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壹零壹』朝起夕伏

自打被销了差事,小麟子就接连着二三天不出院子。这孩子素来闷声不响地爱淘气?,打学会走路起就吧嗒着小脚丫,整日?杵在那破院墙下渴望外面的世?界,哪回见她不出门过。陆安海早前还有些不放心,偷着在门缝外往里瞧。

看她就一个?人待着,忽而坐在台阶下逗逗胖狗儿,忽而用竹竿捅捅树上的梧桐子,要?么就是舔一块酥糖糕,舔两口发一会呆,一块糕舔半天,掉下来的糕屑被狗吃的都比她多。

陆安海怕她怄病了,便故意?叨叨着哪个?师傅想你哩,也不做两点?心过去孝敬,不能白让人家收你做徒弟。她也闷着声儿不去。七月上头迷上了一百单八罗汉,那时叫吴全?有在宫外给她买全?套,吴全?有嫌麻烦拖着没去,现在给买了也不爱玩儿了。

好在过了头三天,第四?日?就自个?纾愈了。清早爬起来没事儿的去御膳房里当差,见着蔡半聋子叫一声蔡爷爷,看见小高子抬桶就帮着扶一把,声儿甜脆地在御膳房里回荡,叫人听了心里头都欢畅。是个?知恩惜命的好孩子,大约是这两天悄不吭地把身世?琢磨明白了,晓得自个?的命是捡来不易,因此对着膳房一帮子太?监便打心底里更?亲善。陆安海和吴全?有这才默默松了口气?。

虽是个?做奴才的卑贱命,但在两个?老的眼里却是从小看大的宝,晓得她遭了那个?坏小子欺负,嘴上不说?,心里头都疼着,那几天便总给她做好吃的。她也乖,做了就吃,胃口和吸收一直是很好的,不几天瘦下去的小脸又红润了起来。

被陆安海劝过那番话之后?,也自动自觉不再去楚邹的东宫晃荡了。虽然每次路过的时候,看到锡庆门外两道长条椅,仍然会管不住瞅两眼;偶尔看到楚邹从门下经过,她的步子也会渐渐地放慢停下来。看那少年英姿修长,走路时目不斜视,一袭袍摆也像带着风,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是那样俊美,她的心口便会不自觉地搐一下,酸疼。

但只要?陆安海催一句:“走着,呆看啥哩。”她便会默默然地走开,没有再进去过。

也不晓得哪个?舌头长的把风声传出去,晓得她拿弹弓弹了女孩儿屁股。直殿监两个?双胞胎看见她,便会奖励似的嬉皮笑:“瞧,你最近学长进不少。过二年你可?敢钻万岁爷淑女的被窝子了。”

小麟子也没去搭理,没去解释,更?不再和他们凑堆子玩儿了。

从前楚邹若欺负了小麟子,御膳房那几天的布菜一定叫他不太?舒服。但这次陆安海没有。断了就断了吧,刁难他做甚么,还显得自个?姑娘小气?,本来也就对他没指望。

陆安海便风轻云淡的,仿佛没当这回事儿。但也奇怪,听送膳的回来汇报说?,太?子爷的脸色反倒比被刁难了还不好看,从前刁难他也不见他这般横冷。那小子心思深,打小就让人揣不透,陆安海也懒得去细琢磨。

只有宋玉柔,依旧时不时地跑来找小麟子汇报些“敌情”。穿一身或玉白、或青竹的对襟、团领袍,发束和田玉冠,自从三公主收了他的长毛垂耳朵兔后?,他每次进宫都会特意?地修饰一番穿着。

在破院子门口探了探,但是不进去,只露出一道忽隐忽现的袍摆。小麟子在里头看见了,就会走出来,他便一厢情愿地告诉她一些楚邹每日?的近况。

比如今天是一句:“他们方才又在下棋了,那丫头总对他笑,他脸上倒是有些僵了,大抵是昨儿夜里没睡好。”

又或是明天来一句:“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他昨儿给她送了两件衣裳,说?是他嫂子从前穿小了的,准备十五之后?带她去见皇帝。”

一边说?一边做皱眉状,忧虑地凝着她,好像很替她着急的样子。其实渴望她回去,缺了她晃荡的东宫,总觉得像哪里抽空了一块,他猜太?子爷可?能也这样,不然最近脸色怎么那么臭。

小麟子才知道那些花的、粉的好衣裳不是太?子爷给小碧伢买的,难怪有些不合身,但她不许自己?听了心中有悸动。她想,她在出宫前应该刻意?不要?去惦记太?子爷的消息。

皇后?娘娘在故去前对她说?:“你可?听好了啊,如果?将来你要?出宫,那就永远不要?喜欢你的太?子爷。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陪伴在他身边又走了的,他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忘惦记。

若是将来一直留在宫里,那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不要?吃他的醋,也不要?因他对你发火了而冷落他。”

小麟子想她是做不到的,她要?是还服侍她的太?子爷,那么就见不得太?子爷再和别的女孩儿要?好。她心思儿可?狭隘了,她要?是喜欢一个?人,就只喜欢对他一个?人好,也不许让他把好分出去。

如此五六天,后?来有一天宋玉柔对她说?:“太?子爷中秋要?去东苑骑马狩猎,到时会有很多世?家贵族的千金同游。必是预备给他相看中意?的妃子了,你可?要?同去?”

小麟子就告诉宋玉柔:“我已经不当差了,我这就要?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儿?”宋玉柔睁大眼睛,显然很意?外。

小麟子抿了抿唇,脑袋里浮过东二长街上他明媚的娘亲,便也略骄傲地说?:“我得出宫找我娘去了,她急着叫我出宫哩。”

宋玉柔讶异:“娘?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娘?”

小麟子因着他的讶异,越发自信地点?点?头:“嗯,她长得可?漂亮,她就在宫外头等我呐。”说?着就下了台阶,沿窄高的巷子往回走了。那台阶矮下去,将她条长的身板儿一晃,怎显得那般寞寥。

宋玉柔俊气?的脸上便难掩惆怅,贪恋而纠结地看着她的背影,连自己?也形容不出那份奇怪的难割舍。

便在她身后?扬嗓子道:“听着,你得记着回来看我,带你的娘来玩儿。我就住在安和里大街门面最耀的那座侯爷府,你报我的名儿门房就晓得了。”

还怕听不见,又重复了一遍地名。

“嗯,好~”小麟子点?头应他。那下人住的旮旯院子旧墙面红漆斑驳,她拐了个?弯,影子便看不见。

八月十五那天,皇帝楚昂带着各宫主位去了城外的东苑,东宫皇储随行。御膳房里的厨子也跟去了一大半,往年的中秋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今岁倒是难得的放轻松。

午后?天空蔚蓝,零星飘着几朵洁白的云,秋天的紫禁城总是显得别样宁静。内廷之下鲜有闲人走路,遇见曹碧涵是在从衍福门到昭华门的那条幽长宫巷里。小碧伢穿一身淡绿,正手?摸着宫墙徐徐走路,她的眼神儿迷离带笑,脸上满是对皇家宫廷的憧憬。

小麟子从她对面走过去,她起先还不认识,走到了跟前才逐渐愣住。

似乎甚意?外,挑剔地打量着小麟子的脸与髻,少顷那柳儿眼里便浮起藐视。

小麟子只是淡定地让她瞟着,依旧还是那句话:“他不喜欢你。”

轻轻的声儿,女孩儿的清甜不掩。那微微上翘的樱桃小口,也在昭示着她原本的绝丽。

曹碧涵反应过来,便有些酸妒,挑着下巴自傲道:“你怎知道他不喜欢我?我兴许将要?成为他的良媛。”

“那他为何?不带你同去?”小麟子问,然后?便从曹碧涵的身旁擦肩而过。

爱学淘气?,趁宫里头没人,背着陆安海偷穿了女儿装。两个?相似的年纪,她比她略矮小些,乌亮青丝松松绾成双螺髻,虽才十岁,那褂子马面裙下的肩儿腰儿,姿态怎就已那样好看。

曹碧涵凝着她的纤影,便默默地咬住一点?唇。想起楚邹出宫前,那刻意?忽视自己?渴切目光的俊脸,表情便遮不住一丝落寞。

一条窄长的宫巷,素日?少有人走动,再往前走就稀薄了方才的憧憬。走到仁泽门外,怎生忽然穿出个?尖脸太?监,对着她弓腰讪笑一声:“这位可?是曹姑娘?有人叫你跟我走一趟。”

太?监都没个?好货,江南织造府的提督就是太?监,她也是敏感,顷刻便愤怒而抗拒起来。因着坚信自己?父亲是个?被陷害的清官,所以在楚邹跟前是自信而配得上的,并憎恶所有这些贪赃阴暗的势力。

“呜——”那太?监单臂钳起她,她被捂住嘴挣扎踢打不停。太?监不管不顾夹着她走,忽而一扇院门推开,那院子里李得贵着一身亮绸曳撒,正把脸背对着门慵懒而坐。门下站一道熟悉人影,也穿一声亮绸衣裳,半哈着腰,脸上横肉隐隐勾勒着旧年痕迹。

她正要?开口骂,他早已心惊胆战。唯恐被李得贵听见,叫她一声:“碧伢,快给你爹住口,再下去要?闹人命噻。”便拖住她的手?,叫她给李得贵的后?背下跪。

连声音也陌生了,无了先前在江淮时的清骨。曹碧涵一愣怔,这才认出来是“冤死”的父亲。

那廊檐下还站着个?小妇人,怀里抱着个?满周岁的小胖墩。曹奎胜略尴尬地解释:“这是你弟弟……和你的小娘,你爹正打算去接你哩,你自个?倒跑来胡闹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是她爹去京城下监那段时间生的。清骨都是假的,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高洁瞬间便被污了浊气?,有些东西便在心中崩塌了。

楚邹的出事就是发生在这一次的东苑骑射。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皇九子楚鄎的出事。

似乎他的出宫总是与血有关,头一次是自己?,再后?一次是孙皇后?,这一次便轮到了楚鄎……总是逃不开他挚切关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