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藏在?哪儿——”烈日在?苍天老树下影影绰绰,陆梨四下里仔细扫量,生怕把?哪个?角落遗漏掉。那青蓝色裙裾擦着树叶子慢慢,身?后两条细长之物却游如闪电,先还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转瞬就?直戳向她的绣鞋儿。四周光影似动又静,把?人莫名魇着了似的,她怎竟也未察觉。
眼看就?要啮上去,忽听见?一声惊呼:“小心!”
“啊,”紧接着便有疾光侧面呼啸而来,那风声紧迫,陆梨眼睛措不及防,没留神被脚下一颗石头绊倒在?地。
两支利箭亦跟着飕飕落下,险急地定住蛇的七寸,其中一条俨然?已触到她的脚后跟,另一条只稍慢些许。
林子里穿出?一道颀俊的身?影,着一袭靛蓝团领袍服,头戴乌纱折上冠,浓眉凤目,高鼻朱唇。几步过来,蹲在?陆梨的脚边问:“你还好吗?可有被蛇咬伤?”
陆梨定睛,这才认出?原来是高丽王世子李仁允。自从来到西苑,她对他已经不算陌生了,常看到小九喜欢和他待在?一块,有时是在?亭子里作画,有时在?荷塘边对弈。陆梨从旁走过去,小九叫一声,他就?会回头向她望过来。那目中清朗含笑,甚为彬彬有礼,看一眼便又转回头去。
陆梨答他:“多谢王世子相救,想来应该没事。”言毕撑着手准备站起来,然?而脚拇指才触到地上,立时却钝痛穿心又坐了回去。
真是个?好强的姑娘。
李仁允发现?了,便抬起她的脚踝说?:“让我看看。”
说?着脱下陆梨的鞋子。
陆梨的脚生得可是真美,纤秀而薄,素白袜子裹在?外头,曲婉的线条甚是玲珑动人。李仁允颇感意外,他所知?道的大奕女?子皆缠足,越尊贵越如是,不料陆梨竟是天足,却这般完美。
他的脸微微有些赧,只隔着布袜试了下陆梨的趾头。“嗯……”痛得陆梨倒吸冷气,下意识想把?脚抽回去。一刻忽然?想起楚邹,惯是个?霸道又偏执的爷儿,总是喜欢攥着她的脚抚揉,说?她的全部都是他的命,任世间谁人都不许把?她沾染。
陆梨才发现?她似乎除了楚邹,已经不适应再和别的男子有亲密接触了。
但?李仁允没放,只蹙眉严肃道:“怕是崴了,你看看四周可有一种红色的果实。”
陆梨听了才转头,脚趾骨顿时便是一刹钻心的痛,眼泪都出?来了:“王世子在?做什么?”
那眸子乌泱泱噙着泪,只是咬着嫣红的唇瓣强忍,却没有像别的女?子一般哭泣。连生气和难过的样子也这样动人。
李仁允不禁错不开眼神,她真是让人过眼难忘,六月初五那天烈日灼灼,忽而在?崇楼下看见?她迎面过来,满座的宫廷也像与她的气度浑然?天成,那样的柔和端宁,那么美与安静,彷如一道恍惚移动的画。
生怕陆梨气恼自己,忙歉然?道:“替你正骨了,方才虽是哄你,但?无知?的痛总好过有准备的等待。”说?着往边上让了让:“这条叫五步蛇,那条金环蛇,多栖于南方湿地,毒性剧烈,触草木尽枯,以齿啮人,无有御者?。今次两条齐发,若是本宫再晚一步,姑娘此?刻怕早已毙命也。”
陆梨越过他靛蓝的袍服朝后看,看清那两条扭拧的死蛇,原只当是意外,此?刻听他一席话,只怕乃是谁人故意所为……一下弄两条,可见?背后居心。
当下暗生计较,忙起身?感激道:“多谢殿下大义?相救,想来殿下的箭术应是了得。不知?可否将这两条蛇施予奴婢,明日皇上在?清风苑设宴,正好采了蘑菇好下汤。”
李仁允弯起俊朗的长眸笑:“常听九殿下夸赞姑娘厨艺,看来明日本宫亦有口福了。只蛇却是手下朴将军所射,非我所为也。”
说?着往林中一指。
那素白交领下是清展的肩膀,靠得近了,忽而贴近陆梨的耳鬓,肩上几许与楚邹相似的淡雅沉香。
陆梨些微局促,见?林间过来一道魁梧的身?影,忙搭腕施礼,把?距离疏开:“多谢将军出?手搭救之恩。”
腰带上一枚小三角的老玉佩,跟着她的姿势一晃一晃,只叫朴在?成看得一愣神。
那十四五岁正当好的年龄,就?宛如光阴生动地倒退回去十多年,旧人依稀如故。只是眼前的这个?目中更干净,似无有承载任何过往其他。
朴在?成蠕了蠕嘴角:“不必多礼,在?下也只是随主子过来拾鹰。”他的嗓音醇厚,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型魁梧修长,英武中又不失清隽,算是个?上乘的男子。话说?着,眼睛却只是盯着陆梨错不开。
陆梨觉着奇怪,然?而也不好多问,便把?地上的死蛇扔进网兜,挎了篮子欲走。那挑蛇的动作流利,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叫李仁允看得兴致盎然?。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伤痛也不怕,毒虫蟒物亦不使她眨眼。
朴在?成忽然?唤住陆梨:“恕在?下冒昧,姑娘腰间的玉佩,是否一个?叫朴玉儿的女?子所留,她人在?哪里?”
陆梨步子微顿,头一次听外邦人问起自己母亲的名字,不禁心感诧异。但?朴玉儿与自己的关系却是不能说?开的,因那一段堂兄妹的通乱,关系到楚邹皇太子的位置,而皇帝也不会承认。她便犹豫着没答。
李仁允在?旁边道:“朴将军救过本宫性命,我与他虽是主仆,却亦如朋友至交。你但?说?无妨。”
他的眼眸也和楚邹一样澄澈,所不同的是,楚邹的澄澈是洞穿沧海世情的隐与忍,让人看了心生怜恤,忍不住给予他温柔慰藉。而这个?王世子的却是一种干净与明晰,仿若暖风拂面,使人有一种被保护的安宁。
陆梨看了看朴在?成总是莫名眼熟的脸庞,一时心下“扑扑”的,慢声道:“是。她已经在?许多年前故去了,将军为何问这样的话?”
多年前就?故去了……
朴在?成听得心口顿然?一沉。他进皇城之后,曾托此?次进贡的高丽美人打听过,都没有问到朴玉儿的消息。听说?前朝隆丰帝驾崩时,高丽一拨淑女?全部都殉葬了,即便是已经做好了不祥的预感,此?刻仍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十八年前,高丽王为答谢大奕出?兵相助,强选民女?进贡。乡间市井木栅栏被踢开,到处鸡飞狗跳妇人少?女?哭。只有敏慧是自己主动报名的,因为去了能得五两银子补贴,那时母亲病卧不起,父亲早逝,十岁的朴在?成想去学武却交不起三两银子的学费。
朴敏慧是她的大名,她怕被邻人发现?告诉了母亲,便用了“玉儿”这个?幼年的奶名。
眼前又浮起官兵带她上笼车的一幕,十四岁纤瘦的背影,辫子在?短褂下一掀一掀,把?分来的两个?馒头塞进他怀里。笑着对他说?:“弟弟不要难过,听说?大奕朝天子伟岸,国富民强,去了之后能当娘娘,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我若得宠了,便央皇帝派人来接你们,一起享福。”
那笑靥妍妍,多么美好的展望。
谁知?许多年前却死了。
朴在?成眼眶发红,沉默了片刻道:“我是她弟弟朴在?成。她死时可有留下什么话吗,还有另外半边玉佩去了哪里?”
陆梨听得一颤,自小不知?自己从哪儿来,雌雄都分不清,好像宫墙根下一只懵懂的鬼魂。这忽然?的故事只叫她有些应接不来。
她便低声道:“十五年前产下一对龙凤胎,男胎出?生就?死了,另外半块或许在?他身?上。奴婢也没见?过他们。”
难产……
朴在?成重重地握了握拳头,喑哑着嗓子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一双瑞长的眼眸中似掩着无尽忧伤,陆梨不忍看。她似乎竟不关怀那些从前的故事,便摇了摇头。看到前方的枯草叶子轻响,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过去,她就?说?:“香魂已去,将军节哀。奴婢还要找恪儿小世子,这就?先行告辞了。”
奴婢,一个?先皇的骨肉怎可叫“奴婢”——
“去了之后能当娘娘,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耳畔的言语还在?回响,他也不知?她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但?见?陆梨往前方离去,那小小年纪,怎就?像藏着许多不能说?的故事,那样沉稳与淡定。朴在?成不禁心生不忍与怜恤。
李仁允在?旁看到,便朝陆梨喊道:“你叫梨子?我吃过你做的荷花糕,本宫记住你了。”
陆梨回头欠身?,看到他在?树影下笑若星辰的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打了六千字草稿,然而今晚修改时,接下来一段关于宋玉柔的却总也找不到感觉,从0点想到了现在还是没找对,于是只好先更新这么多了,好少……都不好意思端上来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