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暹说看日照金山最好的季节是冬春季,夏季雨多,如果不是连日的晴朗天,山间很可能就会被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但似乎老天也眷顾祁一桐,天气预报显示,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连续两天的大晴天,为了赶上这两日的晴朗,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准备,在第二天的下午就出发了。
出发前一晚,祁一桐去找了胡棠,把已经打印出来的剩下的几张票寄放在她那里,只留下了《爻祭图》一张戏票,如果转手网站上有人买下这些票,拜托她代替自己与买家面交。
祁一桐以为胡棠会对她的行为表示不赞同,在她的预想里,对方一定会对她的昏头痛心疾首,或许还会认定她迟到了多年的青春懵懂叛逆正在一口气爆发,喷发出的岩浆势必会打破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这些祁一桐都预想到了,她甚至已经酝酿好了要以怎样的说辞证明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理智真的无力阻挡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冒险的心,那就松手放开那根绳。
但出乎意料的,胡棠一句唠叨也没有,收下票后,复杂又扭捏的叮嘱了几句记得带氧气瓶,又翻出了一顶毛线帽,说山上风大让她带着。
祁一桐惆怅的想到,开学她就大三了,戏剧节结束胡棠也要开始离校在外的毕业实习,也许这一别再见要到明年夏天了。
直到毕业在即,她好像才意识到,夏天不仅是夏天,夏天,也是离别的季节。
快回到酒店的时候,收到了胡棠发来的消息。文字很长,发的很快,应该是很早就已经写好的。
胡棠:一桐,我知道你应该才是最纠结的人,但纠结过后,你还是做了这个决定,那么我一定也会支持你。
胡棠: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丧气的话,你一定不要记住,马上忘掉!你只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些话。
胡棠:你特别好,你走到哪儿都会让人喜欢,所以如果你喜欢上了某个人也不要因此感到害怕,不要否定自己,因为你是那种很宝贵很宝贵的人。
胡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顺利得到最好的结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战胜而不挫败,哪怕哭过摔倒也有站起来的勇气,你一定能做到,我清楚这一点。
胡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拥有快乐,世界上最大的快乐,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精彩发光的,你可以大胆奔向这一切,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做永远支持你的人,永远。
其实苍市本地的古城附近就有著名的雪山,与其山脚下的湖泊并列为云省“风花雪月”四绝中的两绝,是几乎来到云省就必不能错过的美景。
但是杨暹说那几处地方比较好的观景地已经被各种网红民宿、酒店占据,这个时候去,除了人挤人什么也感受不到,不如走的更远点去看卡瓦雪山。
卡瓦雪山气候不稳定,攀登难度比珠峰更甚,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成功登顶,是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每年都有无数的藏民绕山顶礼,在他们心中这座连绵的雪山神圣不可侵犯,也因此,卡瓦雪山在多年前被命令禁止攀登。
想要远瞻神山,最好的观景区域之一就是白塔顶。他们的计划就是先回一趟杨暹家拿车,然后开车走老国道,去较少人选择的白塔顶观景台。
白塔顶周边的民宿不多,还都是很多年前建成的,不出意料地都已经被订满了,所以直到回到杨暹家之前,祁一桐还在猜想杨暹是不是打算在观景台搭帐篷露营。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小看杨暹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开来了一辆一体式的小型房车,看里面构造是改装过的,中厢面对面摆着两张硬沙发,中间横着一张桌板,车厢后尾有一张三层长柜子为底的床,整个车厢里很有生活痕迹。
在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打量里,杨暹淡淡解释道:“不是我的车,是我爸的,他经常开车到处晃悠,为了方便就买了个一辆。”
祁一桐眨巴眨巴眼睛,天真单纯又理直气壮的呛他:“我又没猜是你的,你常驻京市那么忙,哪有时间房车旅行啊。”
这话听起来一股怪味儿,杨暹眯起眼睛刚想发作,她又是一句先发制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就一张床呀,你打算睡哪儿?”
杨暹指了指硬沙发中间的桌子,“那张桌板可以放下去,两张沙发拼起来就是一张床。”祁一桐走过去研究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如此。
“可以自己做饭吗?”
“车尾有个抽拉灶台,你要做饭?”
“那你来做吗?”
杨暹脸一黑,转身就走。“不做。”
“……”
检查过车里的设备确认没有遗漏什么后,他们就开车上路了。
祁一桐没想到会去雪山,带的最厚衣服也只是秋季的衣服,胡棠更是只带了春夏季的,两人都没有足够应对高海拔的衣服,最后是杨暹从家里拿了件长款的羽绒服借给她。
祁一桐试了试,衣摆能盖到她脚脖子上面,就是拉上拉链里面空荡荡的不贴身,不过也不打紧,里面多穿几件就行,而且房车里面有暖气,只有下车才需要套羽绒服,这时候她由衷感激杨暹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
路上祁一桐才知道,杨暹的祖父是国内最早的一批民族企业家,而他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实际上是国家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一位有名的风光摄影大家,他的母亲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高管,在这样家庭长大的杨暹,会对自己取得的成绩不以为意似乎也不奇怪。
对于他所认为的“道路论”,祁一桐并不完全否认,这个世界上先天起点高的人,他们的跑道确实会比其他人更顺畅一些,但也未必就不需要努力了。
尽管杨暹视“努力”为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每天五点晨跑,接着回酒店练功,晚上九点后除了水什么都不沾,哪怕其实是个非常散漫的人,在该对自己严格的地方一点也不放松。
彼时他们已经出发,祁一桐屈膝坐靠在车厢中部的餐桌椅上,苍市城市里繁华的街景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她开始想象在这座高原城市的土地上,杨暹是如何行走,如何长大,会在哪朵云下跳过舞,又在哪片风里吹干汗渍。
她转过头看向前面专心开车的杨暹,他一头长发依旧披在背上,发尾因为磨蹭椅背有一点卷翘的痕迹,穿着宽松的海马毛线衣,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气息。
她想象他萝卜丁大小的样子,想象他棱角青涩少年的样子,发现很难将常规意义上调皮捣蛋、人憎狗嫌的小男孩,又或是幼稚中二、故作成熟的青春期少年与面前这个他联系到一起。
就好像,他应该从小就讨人欢喜,在一片呵护和赞扬中长大。
祁一桐许久没有动静,杨暹抬眼看了眼后视镜,她光脚抱膝缩在一片窗角破碎的日光里,目光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我在想,小时候的杨暹是什么样子。”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昭示着她没有在期待他的解答,但是她又这么坦荡的说了出来,在他明确说过不要好奇他不要关注他之后,把这样一个有些超越边界的行为模糊地变成了她自己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就诚实地回答。
杨暹沉默了几秒,没有细究,略显冷淡的说道:“和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上学、放学、练舞,偶尔跟我爸出去采风,在该做什么事的年纪做什么事。”
祁一桐走到车厢前面,轻轻趴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微微拂动他耳边的长发,开口问:“你的头发也是上大学才留的吗?”
杨暹被她的天真逗笑,鼻息间浅浅嗤了一声,斜眼瞧她,“你想我天天因为仪表检查罚站吗?”
祁一桐想到自己的高中,要求男生留头发不能过耳,女生不能披发染发烫发,看来无论是哪一片土地,对于祖国花朵的仪表要求都如出一辙的严格啊。
她侧过头打量杨暹骨骼优秀的侧脸,甚至伸出手遮住三分之一的眼帘,比划着他短发的样子。
杨暹这回是真的又不耐又好笑,躲了一下,打发祁一桐:“乖一点,回去坐好,前面就是休息区了,去看一下还有什么要买的。”
将车停在加油站前加满油,杨暹下车活动了一会儿四肢,等了一会儿,祁一桐提着两大袋塑料袋从旁边的便利店走了出来,杨暹接过来一看基本都是水和吃食,大概够他们路上用的。
他垂下眼皮,视线掠过她浅浅涂着一层口红的双唇,抓过她的手腕翻转过来查看了指甲的颜色,指尖莹白,甲底红润,没有发紫的迹象。
“再走海拔会越来越高,不舒服了记得说,车里有药和氧气瓶。”杨暹环顾了一下四周,叮嘱到。
他真的很高,祁一桐看他要仰着头,这一仰被下午高高挂在天边的阳光刺的眼睛下意识眯起,只是下车买个东西的功夫,也没带伞、帽子之类的防晒用具。
就在她打算埋头走过休息区到车里这几步路的距离时,杨暹用没提东西的那只手揽过她的肩,手背向上轻轻抵在她的额前,遮住迎面照射在她脸上的光。
“快走,好晒。”
他语带抱怨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因为揽着她走,身体一部分的力量不可避免的压到了她肩上,祁一桐抬眼就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为了不漏光,指节松松的合拢着,刚刚好够为她的脸笼下一片阴影。
因为靠的近,她的鼻尖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浅的青草的气息,带着阳光热辣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会又一次陷入心跳鼓燥的喧嚣,但这一次没有。
她的心里很是平静,一种知晓答案的安宁,她可以是那一棵燃烧的树木,默默的感受,默默的分解,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再继续她的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