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肆柒』有美如画

初十那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浮着浅浅的?云朵,风中也似缱绻柔和。从卯时开始,隔上半个时辰四面?的?钟鼓便浑沉敲响几声,使?得整座皇城弥漫在一股庄严的?肃穆之?中。

阖宫这一天的?着装都换上了素服,各局子各衙门天擦亮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宫里头最不兴乱,脚步往来间悄静无声,多忙都要显得安详和紧凑。轮到正好?有差事要当?的?姐妹,脸上是很有光彩的?。内廷的?宫女子不让往前廷跑,有些进宫一辈子,也未能得出近光门看一回王朝盛典的?风光,难得有个这样露头脸见世面?的?机会,还是为着皇帝心底敬重的?中宫皇后?,抬身份哩。

因为礼毕后?还要在午门前摆宴,尚食局也调拨了五十个宫女去膳房那头帮忙传菜送酒。这可是个仔细的?差事,得挑着模样儿周正还得守礼的?,不能在外臣跟前丢了宫廷的?脸面?。

“站直咯,待会过了箭亭,一个个都给我?本分些。眼睛不许乱看,话也不许乱说,甭叫御膳房那群太监们看了,回头把咱尚食局的?脸面?给薄下去。”掌事女官王思的?训话声在院子里回荡。

听?见姑娘们娇矜含笑地?答了声“是。”

谁人都是想去的?,这内廷除了皇帝与西北头关着的?废太子就没有真男人,每日里睁开眼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那阴深狭隘呱着鸭嗓儿的?太监,呆久了阳气都褪了。能去前朝看看大臣与传说中那些威武临风的?皇城禁卫军,也是叫一群如花似锦的?姑娘们悸动的?。进了宫做了奴婢就注定今生触不得摸不得那红尘情-爱,但得看到一张中意的?脸,夜里闭眼睛前能有个暗暗思慕的?幻象,也能叫人得着惴惴的?空怅与欢喜。

陆梨生得标致,按说也该被选在其中,可她既被皇帝指派给了楚邹司膳,嬷嬷也就不好?差遣她,只叫她留在局子里给添添水、照看一看灶上的?火。

皇帝正值英年,生得隽朗又威冷,得多少红颜倾慕。各宫小主?娘娘们因此都重容颜养姿色,尚食局的?活儿从来可不轻。一口大灶里隔水炖着十多个小汤盅,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为的?是保住食材的?原滋与养分,这就离不开人时不时在旁添着。

今儿内廷忙得人脚不沾地?,香兰本在一旁看着,这当?口竟也被叫回去干嘛了。锦秀最近炖东西倒是频,陆梨忍不住便掀开她的?盖子瞧了瞧,党参茯苓甘草地?黄炖乌鸡,可看得出来她对那骨肉的?珍贵。

但她炖了却并?不单纯给自己吃,这些炖好?后?常会匀出一份给小九爷。旁人见了只当?是平常无异的?关怀与照拂,并?不会对她多在意。可小九爷一个八岁的?男孩,如何能时常用这些保胎之?物,偶尔用几回是补养身体,常用便不好?了。她倒也真是奇怪,怀了胎不借机邀宠,怎得却像在做着贼。总不会是皇帝不允她怀么?陆梨抿着唇不语,只悄悄然把紫檀盖儿又掩上。

那水汽蒸腾像把人影子蒙了雾,她穿一袭水绿的?斜襟褂儿,头上扎着森青的?方布巾,双颊姣好?得有如凝脂,再朴素的?衣裳也掩不住那日渐妩媚起来的?风情。

前天晚上京城下了一夜暴雨,听?说废太子彻夜通宵写了篇《桑田论》,她也就耽搁着一宿没回下院歇息。清早回来提着桶子去搓澡,听?说有人瞥见她换下的?底裤上有一点儿红。废太子近日英势勃发,瞧过的?人都被他的?俊美与冷漠迷去了心,女伴们暗地?里猜着陆梨该是或与楚邹有了些什么,可陆梨每每把距离撇得老远,偏就是让她们得不着借口。

此刻瞧见她一个人留下忙碌,不由好?奇打问:“梨子,多难得的?场面?,怎不央着那位爷捎带上你?”

陆梨心里也觉着奇怪,一早就在等楚邹传话呢,按说这时候他该来叫自己的?,竟然也没个动静。她倒不是想去见那前头的?世面?,宫廷里的?庆典与哀祭她业已瞧过两?回,一回是四岁时候杵在奉天门下,看楚邹高高的?站在三层台基上册封太子,一回是孙皇后?出殡的?丧礼。

坤宁宫停灵满三七后?,出断虹桥往西华门送出去,那漆黑的?棺木上披着锦幡,白纸在空中如花漫洒,蝴蝶一样地?带着人灵魂飘走?。彼时六岁的?陆梨矮矮的?贴着十岁的?楚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往门下挪移,那时候的?楚邹无意识地?牵住她,指尖都在微微地?打着颤。她听?见他对自己说:“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了,没娘。”然后?少年的?眼眶里顿地?湿却。

从皇陵回来后?,就把自个像个长条儿死人样地?横在床上,又叫她用小手一遍一遍地?拂他眼睛,拂着拂着他漂亮的?五官忽然就挤得变了形。那是她头一回看见他那样哭,在关起殿门后?无人的?东宫寝榻上,痛苦地?咬抑着声音不愿被外头听?见。彼时尚未开化的?陆梨看在眼里,心底里疼得一刀一刀都快要碎掉。

楚邹是晓得母后?基于?陆梨的?意义的?,打小就杵在孙皇后?跟前长大的?陆梨,小脸蛋蹭着孙皇后?的?肩头看她描瓶绘画,贴着她看不懂也痴痴地?看楚邹从宫外捎回的?信函,孙皇后?从来也未曾怪过一句小太监不懂礼儿。她死后?,她就大冬天坐在她宫外头的?台阶上晒太阳,她给了她起初的?、她从来都陌生的?类似娘亲的?暖和。人说七年为阴界一轮,今岁祭典一过该去投胎了吧,楚邹今天这朝不该不来叫自己。

但面?上只是掩瞒着,做轻描淡写道:“四殿下性情阴郁寡淡,我?左不过是个送膳的?宫女,在他跟前可说不上话。”

轻声慢语话毕,见青石砖铺就的?灶面?上有只细小蚂蚁在爬,怕爬进了锅里,忙用筷子将它挑开。只袖子才拂过两?个挨着的?白瓷汤盅,却瞥见其中一个盖面?上似有些微晶莹的?粉末。陆梨用手指轻沾,亦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看那盖面?上一个小小的?“长”字,猜着怕不是送去给长春宫的?孙凡真或者李兰兰,心下不由微微一跳。

那盅子里沸腾的?汤水把碗盖震荡,若然再晚一些被淹没,她怕是都发现不了。陆梨连忙抬眼朝窗外望,二道门内正出去一个矮瘦的?宫女,面?生得从前并?未有见过。可惜她跨门槛时裙裾撩起,那脚上的?粉紫色花绒却出卖了她。

刚进宫的?三等奴婢可能不晓得,内廷的?宫女穿鞋有讲究。新一波秀女进宫,头前的?宫女就升级成了姐姐或姑姑,鞋都是一样的?底子和面?,上头装饰的?绣纹和花样可就随意多了,能穿这种花色的?大多是出自几个主?位娘娘跟前的?人。

这阵子因为孙凡真和李兰兰怀孕,她们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宫里头都说将要有两?个新生的?强主?儿要起来了。怕不是因此遭了谁人的?惦记,但淑妃与德妃是不可能的?,其余的?约莫就是贵妃和康妃又或者是那几位有子嗣的?娘娘。

虽说对孙凡真与李兰兰并?无好?感,可眼下她二个都怀上了龙嗣,是万岁爷心头正紧着的?新晋美人。方才走?神儿没注意有人进来,这当?口锦秀身边的?香兰恰好?也不在,一个灶膛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各自忙碌的?司膳,若然出了事可没人能说得清。

但把汤倒了、打了必又将那位施药的?“娘娘”得罪,陆梨正待寻思着如何应对,便听?外头传来叫唤:“梨子,梨子,榛公公急事儿寻你”。她急急忙忙来不及细想,仓促间便拔了根头发往汤里一溶,跟着走?了出去。

抚辰门外小榛子换着一身靛蓝的?曳撒,发戴冠帽,一贯土气白净的?脸看上去也显得庄重了许多。陆梨问他:“榛公公找我?何事?”

小榛子睇了她一眼,只哈着腰答:“爷说他那条朱缘边的?镶玉革带找不见了,差我?来问问梨子姑娘可瞧见。”

这表情这问话,陆梨听?了嘴角就抿起,一早上挂着的?心始才蓦地?松下来。撒谎呀,那礼袍与玉佩革带,她明明前儿晚上就给他叠得方方整整的?搁在柜子里,怎的?偏就一条革带寻不见。可别扭可骄傲的?爷,每次都使?唤人奴才找这些蹩脚的?理由。

但她心里也想他,陆梨便解下围裙擦擦手走?了。

那脸上一朵淡淡霞云掩不住,小姐妹们又都羡慕:“还说人无心,瞧瞧这都差遣自个的?亲随来捎你了,这锅背得可真冤枉。”

陆梨打小也能装,只做嘴硬揶揄道:“叫给派膳,眼下倒成粗使?的?奴才了,连件衣裳找不着还要传我?过去呐。”说着把裙子一揩,紧着两?步就跨出了门槛。

春禧殿里,楚邹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衣纁裳。清展的?身躯,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火与华虫及虎蜼宗彝。此刻一个人端坐在花梨木长条案前,光线阴凉,他睿毅的?目光有些深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见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白玉冠束于?头顶,一张脸衬得俊逸非凡。

陆梨一瞧他分明已把那朱缘革带束好?了,她就站在门前问他:“殿下找梨子过来何事?”

手撑着门扇儿,钟灵毓秀的?,花容月貌着。

楚邹蓦地?转过头来,只把精致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无事就不能找你么?……过来给爷把旒冕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