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伍伍』此非骨肉

盘龙腿珐琅香炉里沉香幽淡,养心殿“仁和正中”的牌匾之下,皇帝楚昂着一袭玄色升龙袍端端而坐。楚邹清颀身躯立在台阶之下,父子二个正在说着话。

听楚昂在上头道:“江南织造上的问题陈年积漏,年年户部与内阁皆要几番吵闹。朕本欲移驾南京亲自监政,奈何今岁诸事繁复不?断,就?总是这般一年一年往下耽搁。”

他说着,冷隽的脸庞上眉宇微蹙,英挺鼻梁下两道八字胡俊美,衬托出中年帝王的气宇威严。

这些年,自从楚邹被遣进咸安宫幽禁后,大奕王朝的波折就?没?有消停过。在楚邹太子初废的那段时日?,恰逢漠北军防与谡真人的战事正式揭开,军需尤为紧张,偏江南修造的运河决堤,沿河两岸受害灾民无数,朝廷又?须四处拨款赈灾。接连几年皆是这头的银子挪了填补那头,楚昂一个人高居九五之上独自应付,那瘦削的面庞四年来几乎未见消减过愁云。

楚邹立在基台之下看着,不?禁有些动容。又?想起?当年二十?八岁刚继位的父皇,笔管条直,清贵淡漠,行止之间雅淡得让人赏心悦目。那时对着朝政却是有些生涩的,亦在面上矜持着不?给人看出来。

他是想要江南这件案子的,只?是现下暂不?能表露。楚邹便恭顺道:“父皇勤政爱民,日?理万机,是为万民景仰。这些年为着朝政从无离开过京都一步,更无有过赏玩休息,叫儿臣愧感万分。”

楚昂听了沉默。看儿子年轻的俊颜上眉眼轻垂,一条银缘蓝缎团领袍笔挺地站着,再不?像那少年时候,那时只?怕听自己?一席话便已跃跃欲试、胜券在握了。叹这世?间之事皆不?能正正好,左又?左得太过了,右又?右得伤人的心。

父子二个一时都有些寂然。

风吹进殿内,将楚邹宽展的袍摆荡了一荡。楚昂看他手上攥着个淡绿色的长条盒子和一卷小册,便缓和了语气问道:“手上拿的是什么?”

楚邹连忙顺势低头,应道:“哦,原是前二天小路子出宫,在宫外看见个瓶子像极了母后工笔,要价亦不?菲。儿臣听他描述,记起?父皇这里似乎也?有一只?,猜莫不?是当年坤宁宫大火时被奴才偷着拿出去卖了,这便买回来给父皇配为一对。册子是字帖,最近九弟迷上临摹王羲之,儿臣便叫小路子也?给捎带了一本。”

说着便双手将那淡绿盒子呈上去。

楚昂接过来端详,乃是个手掌长的细颈花瓶,白色的瓶身上用胭脂红与青绿勾绘着春意,虽然在年华里色泽略微显得黯淡,却掩不?住那工笔的精巧别致。

更有几分道不?出的娇俏溶于其中。

楚昂用拇指轻抚着瓶颈,便好似又?触到孙香宁光滑紧致的肌肤,和那双缱绻不?舍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他心中那抹年华不?负、阴阳两隔的孤寂复又?涌上心间,便感慨地唤张福:“收起?来吧。”

“是。”张福哈着老腰走过来,路过楚邹身旁时欣慰地颔了颔首——这东西原是他让小路子买回来的。

楚邹敬重回凝了一眼,不?察痕迹地收敛视线。

那厢殿门外的露台上,有个小宫女端着红木食盘,似踌躇着要进来又?欲离开。楚昂看见了便问:“做甚么鬼鬼祟祟?”

皇帝爷虽对人冷淡,却每每不?怒自威。小豆子支支吾吾答不?成话。

张福便接过话茬,开启老迈的太监嗓儿:“回圣上,是承乾宫里的小豆子。近日?康妃娘娘时常煲药膳,必是以为人在这里,送错了地儿。”

药膳?皇帝听得眉头一拧,便淡淡道:“拿来朕看看。”

小豆子勾着脑袋,颤巍巍地端过去。楚昂揭开盖子一睇,看见了乌骨鸡底下掩着的几枚当归黄芪。她若是不?那般刻意地掩在底下倒好,掩了反叫人莫名?滑稽可笑。

这当口老四亦在,楚昂便只?不?动声色地阖上:“送过去吧,叫她好生注意休息。”

“是。”听无有责怪之意,小豆子顿时心口一松。

那纤瘦的淡蓝衫裙拂过身旁,楚邹睨了眼她的背影,静默地收回眼神。

只?忽而眉眼一抬,却对上皇帝英睿的眼眸,父子二个便又?不?自觉地错开。

楚昂今朝却是不?愿再因为锦秀伤及父子之情的,不?管他楚邹心里是真乐意还是假奉承,但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就?行。

他便缓和了语气道:“难为老四一片孝心。你?前番所书?《桑田论》朕亦研磨过,里头的诸多梗概皆可再为详议。今岁江南白莲教闹得厉害,朝中大臣因此多有主张派你?前去应对,但匪-乱棘手,朕主意不?决,你?自己?是何态度?”

千等万等终于是等来这一句,只?听得楚邹心弦将将一悸。他心中是洞透分明的,那些个大臣提议他担下此案,无非是把个烫手山芋扔给他,等着瞧他的好戏。江南的百姓本就?对自己?多有成见,这个案子楚邹光想想就?知道不?好办,要办就?得从四年前最初的运河起?因一起?整顿,吃力不?讨好、费时费力不?说,办好了是应该,办砸了他便更不?能光彩地复立太子。

这件事方卜廉是一声不?吭的,持保留意见。但是楚邹想要,他这些日?子通宵达旦的苦磨便是为着等待这一天。

当下英俊面庞上只?作是平静,恭顺垂袖道:“儿臣听凭父皇旨意,理应为父皇与王朝分忧。”

这就?当做是应承了。

楚昂总算听得欣慰,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百折不?挠,穷且益坚,义无反顾,迎难而上,是为天家皇子之必备德能也?。这件案子由你?去也?好,一则《桑田论》原自你?所出,二则今次把案子办好了,朕便复立你?东宫储位,亦能对天下万民与你?母后有个交代。”

……

“等谡真王朝贡之后就?准备南下吧,先由你?打头阵历练一番,明岁开春后朕再移驾南京不?迟。”楚昂最后说。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清凉的凤凰石地砖上,楚邹便抖开长袖,双腿屈膝在基台前平展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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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承乾宫里光阴静谧,铁力木弯腿条案前皇九子楚鄎端坐练字,康妃锦秀半倚在罗汉榻上看一本《三字经》。

她平素是很注重策论典籍的,通常楚鄎在用功时,她便或站或坐地陪在他边上,认真翻阅着那一本本男人才能读懂的书?,叫楚鄎甚觉得温馨。最近倒忽然独自看起?这类幼稚的小儿书?了,时而还是《百家姓》等更为浅显易懂的。

她看得专注,使得承乾宫里气氛也?显得尤为清宁。这会儿风也?凉快,把她迤逦垂地的裙裾轻轻吹拂。从前一贯爱穿紧致的宫袍,把腰臀一抹曲线收拢得妩媚丰腴;近日?却是宽松了,此刻一只?手不?自觉地覆在少腹上,面目看上去那样的安详。

楚鄎在旁分心打量,这种?安详是叫他陌生的。锦秀平常看自己?时的眼睛熠熠闪闪,亲切得像不?语自笑。可她的这种?安详,不?需要勾眼角也?不?需要弯嘴唇却更加叫人心宁。只?是并不?是对他。

他看得懵懂,因为出生便没?有了母后,不?知这原本该是属于母亲对孩子的宁柔。

楚鄎的眼中便不?自觉落寞,他是对锦秀诸多依恋的。当下频频看几眼又?收回眼神,又?看几眼预备收回眼神,那厢小豆子便端着汤盅轻悄悄地走了进来。

锦秀抬头看见,便道:“香兰闹肚子早就?回来告了假,你?倒是此刻才露脸儿。”

小豆子连忙答:“回娘娘,奴婢以为娘娘在养心殿,这就?给绕了一路。”

这阵子因为孙凡真的事情,皇帝已经好几天不?来自己?和张贵妃处留宿了。锦秀心里真是冤和恨,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下药这种?事她张敏在王府潜邸时就?没?少做。她拉拢了两个新晋美人,可不?会容她们两个同时风光,必须得有一个风光一个黯淡,有了嫉妒和猜忌才好拿捏,不?然两个一起?爬上去了还怎么控制?

晓得这是个胆小本分的宫女,锦秀倒也?不?怀疑小豆子撒谎,只?挑眉复问:“哦?皇上看见你?了么,可有话吩咐下来?”

声音恁的慵懒动听,叫人听不?出她情绪。小豆子不?知她这汤里有什么猫腻,自然答道:“也?没?,皇上只?嘱咐娘娘注意休息。”

锦秀略感失望,就?叫她把汤盛出来吧。

忽而瞥见楚鄎一双晶亮的眸瞳,似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地笑问道:“鄎儿为何这样看着本宫?”

楚鄎抿了抿嘴角,眼睫黯淡地垂下:“没?,我在写字。”

但他自小心思纯善,在旁人跟前不?知道,至少在锦秀这里,只?须一个眼神便能把他洞透。锦秀便抚着楚鄎的小脸关爱道:“我们鄎儿软心柔肠,有事儿了从来自己?忍捺。快告诉康妃,可是谁人让你?受了委屈。”

言下之意大略是指楚邹的,他兄弟二个近日?走得频。

楚鄎便抬起?头,似犹豫了一下,然后决意问:“康妃可是觉得鄎儿不?好了,不?想要鄎儿想要别人了?”

锦秀听得狐疑暗生,她是晓得这阵子楚鄎时常与楚邹在圣济殿里看书?的,来承乾宫次数亦少了。看他今日?情绪不?太对,便默了一默,挥挥手叫众婢女都退出去。

这才温柔地看向楚鄎:“鄎儿为何这样问?”

左右无人,楚鄎便一字一顿地直言道:“康妃喝的药膳里有当归黄芪和地黄,这是给大龄妇人安胎用的补养,康妃连日?时常在用它,可是肚子里怀上了小弟弟?”

他说得很有些窘迫,说话间不?自觉地垂下眼帘。

锦秀闻言诧然一怔,千万没?料到自己?瞒得这样紧,最后竟然是被个八岁的男孩第一个洞穿。怕不?是这宫廷里谁人作祟,故意指点着这孩子说破。

她心里愠恨翻搅着,面上只?按捺不?露,爱善地牵过楚鄎的小手:“这都哪儿冒出的空穴来风呀,竟挑拨起?你?我两个的关系了。鄎儿告诉康妃,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尽管锦秀治下时总是背着楚鄎,但楚鄎原都知道她惩罚宫女的手段有多严厉。只?是素日?里他敬她,况在后宫里这些本是寻常,他便只?忽略不?计。

楚鄎没?舍得说陆梨,只?斟酌道:“非谁人告诉鄎儿的,那天鄎儿正好翻阅医典,唯恐康妃时常用药膳身子不?好,这便特?特?比对了一番。康妃可是觉得鄎儿不?好了,因为鄎儿原谅了四哥,这便不?想要我了?”

那白俊的小脸上浮现哀愁,是对她生出了彷徨不?安。四年前被踢伤的眼睛依旧有些昏糊,衬托着他在这宫墙下悲哀而凄寂的命运。

锦秀静默扫量着,心中竟无端的突生出一抹不?耐烦。对他确有怜疼,知道这是个惶惶无安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她对他的爱,从一开始便带着不?醇。自张贵妃手上接过那个襁褓中哀哀的小儿起?,她对他便是一种?经营,这种?经营背后牵连着的是荣辱共济的利益与谋算。将来或可有离弃,或可有背叛,一切都是一场背水一搏的赌注。

但这怎可与她腹中的宝贝骨血相比?那骨血给予人生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安详,是可以毫无计较的奉献,愿意把最最好的抢过来要过来全都给他。亦是不?会跑不?会弃的,比不?得从旁得来的孩子。

巳时末了的承乾宫正殿下,锦秀再看楚鄎的目光便有些温柔的凉薄。

只?敛藏起?心思,含糊应道:“怎么会,鄎儿多想了。四殿下是你?中宫嫡亲的皇兄,鄎儿肯原谅他,锦秀心里欣慰还来不?及。在这座皇城里,人面似桃花今朝起?了明朝凋零,唯鄎儿是锦秀的最疼爱,皇上是锦秀的最敬爱,锦秀此生中若能得你?们相伴,便已是满足。快别多想了,乖咹,就?算哪日?不?小心真有了,鄎儿若是不?想要弟弟,锦秀亦情愿一碗红汤饮下,叫他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去。”

说着慈爱地牵过楚鄎,将他拉至自己?的身旁站定。

楚鄎最是怕血,听她一碗红汤冷不?丁肩膀打了个颤,便仰头道:“鄎儿不?想当侩子手。鄎儿视康妃如养母,康妃若是怀上了骨肉,鄎儿便视他如亲弟弟。”

“我们鄎儿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叫皇上听见又?该表扬了。”锦秀想起?楚昂那张隽冷的面庞,不?禁目带祈盼地抚上楚鄎的小脸蛋。

楚鄎莫名?有些不?习惯地躲了躲,把眼睛看向角落空洞的暗影处。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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