就,就是爸爸。”张雪崖好不容易吐出这两个字,见对面的人又要笑,立刻低喝:“你不准笑!我说了,那天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不准再提了!”

生怕谢霜雨没放在心上,他忙又补了句威胁道:“否则我跟你翻脸!”

谢霜雨唇角微勾,眼角弯弯,点头沉声:“好好好,不提不提。”

逗人要有限度,一张一弛,适可而止。谢霜雨很懂这道理,于是敛了笑容,没再多说。

下午两人去逛了旅游区的古镇,傍晚回到老宅,谢霜雨动手下厨做了晚饭,晚饭后便问张雪崖要不要泡温泉。

“我先去看看。”张雪崖有些警惕,怀疑谢霜雨是不是又想逗自己。

他跟着谢霜雨穿过后院,走到小树林中,只见两棵霜叶深红的枫树边,有一个清可见底的小水潭。小水潭直径两米左右,不深,水位顶多到人胸腹,底部和侧面嵌着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块表面平整的大青石沉在水底,看着像是人为摆放,当作座位。

夜风微微拂过,枫树摩挲作响,几片深红枫叶缓缓飘落到水面上。

张雪崖蹲下身,伸出手探了探水温,暖洋洋却不烫手,很舒适的温度。

谢霜雨:“怎么样?没骗你吧,要不要泡?”

张雪崖站起身,左顾右盼了一番,问:“就这一个温泉?周围连个围栏都没有?”

“没,野生树林,哪来的围栏。”

“那万一有人过来怎么办?”

谢霜雨不在意说:“这地方偏,基本没人。万一有人过来就过来呗,喊一声自然就会走开,又不是女人,被看两眼也没什么。”

张雪崖:“……”

“我不泡。”张雪崖本就对泡温泉兴致缺缺,此刻又听谢霜雨这么一说,便彻底没了兴趣,踩着沙沙作响的枯叶回老宅去了。

谢霜雨也不勉强,叼着一片红通通的枫叶,往回走。他回房稍稍冲了澡,取了宽大的外套和浴巾,独自来树林里泡温泉。

脱了外套,便是修长的裸·体,浑身肌骨均匀,可谓肩宽腰细腿长肤白,又因为时常锻炼,腰腹覆着轻薄有力的肌肉,不会夸张,但也不单薄,完全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他坐在青石上,将身体完全浸入水中,双臂交错放在岸边,下巴搭在手臂上,舒适地闭上双眼。

衣服和浴巾都挂在枫树横逸的枝丫上,手机则在岸边不远处,悠悠地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十步之外,商焰静静地注视着谢霜雨。

夜色无边,树林中光线暗淡,商焰一身深色衣服,站在枝叶繁茂的树后,整个人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如果不弄出动静,谢霜雨怎么也不会发现就在几米之外,竟然有人一直看着他。

商焰在忍耐。

他就要离开了,本不应该再出现在谢霜雨面前。可他实在忍不住,明知道谢霜雨伸手可及,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但他已经出现在谢霜雨面前两次,不能再多做交涉,否则存在感进一步加强,引起谢霜雨的怀疑,不知道是否会引起因果线的变动。

只能默默地窥视。

哗啦——

谢霜雨站起身,腰部以上破水而出,水珠顺着白皙的皮肤缓缓流淌,白玉般的背部沾了片朱红的枫叶。

他将湿淋淋的黑发将后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漆黑明亮的双眼,透明的水痕顺着下颌的弧线蜿蜒而下,滴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内。

简直性感得要命。

商焰呼吸微顿,心底流淌的岩浆翻滚出炙热的波澜,手掌贴着的树干被扣出深深的指痕。

偏偏谢霜雨毫无所觉,一手按着岸边地面,一脚跨出水面踩上枯叶,微一用力,整个人轻盈地跃上岸。

浓烈的灰暗中,他赤·裸的身躯是最显眼的亮色。

“谁?”

谢霜雨耳尖一动,略有所觉,朝商焰站立的方向遥遥望去。

是我——

商焰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回应,在无数难眠之夜,无数靠音频度日的岁月,他都曾幻想谢霜雨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曾无数次回忆谢霜雨在他面前的每一种姿态,微笑或生气、苏醒或沉睡、衣着飒爽或宽衣解带……但回忆终究是镜花水月,当真实的谢霜雨出现自己的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忍耐力便溃不成军。

商焰尝到了舌尖的血腥味,牙齿陷入下唇内侧,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谢霜雨打消疑惑,匆匆用浴巾擦拭了身体便穿上衣服,转身离开。

直到谢霜雨的背影完全没入黑夜,消失在视野里,商焰才捂住脸,自嘲地苦笑一声。

“我这是在饮鸩止渴。”

他这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一旦体会过这种真切与谢霜雨接触的感觉,又怎会甘心一直苦等没有希望的可能?

回到自己的时空后,他必然会忍不住再次穿回到谢霜雨存在的时空,一而再,再而三,次数多了,他恐怕终有一次会克制不住,要么将谢霜雨带回去,要么沉溺在过去不愿回到自己的时空……

如同一场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