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捌拾』狗尾巴草1(修)

那女孩儿似若不曾听见,忽而抬头瞥了一眼,不冷不热道:“就在檐下的那口?缸子里,要喝自己舀了去喝。”

小榛子一看,竟是屋檐下用来接雨水的破缸子,里外长满了青苔,缸口?还裂了一角。太监们虽在宫里头当奴才?,到底伺候主子的物事所需皆是精挑细拣,从宫里走到民间,腰杆儿可是直的,不由气道:“这?是给人喝的么?我们爷金贵之躯,岂能喝这?漏瓦之水?”

她回?答:“漏瓦水又怎么了?当官的不为百姓做主鸣冤,百姓自然不乐意伺候,若是口?渴了便?喝,哪来这?许多挑剔。”

她说话是不客气的,鼻子眉毛眼睛亦生得清秀而倔强。好像天生冷冰冰不爱理人,手上动作不停,又揩着?桑叶去喂另一块竹柄上的小蚕。

楚邹眼睛错不开,忍不住开口?:“姑娘何出此言?我父……我大奕王朝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天子脚下一片清明,你若有冤便?诉之于公堂,何来不予鸣冤一说?”

少年十四,生自皇嗣天家,第一次同一个民间少女这?般开口?,竟有一丝奇怪的悸动,生怕她听去了却得不到她回?应。

那醇润京腔中与来俱来的贵气,听在女孩儿耳中是诧然的,她便?抬眉凝了楚邹一眼。但见是个比自己略长些年纪的冷俊公子,着?一袭绣银藤纹交领青袍,英姿笔挺,气宇高华。她脸上便?有些赧意,嘴硬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不信便?问问你身旁那个缩头县令。”

……她用“你”,说明她听了并回?了他的话,楚邹心弦儿莫名松弛,柔软。

苏安平被噎得蹦不出话来,那女孩便?执拗着?,直到最?后也?没给楚邹上一口?热水。

一场阵雨渐渐停歇,天井下光滑的青石板被洗涤一净,几人靴子踏水往院外踅去。楚邹走到门下,跨出门前?不自觉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本低着?头在喂蚕,莫名也?抬起?眼帘,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他抿了抿唇便?走了。

衙门师爷派了马车,打着?伞等在山岔口?上。

雨后泥泞,一路车厢晃荡晃荡,几个半老的官员都有些疲累,楚邹问县令:“方才?那个姑娘,口?气为何甚冲?”

苏安平大约解释了一下,只道那小姑娘叫曹碧涵,今岁十二?,父亲与他是表亲,原为江宁织造府的一个佥书,姓曹名奎胜。这?些年大奕王朝丝织品出口?量渐长,而从民间散户收购来的成品又达不到要求,前?年朝廷派下来提督织造太监,鼓励富户把桑农的土地高价买回?,而由这?些有能力?与技术的富户统一养蚕纺织,朝廷再从富户手上统一回?购。

隔壁山阳与桃源两?县的差事是这?曹奎胜在办,按说这?曹奎胜原是个谨慎之人,偏这?片地域相交的却不少,许多事上抹不开脸面。中间似乎是各富户间买地的价格高低不均,连带着?桑农都跟着?闹起?来,最?后几方闹得不可开交,便?有传说他私下收受贿赂,给不少富户摊了方便?。山阳可是个大县,这?里头油水可不少,闹到提督府,那织造太监便?把他带京城查办去了。一查还真是有猫腻,据说现在正被关在王八街的大牢里。那些富户见他被下了大牢,倒也?只能巴巴地闭嘴不闹了。

曹奎胜早年死了老婆,唯剩一个独女养在身边,他被下了大牢之后,州上租赁的府宅便?退回?给屋主。曹碧涵无处可去,便?回?了乡下这?间祖宅,与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姑奶奶作伴,素日靠养蚕为生。因为曹奎胜的清贫,她笃定父亲不曾贪污,小小年纪竟也?胆大,凑够了盘缠就没少上提督织造府喊冤。喊冤也?没用,那弯弯绕绕的官场岂是她能懂的,查出来证据确凿你便?没处分说,因而对官府之人向来不给好脸色。

十二?岁……差不多的年纪。琉璃瓦红墙根下终日遛狗晃荡的小麟子浮上脑海,一个宫廷奢靡浑浑噩噩不知人间酸苦,一个同样在十岁时却已是尝尽世事炎凉。

这?苍生万象。

楚邹默默听着?,冷睿的凤目只是凝着?草叶上的水滴,一路上也?不发表甚么。车轮子轱辘轱辘,不多会便?到达衙门。

那场雨水下得丰厚,正好给了土地灌溉的良机,断断续续下过几天之后便?转了晴。运河两?岸堤坝严固,船只南来北往,哪儿看出来半分危患迹象?于是乎工部侍郎葛远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几顿。

冯琛与老宁王府楚云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一应物项开支皆有案卷在册,他这?般一说,不是分明质疑他二?个偷工减料么?秦修明掬几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也?就不敢再说甚么“高瞻远瞩”、杞人忧天的话来,得罪人不是?

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门别派,嘴上启奏的未必就是心里所想的,提出问题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忧心国事,一切皆离不开一个“利”字。楚邹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却并不出言讨教,怕薄了冯琛的面,只私下里留了心。

夜深时执笔书与父皇,便?在信中俱以禀报。方卜廉在一旁看着?,便?赞赏道:“吾东宫已深谙为君之城府矣。”

今次下江淮有如顺天应时,一切都显得那般恰好与顺遂,楚邹听了也?深感欣慰,得闲时便?总往乡野游视。那山中空气净透,路旁稻苗青青,四月间正是野花浪漫之时,一场细雨过后铜钱草开出嫩紫的花骨朵儿。他在这?段短暂的时日里,难得的有过放松,鲜少想起?宫中那些繁复的纠葛。即便?后来他把这?一段从脑海中抹除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