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倒是十分坦荡,应该没说谎。
谢霜雨这么想着,便往边上后撤了一步,将背后拿着的电棍往门后的墙边一放,腾出手来,一手持身份证,一手持手机,拍了照片。
末了,将身份证还给青年时,谨慎地编了谎:“我哥我爸都睡下了,他们脾气不好,你轻点声,万一吵醒他们恐怕要赶你出去。”
万一这要是个坏人,听了这话,也会歇了心思。
青年闷笑了一声,点头,接过身份证时大手一拢,连着谢霜雨的两根手指都握住了。
温热的暖意从对方的皮肤传来,谢霜雨感觉怪怪的,瞟了一眼示意对方放手。
这位叫谢炎的青年像是反应迟钝,握了足有三秒才松开。不用谢霜雨说,他主动踏进了院门,还挺自觉地将铁门合拢,门闩插上。
谢霜雨和他一前一后,每每用眼角余光瞥侧后方的人时,总是目光相撞。
他收回视线,但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将人带到一楼闲置已久的客房时,脚步一顿,忍不住问:“你干嘛一直盯着我?”
青年手一拂,从他颈侧贴着皮肤掠过,“有片树叶。”
谢霜雨被碰的一瞬间,条件反射似的啪地打开他的手,向后跳了一步。
青年手掌虽大,但皮肤却白,手背顿时在灯光下现出清晰的红痕,他朝谢霜雨张开手,只见掌心躺着一片枯黄的树叶。
真是树叶。
谢霜雨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不好意思地朝青年笑笑:“抱歉,陌生人来家里,我有点紧张。”
“没事。”青年不在意道,侧过脸,朝有些破落的客房里望了两眼,眸子沉了沉:“这房间能住人?还有其他房间吗?”
“能住啊,有床,床褥铺上就能——”这话没说完,冰冷的夜风穿过关紧却裂缝的窗户吹来,将谢霜雨的额发吹得纷乱,遮住了眼睛。
谢霜雨将额发将后捋去,“行吧,跟我上楼。”
于是二楼仅剩的一间卧室就给了这位迷路的游客,这间房就在谢霜雨卧室的隔壁,老房子隔音一般,隔壁有什么动静,谢霜雨也容易听见。
“被子床单都在衣柜里,洗手间走廊拐弯,没有一次性洗漱用品,你就将就点随便洗把脸吧。”谢霜雨站在门口,看着青年进屋姿态放松地脱了大衣,开了取暖器,抱出床褥开始铺床,丝毫没有半点不自在。
谢霜雨本想说完就走,这会见他如此自来熟,不禁惊奇问:“朋友,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别扭?”
青年一抻床单,铺得平平整整,侧过脸直视谢霜雨,反问:“担心什么?别扭什么?”
谢霜雨抱着双臂,“你山村里借住陌生人家,不担心我是坏人吗?这也不是宾馆,被子床铺可没有清洗消毒。”
闻言,青年眼中染上一丝笑意,朝谢霜雨走近了,逼近问,“你是坏人吗?”
这样近的距离,谢霜雨可以清晰地看清楚对方眉眼的每一处细节,他心中微动,脑子里冒出另一个人的脸庞来。
眉眼额头有六七分相像。
不过看身份证的证件照,对方的唇鼻下颌倒是完全陌生的长相。
“我说是,你现在要跑也晚了。”谢霜雨笑了声,然后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开个玩笑,室内没风你也戴着口罩,不闷吗?”
青年:“脸上有疤,怕吓着人。”
谢霜雨没追着这话题不放,向墙上挂了的钟瞟了一眼,“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夜里睡觉不安心可以把门反锁。我在隔壁,有什么事敲门就行。”
“你叫什么?”他问。
“免贵姓谢,跟你一个姓。”谢霜雨拧开自己的房门,关门前说了句,“鄙名霜雨,荞麦结实时所下之雨。”
青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了,将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遍又一遍,“谢霜雨……”
他落足无音,轻轻地走到隔壁门前,目光深沉而执拗地盯着木质房门。
心脏在胸膛里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跳动,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
霜雨……谢霜雨……他的谢霜雨就在这扇门后,触手可及……真实的、可以拥抱、可以抚摸的谢霜雨……
他难以抑制地浑身战栗,连额头的青筋都迸现出来。抬起手,指尖抵在门板,脑中一遍又一遍发出穿透灵魂的呼喊——
谢霜雨在这里!
霜雨就在这扇门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破门而入,可以把霜雨带走……霜雨会日日夜夜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门内,谢霜雨点开微信,发现江云鹤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便一一回复了,听闻商焰也在关心他的安危,便在跨时空三人小群里发了几条,让江云鹤截图给商焰看。
末了,正要熄灯睡觉时,突然感到一阵口渴,就披上外套,准备下楼端杯水回房。
咯吱——
一拉开门,暗寂寂的走廊上,高大的身影像夜色中压迫感极强的山峰伫立在他面前。
谢霜雨抬眼看阴影中的人,有些心慌地咽下了口水,说出的话第一个字都咽得没声了,“——炎,你在这里干什么?”
落在青年的耳中,却像是在问:“——焰,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瞬间,无数压抑的感情翻涌沸腾,像奔流的岩浆向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末梢袭涌而去。
黑暗中,青年猝然后退了一步,哑声说:“我这是在饮鸩止渴。”
这是第二次了。
他第二次穿梭时空来见谢霜雨。
·
“商焰,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2052年1月,星空科技总裁、太阳系科学院荣誉副院长薛风灵,从秘密实验室里拿出刚刚修检完毕的时空穿梭机墨子号。亲手将时空机交给皇帝陛下时,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两人站在星空科技总部大楼的最高层,商焰的视线从窗外浩渺的星空收了回来。
他的目光落到合金保险箱内的金属小球上。
“饮鸩止渴?”商焰自嘲地低哼了一声,随即动手将金属小球捏出来,“只要能见到他,饮鸩止渴又怎么样。”
薛风灵眼神沉了沉,提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哦?”商焰偏过脸,俯视着这位相识多年的朋友,“我在想什么?”
薛风灵感受到了极强的压迫感。
对方早已不是当年寡言少语的青涩少年,在经历了基因改造、军队严苛而艰苦的训练、多年战火洗礼以及数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后,如今好不容易统一太阳系登上帝位的商焰,已经变成心思莫测的冷酷帝君。
但薛风灵并不畏惧,直白地揭露了商焰的心思:“如果你计划找到2022年失踪前的谢老师,然后把人直接带回到现在,那我劝你尽早歇了这心思。”
商焰冷笑了声,微抬了下手,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我跟你说过,时空机本质上是违反因果律的东西,如果没有发现新的数理规律,那么不论科技多么发达,我们都无法研制出时空穿梭机。”
商焰点头,这他想得到。
“针对单一的时空,我们无法研制出穿越到本世界过去或未来的时空机,但如果是平行世界,那么就不受此限制,所以当年谢老师才能靠时空机穿梭到我们的世界来。你手中的墨子号也一样,它受因果律限制,无法在本世界跨越时间,但可以直接跨越平行世界的时间。”
薛风灵叹了口气:“商焰,你是不是在想,既然谢老师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我们就可以直接把他从过去带往本世界的未来?”
商焰眼眸结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陛下啊陛下,看来你是一涉及到谢老师的事,智商就直线下降。”
商焰凉凉扫了她一眼,薛风灵背后一冷,轻咳了声继续说:“我打个比方,就拿墨子号这次设定成功的时空坐标值——2020年12月31日来说,OK,你穿越过去了,然后见着谢老师了,把他从他的时空带到本世界的现在,没问题,这时空机完全做得到。”
“结果是你们一睁眼,天旋地转,脑中记忆混乱,呈现在你们面前的世界极有可能和现在完全不同。说不定太阳系都灰飞烟灭了,你们直接在时空穿梭的一瞬间消失。”
薛风灵声音低沉下来,“这是因为谢老师参与了本世界的因果发展。他是从2022年失踪的,你过去直接把人带走,这中间的一年半,他参与的事情都被抹除了,那我们现在的世界还会是这样吗?”
商焰将指骨捏着啪嗒作响,半晌低冷嗯了声。
薛风灵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们几个谁不思念谢老师呢?哪怕是江云鹤,也愿意为了找到谢老师帮我测试时空坐标,可如果你真的干涉历史,那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商焰闭了闭眼,沉声问:“你知道我第一次穿梭到谢霜雨的世界时,发生了什么吗?”
薛风灵一愣,商焰上次回来后,对穿梭经历只字未提,她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修检时空机时从记录中知道对方在谢霜雨的世界里,在2021年2月里停留了1天。
“发生了什么?”她问。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商焰没有回答,只是冷冷抛下这句话,便转身大步离开。
薛风灵冲他背后喊:“你记着,不能让谢老师发现你是商焰!也千万不要把谢老师带回来!”
“看几眼缓解思念之情就行了,千万别做不该做的事,否则就是打开可怕的魔盒,一切都将不可控制——”
合金大门无声滑开又合拢,将薛风灵的声音隔绝在内。
·
千万别做不该做的事……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缩短,商焰感到平生所有的忍耐力都凝聚在这一刻。
当时隔数年,终于得以再见爱人,他竟然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让对方喊一声自己的名字也不能。
不知何时,谢霜雨按亮了走廊的电灯,白炽灯雪亮的光辉下,商焰又后退了一步,背抵着坚硬冰冷的水泥墙面。
他别开了脸,生怕压抑到有些扭曲的面庞吓到谢霜雨。
“你刚刚说什么?”谢霜雨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眼皮,刚才对方声音低哑,通过口罩和围巾的重重阻隔,压根听不清,“你说你是在干什么?”
——我这是在饮鸩止渴。
想要抱住他,亲吻他、抚摸他、进·入他。
谢霜雨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如同燃烧不灭的火引,一路从耳道烧到心脏。
“呃,要是没事,我先走了?”谢霜雨试探问。
“别走!”商焰下意识地低喊了声。
谢霜雨:“……”
商焰调整好了呼吸,确认自己压得住表情和言行,才转过脸说:“今天是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本来计划在山顶看星空跨年。我看过你家楼顶有个小玻璃房,可以陪我一起在那里跨年吗?”
谢霜雨看了眼时间,还差十分钟就是零点了。
“可以吗?”
青年注视着他,眼中似乎有点湿润的光泽,流露出祈求的神色。
谢霜雨无端心头一软,回屋拿了条毛毯扔给对方,“拿着,楼顶玻璃房冷,既然都要看星星看月亮一起跨年了,你等着,我去拿瓶小酒。”
商焰抱着毛毯,看着谢霜雨轻悄悄地走下楼,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小瓶温热的黄酒和两个小酒杯上来了。
“动作轻点。”谢霜雨朝他扬了扬下巴,“有人睡觉呢。”
两人进了楼顶玻璃房。
夜色浓重,远处崇山峻岭延绵不绝如同黑夜中沉眠的巨龙,仰望天幕,星河璀璨。
谢霜雨一时兴致来了,倒了两杯酒,开玩笑说:“我们有缘啊,虽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跨年时分,共赏星空,也是特别的记忆了。”
商焰眼神幽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杯又一杯。
这黄酒度数不低,很快谢霜雨就酒意加睡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裹着半边毯子歪坐在藤椅中。
商焰将他连人带椅拉到自己身边,指尖抚摸上他的脸。商焰不敢用力,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动作极轻柔缱绻。
可到最后他实在压抑不住,将谢霜雨整个人从藤椅里抱出来,紧紧地拥在怀中,直到听到谢霜雨发出不舒服的嘟囔声,才放松了些。
他取下口罩,拉低围巾,在夜空的满天星光下,小心翼翼地低头亲吻谢霜雨。
谢霜雨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才是他和商焰的初次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