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楚池看了眼楚邹,转而笑盈盈招呼道:“弟弟妹妹们快吃,仔细菜都凉了。”
她?在宫里?惯是个会做人的存在,打两岁进宫就通晓左右逢源。三四张稚嫩的小脸蛋巴巴地瞅着楚邹,见他不动筷子?了,这才轻轻地搛起来,旁几个王府里?的世子?世孙们亦跟着动作。
“怒泥你?喂我~”楚恪坐在高脚座上,缠着要陆梨喂。
陆梨正悄然盯着隔壁桌的锦秀,看到?锦秀似不经意地把袖摆碰到?甲鱼汤里?,然后给婢女端走。她?的筷子?也是,总是本能地要往酸辣的菜上夹,但奇怪的是,她?只吃酸甜,对于辣稍稍夹了就忍住,分明像是刻意不想让人瞧出什么?。
陆梨不由略过一丝狐疑。忽而被楚恪唤回神来,看见楚邹枯坐在对侧,微勾着头?,英俊的面庞上薄唇轻抿。她?就心疼他,晓得他一定正在心里?隐忍和挣扎。
一张大红木的圆桌,为了方便搛菜,中间嵌了个圆转盘。她?就借着给楚恪拨盘子?的光景,把菜拨去?楚邹的跟前,先是一盘蟹粉狮子?头?,再是一盘炸灌汤圆子?,都是他爱吃的,还是可饱腹的菜。楚邹本侧着坐姿没反应,待听到?一声熟悉的少女轻哼,他略一抬头?,这才看到?陆梨眸瞳中的暗示。
那?漂亮的脸容上不掩关切,叫他此刻薄凉的心不自禁暖了一暖,这便就近夹了一筷子?。
宋玉柔提溜着晶亮的眼珠子?,只是在座位上默默地看着陆梨拨转盘,看他两个人眼神无声地来去?,分明有柔情夹杂其中。他天性鬼精又早熟,这柔情他再懂不过了,太子?爷果然就爱这口,但只是默着不说。
瓷碗儿?银筷子?叮叮轻响,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的。放在往常可不这样,孩子?们喧嚣妃嫔们莺语不晓得有多少热闹。这天煞的老四,一出来就不平宁。
张贵妃瞧见了,眼睛在四下?里?一扫,笑道:“哟,这会子?小九去?了哪儿??那?孩子?可是一早就在等吃了,到?开宴倒不见了影子?。”
锦秀做似无意地接口:“方才还在这的,打皇上走进来就没瞧见他,叫人出去?找找吧。”说着打发小刘子?跑腿。
父皇进来时莫不是自己也正出现?么??楚邹闻言筷子?微抖了抖,有些紧张与敏感,兀自按捺着。
都不用找了,话音才落,就看见老二楚邝攥着楚鄎的手腕跨进二道门。楚鄎的额头?破了伤口,上摊的手掌面也有划破的血痕。他向来是不哭的,大概隐忍着痛,白俊的小脸蛋上只是眉头?紧锁。
身旁还跟着个穿半旧灰蓝长袍的十一二岁少年?,瘦长条儿?的,手上拿着个破了的小网兜。
皇帝看见楚鄎受伤,便不高兴地皱眉,问:“怎么?回事?”
跟班太监顺达弓着腰:“方才皇上和四爷进来的时候,小九爷就出去?了。在宫墙下?叠方阵来着,七皇子?拎了个网兜过来,里?头?装着黄鳝和青蛙,怎么?走着走着,倒好,网兜漏底儿?了。那?黄鳝游出来往小九爷脚底下?缠,吓得九爷趴地上一磕,额头?和手都磕伤了。”
说着,略微嫌弃地看了眼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瘦白腼腆,连忙双手伏地跪下?:“求请父皇降旨责罚,是罪子?的错。昨夜下?过雨,今儿?捞了几只蛙子?,不慎把小九弟吓着了。”
他的声音清弱,脸面伏地不敢抬。那?衣袍穿着似有些不合身,因着动作而缩起来一截,露出内里?细瘦的手腕骨。
竟是丢在衍祺门里?许久不见的皇七子?楚邯,今儿?怎么?出来了?
当年?周丽嫔可是很得过几年?盛眷,这孩子?在三岁前比之皇四子?还要风光,殿内一众嫔妃们的脸色便都不太好。
楚邯趴在地上,只是平静而谦卑地忍受着这些针刺一样的目光。今日是他母妃一定要叫他出来,又和上一回五月英华殿的祭祀一样,晓得宫中有家宴,便苍白咳嗽着,嘱他出去?透透风,仔细别把咳病传染给他。楚邯自己也没想到?素日结实的网兜怎么?就会忽然榻下?来,晓得小九是父皇的心尖宠,心里?头?紧张打鼓,但面上却是多年?习惯了的平静。
楚昂眯眼看着,但见那?张与老四略有几分相似的小脸,这才记起原是自己的第七子?。
自从三月底周雅母子?雨夜出东筒子?,住进了衍祺门后楚昂便无有在意。听说那?女人割了手腕,只是默默地静养着,他也一次没去?瞧探过。只是张福偶尔会提一提,说到?小子?很是用功刻苦,每每撷芳殿内教习授课,他也没敢进去?,自己贴着窗子?杵在外头?听,一站就能站个大半天。
楚昂心中已是将周雅模糊了的,但这个孩子?幼年?到?底得过自己的宠爱,他便问道:“贵妃莫非没安排下?去?么??这宫里?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喝的,叫你?还要去?河里?捞黄鳝。”
张贵妃听着心里?就不舒服,那?麻绳子?网兜哪是说破就能破。想到?那?日见到?的周雅,二十六七的年?纪却清婉如昔,苍白平静的躺在床上,眼睛看着虽空洞其实却是寂静,可不像个疯子?。
她?猜着必是那?女人的心机,叫孩子?出来显眼哩。便作满面的冤屈与为难:“这可是罪过大了,臣妾先头?叮嘱各宫各局,便是一件衣裳一口食儿?也不许怠慢。今儿?瞧着这寒酸的,怕不是那?些个太监奴才的看脸克扣,回头?该找戚世忠审审。”
审审就更招人恨了。当年?母妃的娘家坑算了皇后与皇四子?,间接害了一竿子?太监被仗毙,宫里?头?对他们母子?暗地里?可恨哩。
楚邯连忙磕头?答话:“贵妃娘娘安排得仔细,太监们亦甚周到?。原是母妃自个身体不好,儿?臣听说常吃蛙肉与黄鳝可助补益,这才趁着雨后去?金水河里?打捞。此事全怪儿?臣。”
话说着,心中到?底想念多年?不曾看见的父皇,忍不住抬起晶亮的眼睛睨了一眼。又迅速地把头?低下?。
那?模样清瘦难掩苍白,楚昂看着他可怜,便道:“念在你?一片孝心,朕这里?且不罚你?,便回去?面壁思过三天罢。”
言毕并没有其余关照。
“是。”楚邯抬头?,看到?幽幽光影中已是四十中年?的父皇,又想起九年?前楚昂朗目含笑的英姿,那?时母妃娇滴地倚着父皇,看父皇俯身蹭自己的小脸,天下?之幸福无有那?般……他缱绻地又凝了一眼,然后卑慎地磕了磕头?,这才站起身。
跟班刘广庆眼睛亦跟着往里?一看,这便忽然看见红木圆桌旁陆梨的侧影。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乍然看见,还是个单薄未长开的小丫头?哩,这才两三年?不见,竟就变得这样好看了。他也不能确定,只是回头?又看了看,弓下?腰跟着随出去?了。
好好的一顿家宴就被这样破坏了气氛,一时众妃嫔们难免有些扫兴。
楚邹看着门外那?个圆脸白俊的男孩,生着与母后酷似的眉眼,便猜着应是自己的小九了。他已经很久没再看见过楚鄎,当年?被幽禁时楚鄎才四岁,眨眼八岁竟已长高了这样多。
心中便涌起柔情与怜恤,撩起袍摆走出去?,蹲在楚鄎的跟前道:“叫我瞧瞧伤得如何。”
那?嗓音清泽,映入眼帘是一张十七八岁的英俊脸庞。
楚鄎认真一瞧,才认出是自己的四哥。没有了当年?的飞扬跋扈,那?凤目中是沉寂敛藏的。楚鄎心里?就生出了别扭的纠结,既有摒弃楚邹昔日的不堪行径,又有一丝复杂的怜恤——不想看到?他如今这样的寒碜,情愿他和当年?一样冷酷无情好了。
他就抿了嘴角:“一看到?四哥就要沾血腥呢。”
用极低的声音,硬了硬心肠,绕过楚邹去?里?头?找江锦秀,叫锦秀帮忙包扎伤口。
那?亮绸刺绣的袍摆掠过楚邹的肩头?,带起一股冷漠的风。楚邹动作刹然一滞,然后便默着一张脸站了起来。
楚邝已在皇子?所换了身玄青团领袍服,威风奕奕地站在殿门前。见状便对楚邹勾唇一笑:“三年?不见,四弟别来无恙。”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彼此也无需太多客套。
楚邹上下?把楚邝一睨,亦垂下?眼帘:“二哥也别来无恙。”
他此刻站在楚邝的跟前,除却面庞生得比他精致美俊,肩不及他宽,气度也不及他刚武,只是清瘦敛沉的。他也不想多呆,转而进殿与父皇道了辞,便对楚邝欠一欠身出了二道门。
皇帝自是洞穿他心中承受种种,亦不愿多留,只叫陆梨匀出几盘他爱吃的给送过去?。
陆梨屈膝应了声“诶,”便把搁在楚恪小嘴边的勺子?放下?。
那?殿内光影幽蒙,楚恪轻轻卯着小嘴儿?,陆梨揩着帕子?给他拭去?脸上的米粒。娇盈的胸因着动作迎起,腰肢儿?细细蔓蔓,笑容是那?样静谧美好。楚邝在外头?看,心中便被这一幕画面触动,大抵对有女人与小儿?的光景有了一丝祈盼。
“啊……”龙光门下?无人,午正的阳光刺着人眼睛睁不开。陆梨才端着食盘子?从门下?走过,就被楚邝伸出一只长臂给拦了进去?。
“爷的帕子?呢?”楚邝把她?抵在墙上,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
烈日把他的皮肤晒出麦色的光泽,那?上唇微厚而下?唇薄,男儿?的烈性让人不能直视。陆梨打小就对楚邝忐忑,总是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便应声答:“殿下?松手,奴婢这就给殿下?拿!”
说着匀出一臂,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一张帕子?,往楚邝的手心里?塞去?。
那?素白的缎子?绣得彷如宫廷御制,针工与花样繁复可见用心。因为在她?的荷包里?待得久了,风一吹便送来她?的柔香味道。楚邝接在手中捻了捻,心底里?就似有虫儿?爬过,挑眉问陆梨:“你?随身都带着么??”
陆梨倒是随身都带着,亦给他绣得分外仔细,不为别的,就为了他这人心刁难应付,生怕绣不好了或是弄丢了,又给他寻了借口来缠自己。便解释道:“是,不晓得殿下?几时过来取,这便一直搁着了。”
楚邝听了心情莫名好,就从兜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长条小盒,然后勾着唇角道:“拿着,你?二爷赏你?的,自个打开瞧瞧。”
小喜子?杵在门外头?听见,这才晓得他为何要专门去?河北跑一趟。因为那?地界上有个珠宝行,里?头?的坐店老师傅可是全大奕朝赫赫有名哩。暗暗嘀咕着自个主子?竟也有这份闲心。
陆梨狐疑地接过,低下?头?打开。却见那?红绒的盒子?里?躺着一枚精致花钗,花瓣上嵌着红绿黄蓝的各色宝石,在日头?闪耀下?绽放出五彩斑斓。姑娘家都是爱珍馐爱美玉的,她?肉眼一瞧便窥知工艺不凡,脸上不由盛满惊讶,抬头?看向楚邝:“殿下?这是?”
楚邝见她?这样表情,还以为她?动心了,那?身为皇子?贵胄的优越感顿时显拔,使得他心中极为受用。
陆梨对于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倘使当年?那?个小太监死了,死便死了他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但今时今日她?既未死,因着在自己曾经那?段最为低迷的时光里?,他曾在她?身上得到?过欺凌的快感与心灵的平复,他却要找回她?、得到?她?,并要了她?。
楚邝便难得地放柔了嗓音,道:“说了爷赏你?的。这样的成色,那?宝鹤斋的师傅一年?也只做两个,爷为了送你?,专专求了情才以高二倍的价钱买到?。”说着眼目闪闪的,叫陆梨带上了给他瞧瞧。
前头?还整天的对自己翻白眼厌恶呢,忽然几日不见却变得这般殷勤。陆梨可不敢拿,关键宋玉妍还恋着他,她?可不愿掺和楚邝的浑水儿?。陆梨就说:“谢殿下?盛意,然首饰贵重,无功不受禄,恕奴婢这厢不敢承受。”
说着趁这空挡推开楚邝,端着食盘子?就想往门外跨。
但是小喜子?的背影正当中地挡在那?窄矮的龙光门下?,她?出不去?,脚步还没跨出门槛就被楚邹提着后领子?又拦了回来。
楚邝脸色冷厉下?来,扫兴地磨着唇齿:“你?不要,给爷一个理由。”眼睛往下?扫,蓦然却在陆梨的衣襟处停滞。
陆梨顺势一低头?,才发现?领口被他刚才拽住,竟然拽开了一道缝儿?。那?森青的两襟下?,依稀现?出内里?樰白的起伏。羞得双颊顿时一红,想要匀出手拉紧。
楚邝的呼吸却忽然紧促,眼前又浮现?方才陆梨在殿内给楚恪喂饭的一幕。顿时只觉哪里?似有冲动难抑难泄,只是本能地想要欺上她?。
楚邝喑哑着嗓音道:“天钦十年?十月十七日,爷与一个小太监说过,等爷哪天混出息了,便出宫去?把她?接回来。如今爷的府邸就快要修缮妥当,独缺了入住的人,那?小太监业已经死了。爷瞅着她?像你?,你?可愿跟着爷出宫享福么??爷像公?狮子?疼母狮子?一样疼你?,不让你?五指沾一滴阳春水,不叫你?当牛做马受这份宫墙下?的委屈。”
那?高大的身躯如山般倾覆下?来,炯目中亦有迷离,叫陆梨紧张地心口怦怦直跳,只是侧着头?不敢承接他目光。
心下?怀疑楚邝是不是从哪里?看穿了自己,又或者?是故意恶作剧整人。见他呼吸似又紧促,连忙用盘子?隔挡着:“奴婢不做替身,二殿下?喜欢小太监便还去?找小太监,奴婢也不想当母狮子?……唔!”
眼睛往门外看,正要呼声求助,唇瓣却被楚邝的大手紧捂住。那?厢望风的小喜子?赶忙把漆红矮门半掩,越发地挡着了光线。
倒是个识相的奴才。楚邝抓着陆梨的胳膊,睇了眼她?因紧张而不住起伏的胸口:“喜欢太监的那?是老四,爷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是丫头?。你?最好别喊,若把父皇母妃吸引过来,今儿?夜里?就该把你?指给爷了。”说着就捏住陆梨的瓜子?儿?下?巴,那?略厚的嘴唇半张着覆盖下?来。
陆梨盘子?端得咯咯响,这会儿?当真是进退两难,她?便想楚邝若是真的敢哈下?来,她?就用盘子?砸他脸上好了。
那?电光火石间,却忽然一颗细小的石子?从二人的眉眼之间飞掠而过。
楚邝眼皮一眨,转头?便在门外台阶下?看到?早一步走了的老四,拇指与食指勾着,那?石子?便是从他指尖弹出,自小擅用的伎俩。楚邝脸上便现?出阴鸷,不甘愿地松开手:“这宫里?头?宫女子?百千个,老四何必搅扰二哥的好事?”
其实双双都心知肚明,这丫头?就是当年?的小麟子?。
楚邹静寞地抿着唇:“二哥怕是不知,今儿?半个时辰前,父皇刚把她?指了给四弟。二哥若是继续这般,倒是有失偏颇了。”
说着一双睿目只是睇向衣襟凌乱的陆梨,轻咬了咬下?唇:“父皇叫给你?爷送膳,如何耽搁着半天不动。”
“嗯……”陆梨连忙挣脱开来,往楚邹这边跑。
那?媚惑的模样儿?站在楚邹颀俊的身影下?,只叫楚邝看了眼圈红。楚邝便冷笑道:“呵,四弟倒是总得好运气,嫌的是你?弃的是你?,最后捡回来的也还是你?。”
那?话中不掩深意,分明隐射着父皇对他楚邹多年?不摇不动的恩宠,楚邝是晦涩的。
“错了,四弟没嫌过,也没弃过,亦不知二哥在说些什么?。”楚邹步子?稍顿,咬了牙齿转身就走。那?腰带上一枚麒麟荷包一晃一晃,背影虽清瘦,气场亦弱了,然而却更加的冷静沉着。
小榛子?把路一让,小喜子?跑进来:“爷,煮熟的鸭子?到?嘴飞了,这下?可惜!”
楚邝收回眼神“哼”了一声,拂袍跟着走出去?。
近光左门下?,锦秀牵着受伤的楚鄎往这边回宫,便见着了这一幕。
因瞥见陆梨的脸上红晕未退,她?就不察痕迹地凝了一眼,颔首对两位皇子?爷笑笑。楚邝和楚邹皆是不想暴露陆梨身份的,便不约而同?地敛了神色,各自分道扬镳。
另一头?幽幽宫巷的暗影里?,站着一道森青的太监曳撒,似乎很认真地看了眼陆梨,然后杵了一下?转身走开。看那?年?少背影修长,应是楚邯身边的刘广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