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叁玖』两两相依(2)

宋玉妍打景仁宫里跑出来,东一长街上日影斜照,瞧见前头楚邝一袭玄色袍服凛凛而立,便站在那里看得好一会儿痴呆。

那少?女眼中的二十一岁王爷,不见了昔年的寂寞萧索,举手投足间皆掩不住刚冷劲帅。她觉得她的世界里其?余都?可不要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邝哥哥回来了。”

声调儿饱含着?羞涩与小心翼翼,没有?了小时候的骄慢。宫墙下风把她浅紫缎的衣袂轻拂,画面幽凉空寂。

楚邝抬头,这便看到了是宋玉妍。千金娇养的宋玉妍,通身无?一不是精美耀眼的匹配,但却是中规中矩的美。没有?陆梨带给他的那种挑衅,外表看着?好欺负,内里却是叫人无?法拿捏,他穿透她亮潼的眸子,能睇见她尚未被开启的野与韧。楚邝执迷了这种味道,他现在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方才的陆梨。

便淡淡地回了一句:“唔,这位是宋家小姐么?”

他装糊涂不识,声音带着?好听的磁性,然而亦把人拉出了距离。和?从前不一样,那少?年时候虽然话?很少?,对她却都?是麻木谦让的。

宋玉妍有?些?意外楚邝今时的态度,满心里的期盼一时变得有?些?落寞。但还是笑脸相?迎道:“是玉妍呢。邝哥哥刚才在同谁说话?,听着?好像说了很久似的。”

那眼神?亮晶晶的,楚邝猜她刚才应该看到自己和?陆梨了。看到也?好,这般单纯心性,把她拖延下去也?是一道伤。

他便冷漠道:“是爷看上的人。对了,玉妍小姐今岁似乎十四了,可有?婚配么?”

宋玉妍听后半句心下激动怦然,扯着?衣角答:“还没婚配呢……邝哥哥出去打战几年,怎的回来心上人也?变了?”

楚邝答:“并未有?变,只是从前没有?,后来却有?了罢。那你要抓紧了,找个对你好的。”

说着?掠过她的身旁,大步缱风地出了近光左门?。那袍摆翩翩拂远,空旷的东一长街便只留下宋玉妍一个人枯站着?,笑容渐渐由明媚变得落寞,日头把身影拉成一长条。

……

咸熙门?下,楚邹只是一个人在前头走得飞快。

陆梨随在后头,忽见盘子里竟搁着?楚邝的那枚锦盒,便对小榛子道:“可否麻烦榛公公把它?还给二殿下,就说梨子无?意承受。”

“无?妨。”小榛子低头接过,转身离开。

那厢楚邹听到身后动静走远,不由顿了一顿。晓得走的是小榛子,这才又继续迈开双腿。拐角处也?不往春花门?方向去,脚步打了一个转,转去了英华门?前巷的那个小僻门?。

陆梨便看穿他一边生气一边又在忍不住等自己,他这人一生气就是这样别扭。连忙紧着?两?步解释道:“方才给二爷的帕子并非是送,只因那天被蛇咬伤弄脏了他帕子,这便还了他一张。”

矮红的窄门?吱嘎一声推开,楚邹抿了抿嘴角却是不应。萱寿堂前的红墙斑驳,他走过去,忽然便在那墙面上打了一拳。

“噗——”日头把墙面晒得干裂,因着?这力道,顿时扑簌簌掉下来一层粉。他的手节骨亦顿时溢出来湿红,却只是任由那血淌着?。侧着?一张英俊的脸庞,睿毅的眸中有?隐忍的痛苦。

陆梨看得只觉心一揪,赶忙把食盘子在旁边一搁,跑过去责怪道:“殿下为何要弄伤自己?下次再?这样我可不想管你了。”

楚邹默了很久,才搭着?眼帘道:“爷在这紫禁城里就是个晦煞的存在,造下的孽不曾得到原谅,却自以为是的认为得了解脱。当年四岁若是能醒着?,原不该先同我父皇进这座宫、继那个位,或许这漫漫十多年也?就能轻省了。”

他忆起四岁那年端去养心殿里的荔枝羹,最初的愿望原不过是做个权倾朝野的亲王,然后威风八面地负着?手从那歪肩膀太监跟前走过一趟。此刻想来是有?多么幼稚可笑。

那血破开他肤表,沿着?他的指骨袅袅蜿蜒,他却浑然不觉。陆梨心疼得揪紧眉头,连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扎着?:“多少?人羡慕皇城里的尊位,殿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奴婢出宫见着?民间百姓疾苦,殿下不曾亲尝过,若是尝过便不会说这番话?了。九爷还小,又一直跟在江锦秀跟前长大,难免有?些?生疏。殿下日后多与他亲近,慢慢的他也?就能原谅殿下了。今儿才刚打上照面,若就此气馁,今后那么长的路可怎么走。”

她气息轻柔地呵着?,十四少?女的身条儿抵在楚邹的肩头下,无?端叫人生出宁静与美好。楚邹想到方才父皇要把她派到自己跟前时她的为难,不免颓唐了一下,咬牙道:“你是爷发现的小人,打小在爷跟前看着?长大,也?未见得可原谅我,更何况小九?……但你放心,爷既应许了你的,便一定为你做到。这条路它?便是披荆斩棘,爷也?要将它?闷头走到底!”

说着?低头看了眼陆梨,两?张青春的脸庞在风中相?对着?,那种旖旎不断的情愫便又不自禁弥漫。

陆梨忙把视线错开,略别扭地说:“爷还说呢。今儿小世子可把奴婢出卖了,如今派到殿下的身边,今后奴婢行事都?不能够方便。”

那白皙的手指松开,楚邹看了一眼被她包扎的薄纱帕子,伤口隐隐的咸涩感这才涌上来。

他便心有?余悸道:“今儿若是父皇不开口把你指给爷,赶明儿你就被老二要去了。爷问你,莫非你是更乐意与他么?”说着?龇着?牙,凤目冷冽又敏感地盯着?陆梨。

上次都?和?他在水里那样了,箍着?咬她,吃她的小衣,现在却反过来问这话?。陆梨听得又羞又恼,冷不丁在楚邹胸口一捶:“是,方才殿下真不该来打搅,奴婢这就去把那枚簪子要回来。宝鹤堂坐堂大师傅的手笔,那上等的一年才做两?枚,奴婢不要真是可惜了。”

说着?那一袭水绿裙儿窈窕,转身就要往小僻门?出去。

楚邹连忙伸手一拽:“小蠢太监软没骨头的,打人还挺疼。再?走一步是想叫爷把你两?条腿捆了么?”那长臂用?力,忽然地便把陆梨踉跄拖进怀里,连带着?嗓音都?温柔下来。

陆梨恼着?呢,捶他不停:“是两?位爸爸和?李嬷嬷打小养得好,就是要叫殿下疼,免得再?拿言语来伤人。”

这会儿动作倒是轻下来了,那手儿乱晃,只把楚邹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幼年只见她一张粉扑扑小苹果脸呆蠢奴相?,今儿出宫一遭回来,却又会说狠话?会对他撒娇置气,不禁挠得他心里头没脾气。还对她有?点奇怪的放纵……就喜欢她这样。

他这时才舒怀下来,亲昵地把陆梨贴在胸口下,蹭着?她头发道:“爷只怕你心不坚,见了老二的威风心生动摇了。说,那天分开叫你想我,这些?天可有?想我么?”

说的是跌进他澡盆里乱拥的那次。但谁要与他提那天了,陆梨红着?脸答:“没有?。每天忙得眼一睁就是锅灶,眼一闭就是黑天,没得空闲想你,瞧着?让人恼哩。”

楚邹也?不管她嘴硬,瞅着?她那嫣红撅起的唇瓣,忽然地便咬了一口:“可爷想死你了……答应我可好,陪着?我走这条路,不管他日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把我弃了。”

他也?不用?“爷”了,只言语恳切地用?着?“我”。那身量清伟健瘦,贴得太近都?可听到内里有?力的心跳,从前可是个多么倨傲的人,如今圈禁了四年却晓得用?这种语气同人说话?。

瞧着?他熠熠的眼眸,不禁让人想起离宫前那个渴望自己留下的少?年。陆梨本来没有?抱上去,然而闻着?楚邹衣袍上熟悉的味道,后来就也?把手环上了他的腰。午时的皇城根下风轻轻地吹,抱久了不自禁相?互轻轻地抚着?。知道也?许不能够爱,知道也?许爱下去会很辛苦,可这一步步陷进去的泥淖,却让彼此的味道与人生与命运都?再?缱绻不断。

陆梨就贴着?楚邹的肩头说:“梨子要的殿下注定给不了,殿下往上爬是为着?殿下自个儿。树欲静而风不止,江锦秀就像条暗处里的蛇,她不会放爷宁静的,殿下便负芒披苇劈波斩浪也?需得往前拼,不站至那高处就是一条死路摊跟前走。梨子可以陪着?爷走这条路,但等到爷登了大宝的那天,求请赐奴婢一道圣旨,放奴婢出宫陪吴爸爸养老。”

风卷着?她柔软的鬓发,些?许沾到动人的嘴边,楚邹便洞穿了她对自己的紧张。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到,并不能先对她应许什么。

楚邹便只觉心中又愧又柔软:“便不管将来如何,爷都?只记着?今时此刻在这番境地下陪着?爷的那个女子,只是你。”言毕忽然地冲动起来,俯下薄唇就即刻拥吻住陆梨。

荒败的萱寿堂前寂静,只闻见遥遥的蝉鸣声聒噪,那吻也?像带着?火苗儿一点就燃。又是好几日不曾相?见了,那唇齿间慌张地碰撞着?,忍不住就双双地往身后墙面上倒。对面远处一幢殿脊正在修复,遥远地传来工匠的吭吭敲响。楚邹怕被人在殿顶上瞧见,便抵着?陆梨闪进了身后萱寿堂的一间老屋。

“吱嘎——”废旧的棂花格子门?扇撞开,里头不晓得已?多少?年没有?人住过。角落和?正中是黯淡的花梨木柜子和?圆桌,扑面而来一股寂静的尘朴味道。

他箍着?陆梨,两?个人踉跄着?去往墙角的床前倒下。那身子砸上冷硬的床板,顿时激起来一股淡淡的尘埃。痛得陆梨蝴蝶骨一颤,眼看着?楚邹目中的迷离与激烈,不自禁惶怕起来:“太子爷要做什么?”

她一紧张就唤他那声“太子爷”,而楚邹早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储了,可他却无?端爱听。便是为着?这爱听,他也?得为着?那个位子隐忍一股狠劲往上爬。

楚邹却是不管陆梨的惶恐,眼前忽闪过老二方才欺负她的画面,只觉心中吃味又钝痛。十七八岁的男子,力道可比十四少?女强劲,那修长手指解着?陆梨的衣结,隔着?衣服咬了一口,又吻上她的唇说:“爷想看你一眼。”

“不可……嗯……若叫吴爸爸晓得了梨子和?殿下这样,该要生气了!”陆梨被他堵得气都?喘不上来,只是含糊嘤呜着?不让看。

楚邹固执道:“里头不时还有?一层么?你小时候都?把爷看过了,不然爷的爷给你瞧。”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去拆解。大奕王朝的女儿家,小兜里头原还有?一件单薄的薄纱,在后头用?细线系紧了,这才又罩上素白的缎子兜着?。

楚邹就盖住陆梨的眼睛,把她的小衣拨下来瞧了瞧。见隔着?那薄纱料子里头依稀朦胧,他看了两?眼,忽然就俯了上去。

“呀,殿下在做什么?”忽轻忽狠的,陆梨只觉得肌肤滑凉,愣了一怔,顿地恍悟被楚邹骗了。那衣襟顿开,风吹着?山头只把杜鹃花儿绽放,陆梨五指头羞掩着?怕给楚邹看见,一边用?力地推搡着?他。

“疼么……让我瞧瞧是用?甚么面粉团子捏的?”楚邹却兀自虔诚地拨开,只是疼得她发出轻轻的嘤咛。奈何隔着?衣裳与去掉的感觉完全不同,陆梨觉得她整个儿都?像漂着?水了,心里头还那么不愿意呢,怎么身子却不听话?,竟一点点忍不住地对他迎了起来。

楚邹自己也?难受得紧,那年轻的英俊面庞上眉宇紧蹙,竟现出难得狰狞的野烈。忽而就揽住陆梨狠狠地抵了几下,蓦地仰覆在她的颈间。

“窸窣——”窗外头风刮叶子掠过青石砖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废旧的闱屋里只剩下两?个彼此小心翼翼的喘息。

楚邹把脑袋在陆梨的颈间蹭着?、抵着?,陆梨只觉得裙子中间似有?什么渗下,忽然便紧张起来:“呜……殿下可是把奴婢给欺负了?”

声音里已?然不掩饰哭腔,好像他一说是,她就该天塌地陷不要活了。傻子,不知他今时的悍然么?若是他真进去了,她能那么好的躺在这里说话??

楚邹暗自爱宠得不行,便蹭了蹭陆梨绝美的脸颊,尴尬地龇牙道:“是爷在你身上释了,你此刻怕是还走不了。”

说着?就朝窗外唤了一声:“去给爷取条裤子过来。”

听脚步声踅下台阶,静悄悄着?走开。不一会儿便在外头送来了干净的换洗,楚邹打开门?扇子,瞅见还有?盆清水和?毛巾,便都?一起端了进来。

陆梨才知道小榛子一直在外头默默站着?呢,瞬时羞死了自己方才猫儿样的声音,连忙捂着?衣裳坐起来。看到楚邹素白缎裤下那依旧嚣张的坏,眼帘都?不敢多抬。楚邹去到隔扇后处理着?,偏却侧着?身影问陆梨:“如今可还觉着?大么?”

他此刻那经年冷清的俊颜倒有?了宠溺的光彩,这宠溺在他可实在少?见。陆梨恼得不想理他:“可丑可吓人。”

楚邹勾着?唇角,忽然凝重:“你且等着?,爷会做给那个老太监瞧。等你身子肯给爷了,到那时便叫你晓得爷是吓人还是疼人。”他的坏从来在她跟前不藏,说着?兀自转过身去忙碌。

那天陆梨就又给楚邹洗了回裤子,在隔开许多年后的天钦十四年这个夏天。烈日把空寂的咸安宫内墙照得刺眼,她垫着?脚尖儿给他晾衣裳,那脸上似也?被阳光打出好看的光晕,楚邹站在廊下便看得移不开眼神?。

陆梨后来对楚邹说:“爷厌恶江锦秀,就更应当接受她。越王被吴王夫差战败,愣是卧薪尝胆了数年方得以翻身。殿下羽翼未丰前无?有?能力与谁人对抗,反而会遭来圣意的恼怒。以卵击石必是伤败,殿下切记要步步行得谨慎。”

那“卧薪尝胆”的故事是从前小麟子缠着?他讲的,楚邹一时心情好才应付着?捞来一个说与她听。彼时两?只乌眼珠子听得傻愣傻愣,他猜着?她必是听不懂,怎料竟在心中意会了这许多年。

楚邹是意外陆梨这些?变化的,想到她一个人在宫外四年一定不少?经历辛苦,只揽着?她亲了又亲。这之后,便似是得了鼓励而激出了心中那未泯的执念,忽然地隐忍上进起来。

隔几天月底是康妃江锦秀的生辰,司礼监给安排请了个红戏班子进宫唱了几天戏。那衍祺门?尽头的戏苑子里昆曲儿氤氲婉转,椅凳上围着?各宫的娘娘主子,还有?不少?朝中大僚的命妇,楚邹叫人给锦秀送了一副亲笔字帖。他的字一向在朝廷上下广得好评,那幼年的笔走游龙如今又添了沉稳的气度,写几个“懿范长存”,叫满园子的妇人奴才好不惊叹。楚邹只道是感激康妃这些?年辛苦照拂小九的不易,又念眷皇帝的皇恩普照,心中难表愧意。

锦秀回宫后大感意外,怎也?料不到楚邹竟是忽然承认了自己。然而楚邹这般重礼馈赠,她明面上却说不出什么,便也?亲自做了道羹汤叫人给楚邹送了过去。听说送去后楚邹竟是当面用?了,她脸上笑盈盈装欣慰,隔天便命双胞胎太监在宫里头查起沈嬷嬷下落。

皇帝知道后却是如释重负,先头还有?些?不愿陆梨去楚邹跟前伺候,现在却觉着?是对的。小子得了女儿的温暖关怀,自就晓得了那人间纠扯的情愫。

隔日早朝的时候,便把为孙皇后操办祭奠的事宜交与了楚邹。宫墙之下无?有?秘密,朝中的大臣早已?知了那废太子邪的变化,便是心中多有?非议,然而嘴上却说道不出什么,到底他是孙皇后中宫嫡出的皇四子么。

只太子之位未复,便还是在他那座废弃的咸安宫里办差。每日司礼监、司设监的太监管事进进出出,楚邹那朴旧的桌案上便又逐渐堆砌了文?书。对于这些?他总是默着?一张脸一一过目,才知道在自己幽禁的这些?年,太监已?是从宫中得了不少?的权利。

他就把自己多年卖木雕攒下的一笔银子,垫进去操办起此次的皇后祭奠,没让太监们从国库里开支。面上也?不表露,只道是身为人子儿臣的一片孝心。

近阵子寿昌王妃在李嬷嬷的照料下胎气渐稳,方卜廉精神?不错,闻言更是心头大快。他这些?年因着?为楚邹操心谏言,没少?在朝堂下受人挤兑,当下特特地把此事好一番上书表赞,算又是把那些?反驳的朝臣将将堵住了口舌。又一不做二不休,彻夜熬了几个通宵,把这些?年朝政的变化整理成宗卷,不动声色地托人送进宫来叫楚邹阅看。

楚邹每每看到半夜,他也?是“饿”得容易,看完了腹中饥饿,便差人去尚食局找陆梨送膳。可好,陆梨送过去一夜也?不用?回去睡了。站在边上伺候着?,亥正时分灯火幽黄,看楚邹展肩直背地坐在桌案前那般专注凝神?,她便又仿佛看到了她从前的太子爷。

唯一不同的是,那春禧殿起关起门?来静悄悄空旷,简陋的四角床榻上她可没少?被他占便宜。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也修咯~(@^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