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捌肆』东二长街

午时上头,乾清宫前的赛粽子已接近尾声,尚食局与御膳房分别把做好的粽子送去灶上蒸,只待下午皇帝和几位娘娘亲自评判。

隔壁延禧宫里孩童喧闹声阵阵,景仁宫却显得异样安寂。

“坐吧。”张贵妃叫宫人给锦秀赐了张凳子。

“谢贵妃娘娘。”锦秀福了一礼,这才谦卑地坐下。

张贵妃睨着她淡妆素抹的脸庞,其?实?未曾有多少变化,怎么着越看却越比从前生动起?来。她想起?贴身林嬷嬷的汇报,说看见?锦秀与皇帝相处似乎甚融洽,心中便不免有些酸。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比不过年轻娇花一朵。

晕开笑脸,不动声色道:“难为你隔上几天还能回来瞧瞧本宫,最近老九儿好着么?”

锦秀低声应:“九殿下甚乖巧,就是时常惦记着娘娘,夜里睡前总要问上几回。”

总算没白养一场,张贵妃容色稍好看,又问:“一顿能用多少?睡得可好嚒?”

锦秀又答:“睡得也踏实?,半夜爱踢被子,奴婢在跟前伺候着,倒不打紧。”

张贵妃见?她依旧这般谨言慎行,心里这才略为舒坦一些。想想虽搬去钟粹宫,到?底还是时常回来请安汇报的,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带着老九一块过来,都在自个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想了想又忽然问:“皇上最近好嚒?听说还用了不少你做的汤粥点心,这宫里谁人不知他挑剔,不想你还有这样本事,手艺竟悄不知的得了他垂青。”

张贵妃是笑着说的,话中却意有所指,早前锦秀一样也做过梨花羹,为着替自己博皇帝的好感,皇帝却用都不用一口。如今带着老九搬出去单住了,倒忽然地手艺好了起?来。

笑眸亮濯濯地看着锦秀,锦秀察觉,蓦地垂下眼帘:“回娘娘,只是给九殿下做食儿时捎带给万岁爷盛上一碗,万岁爷随意用上几口,万不敢当?‘垂青’二字。”

这样紧张做什么,张贵妃的眼底便微微有些黯淡,面上却依旧在笑:“甭紧张,你是从本宫这里出去的人,若是出息了本宫脸上也有光,到?底不枉这些年对你的悉心栽培。”

锦秀哪里还能受得下,连忙从凳子上挪起?,双膝跪地道:“娘娘对锦秀的栽培,锦秀此生便是做牛做马也难忘,必时常在皇上跟前提起?娘娘的好,旁余的从不敢多想。”

见?话已说到?份上,张贵妃便打住了,从腕上落了个镯子下来,叫宫婢往她手上送:“好了好了,你有这份心本宫也就欣慰了。如今九儿渐渐长?大?,宫里头事儿也随之多了,你一个人总算精力有限,我身边抽个嬷嬷过去帮衬帮衬。瞧瞧这脸庞儿瘦的,本宫看着也心疼。”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刘嬷嬷。

锦秀抬头一看,看到?刘嬷嬷笑盈盈的脸,这可是张贵妃从王府里随出来的大?嬷嬷之一,派到?自个身边,明显等于?是监视。她心里不乐意,到?底自己现在身份卑微,拗不过去只得谦卑道:“是,奴婢谢娘娘恩典。”

张贵妃一直瞄着她的脸色变化,却看不出来什么,又怕她多想,便缓和了容色:“得空常带老九回来,本宫多日子没瞧见?,也怪想念的。”

……

那?大?宫女墨绿的裙裾悉簌簌往院外踅去,张贵妃看了眼贴身的林嬷嬷:“你瞅着她像是生二心的么?”

林嬷嬷低声应:“防人之心不可无,娘娘这么多年辛苦养大?九殿下,功劳可不能被她一个独占了。”

张贵妃就闭着眼睛不说话。时日在沉静中煎熬,煎熬得久了,她昔年那?颗年轻生活的心也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想当?年多么多么地爱他楚昂,可是他这样耗着自己,多少年不闻不问,她便被他的薄凉伤死了心,什么是“爱”早已经在心中模糊,剩下的更?多只是“钻营”。

但若光是自己也罢,身后还有个十七岁的皇子和眼看一天天长?大?的公主。从前并未多想什么,如今看皇帝这样薄情,只怕便是等到?宋玉妍年岁满矣,他也不可能把这桩婚事配与自个儿子;但若娶别家的千金闺秀,楚邝不能出宫,哪家的女儿又肯愿意婚配?那?老二也是根犟性子,打小?不愿去他的父皇跟前露面卖乖,眼瞅着老三也将要封王建府了,着急的都是为娘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

戚世忠着一袭墨色蟒袍从院外走进来,看见?张贵妃斜倚在阴影里的罗汉榻上,便吊着阴长?的嗓子笑:“前头都在热闹,娘娘如何一个人坐在这里愁眉不展?”

张贵妃眼睛都不睁开:“莫非还能喜笑颜开么?戚公公就是这么帮我的……那?坤宁宫莫名其?妙着了火,把本宫唯一的依仗也拿走了,如今宫里都是德妃在说话,谁还能记得起?本宫?倒不如什么都不争,也好过如今这般境地。”

她嘴上说着丧气话,但妆容精致,周身气度却依旧。

戚世忠应道:“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坤宁宫自个儿燃起?来的,咱家可没有那?杀头的本事。虽说九殿下搬去独过,但奴婢是从你这里出去的,怎么着还不都是你的人?”

张贵妃猜着这事肯定和他有关系,这人老谋深算,谁知道肚子里藏着哪些弯弯绕绕。但嘴上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道:“公公今日来找本宫何事?说吧,本宫现在什么没有,就时间?最多。”

戚世忠说:“自然是恭喜娘娘要出头了。”

张贵妃讽弄勾唇:“公公这是在取笑本宫么?本宫如今就指着一双儿女能得个好姻缘,除了这个旁的都不敢指望。”

戚世忠也不客气,撩开袍摆在凳子上坐下:“那?坤宁宫一烧,皇上对皇后的记忆就再复不到?原样,记忆只稍一淡,许多事便要生出变化。虽则如今九皇子搬出去,但这也说明皇上对娘娘的考验过去了,娘娘即日就要出头。”

张贵妃略略心动,面上却依旧冷漠:“有什么用?便是真过去了,到?底也是被压着的。老二当?年幼小?糊涂犯了错,以太子这样的性子,他年能让我母子好过么?”

戚世忠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听说太子在江淮要查桑农的案子,那?案子能查吗,查出来背后千丝万缕联系。提督织造太监手下养着多少人,大?奕王朝底下又养着多少太监,都是银子都是钱,一查就要翻天了。

戚世忠用眯长?的老鹰眼睨着张贵妃,晓得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位份的,便不动声色地笑道:“娘娘您这就错了,万岁爷正值英年,没什么是不可发生的。皇太子之位按制都只能嫡出没错,但若是九皇子上了,娘娘便是抚育过他的养母,到?时怎样也不会让二殿下难过。”

张贵妃眉头悄不觉一蹙,睁开眼,对戚世忠笑笑:“东宫易储岂是那?般容易?……但若是能成,还望公公看在祖父的份上,从中周旋周旋,公公的恩德本宫不会忘记。”

戚世忠此人有恩报恩,从不欠人,闻言便站起?来:“阁老对咱家有恩,客气的话何须多言。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来日方长?,娘娘等着便是。”说着拱一拱手,撩开蟒袍摆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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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东二长?街上微风习习,小?麟子提着两吊粽子从咸和左门跨出来,预备去坤宁宫李嬷嬷的灶上蒸煮。

风吹着她的太监帽耳朵乱晃,把她的眼帘都遮住了,她便匀出手把帽檐子往上捋。今岁初吴全有把她攒下的三百多倆银锭在宫外兑了银票,老太监陆安海说那?点儿银子还不够租半年宅子哩,叫省着些用。衣裳帽子也都往大?里做,免得她长?太快,不够她换着穿。

陆安海对她说的宫外是充满豺狼与荆棘的,路边躺满饿殍,饿极了能吃土和草根哩,土都抢着吃,老了老了吃不动饿死了便草席儿一卷埋地里。因而她便甚是节省,生怕去宫外头过了苦日子,衣裳帽子做大?了她也不说什么。

宋岩被太监领着健步往内左门里跨入,皇帝召他进宫问事,他去了乾清宫不在,听太监说在御书房,便又往这边拐过来。东西六宫不允外朝官员单独行走,都须得有奴才领道,那?年轻太监勾着虾米背在前头引路,他忽而抬头,便看到?一张小?了一号的熟悉脸庞。

其?实?那?记忆应该已是陌生,怎生得看这一眼却瞬然深刻。

婉转蛾眉,双瞳剪水,尚小?的五官已然楚楚绝色,却生就一张清俊的男孩儿脸蛋,正在抖着一顶太监帽子往头上扣。

太监?

他的眼神蓦地一滞,想起?上一回在斋宫里恍惚回眸的一瞬刹那?,竟然是真的。

他的脚步就渐渐慢下来,另一张曾经熟悉过的娇颜在脑海里席卷,妩媚的笑,蔓藤般盘缠,婆娑的眼泪,迷离呢喃……还有那?个时而想起?来依然解不开的“难产”。

小?麟子尚未察觉,十岁少年的模样儿,衣摆宽大?。那?太监特有的森青色曳撒刺眼睛,宋岩的心弦儿便被触动,剑眉间?敛起?凝重,只是一目不错地盯着。

小?麟子忽而抬头,看到?迎面走过来一道高大?的身影,那?般的魁梧修伟,她便认出来是宋玉柔的爹,教她太子爷武艺的东宫少傅。

虽则他们?授课都是在外朝的文?华殿,小?麟子平素在内廷活跃,几不曾碰面。但宋玉柔和他的爹五官生得几分相似,小?麟子一眼便认出来。

宋玉柔的爹疼儿子是疼出名的,听他家随楚妙进宫的嬷嬷聊天,说宋玉柔刚生下时身子骨可弱,到?第三天身上都青紫了。彼时东平侯府老太太正在生病,眼瞅着孙子活不下去,老太太听了消息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结果第四?天抱去庙里请了一回,回府后却慢慢地活了过来。他家里头的大?人因此对他尤其?宝贝,见?他生得书生白俊,就给起?了个好养活的女孩儿名字。宋玉柔的爹爹因此也特别疼爱他,即便是他后来有了弟弟和妹妹,依然是对他宠得不成样。不然宋玉柔也不会被宠成这般娘儿气。

见?走得近了,小?麟子就谦恭地耷拉下脑袋,静悄悄地从宋岩身旁掠过去。

那?一身熟稔的太监动作?,看在宋岩眼里却是刺目。宋岩垂下的手不自觉捻了捻,小?麟子已经从他身侧蓦然离开。

锦秀刚刚从大?成左门跨出来,预备去延禧宫里领回楚鄎,看见?迎面走来的宋岩,蓦地便愣了一愣。

领路太监微微一福,叫一声:“锦秀姑姑。”从她身旁碎步掠过去。

锦秀便有些无措,只得硬着头皮往前挪步子。

宋岩盯着她的脸庞,修伟的步子往前迈。其?实?当?年去找朴玉儿,他是刻意避开锦秀的,但从锦秀此刻这样的表情,他便猜她后来一定是知道了自己。

而锦秀此前其?实?也未正面见?过宋岩,只是每每隔着门院听到?那?一声声旖旎起?伏而又刻意压制的动静,依稀瞥见?他过朗健的侧影或背影。若不是朴玉儿难产时喊出他的名字,她亦不可能这般真切地知道他。

她心底惴惴惶惶,生怕他亦对她认识。

但果然他不认识她的几率为零。

二人擦肩时,宋岩用极低的嗓音问了一句:“江锦秀。”

是问的语气,却又分明肯定。锦秀冷不丁肩膀一颤,勾了勾头,几步从他身旁掠过去。

画面似乎是慢速的,静止的,却又只是慢了那?一瞬,顷刻彼此又双双加快步伐。引路太监在前头带路,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小?麟子掉了狗尾巴穗子回来捡,看到?这样微妙诡秘的一幕,惘惘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弯腰把东西捡起?,然后揩着两挂粽子进了景和门。

她把蒸煮好的粽子掉在破院子的空房里,熙熙攘攘垂下来二十来个,每个都是不同的口味,数着日子盼她的楚邹早些回来吃。

那?场包粽子比赛,头筹被尚服局的一个宫女得去了,老朱师傅和陆安海得了第二,领了三个月月俸。两老头儿高兴,特地给小?麟子打赏了红包,小?子幸亏没去,去了赏赐给她得。

而西南交趾布政司进贡的那?只垂耳朵兔子,皇帝却赏赐了宋玉柔。小?麟子猜着是因为太子爷在江淮差事办得好,所以皇上便顺带给宋玉柔打赏了。但宋玉柔的那?只兔子没给太子爷,也没给他姐姐,过阵子却出现在了三公主的院子里,又过了几天又出现在楚鄎的院子里。

宋玉柔这个口是心非的臭小?子,小?麟子心里便对他默默鄙薄。

时日过得飞快,五月节一过,便听张福说太子爷来信,已然在回京的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这几天状态真是有够菜,剧情都在心里,就是怎么也写不出来,前两天想剧情想到脑胀胸呕,对着电脑却无法进入感情。昨晚上吃了一包藿香正气丸,后来竟疏解了……猜着应该是这几天太阳暴晒中暑了,自己却后知后觉--

写文时真的最怕三次元发生变动,一变动就必影响,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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