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睁开眼,只见陛下已经进来,并坐在榻前,看着她叹气:“可好些了?”
赵晖生的白净人偏瘦,眉目和父王有些像。她有些年没见陛下了。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真实。
赵幼澄不记得从前第一次见他什么情形了,反正从前听从皇祖母,一心觉得他鸠占鹊巢,夺了皇长子一脉的帝位。对他这个人从无公允。
心中充满敌意,想来甚是可笑,被怂恿几句就觉得天下人都欠她的,真是活该了。她又想,他是父王的弟弟,是她的亲叔叔,和父王一样,身体不好,英年早逝。
这样一想,就觉得有些难过,她泪流满面都不自知,只是呆呆看着赵晖。
赵晖也没想到她是这种安静的性子。孤家寡人的帝王,少见孩子们会哭成这样。赵晖心里一软,见不得她这般。
先帝驾崩前,就安排好了,皇兄的两个孩子,将一个送走,一个赐太平王。
他即便和延嘉殿不对付,也没对侄儿起过任何心思。
“阿鲤好好养身体,切不可儿戏!”
赵幼澄这才回神,起身跪坐在榻上和他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赵晖笑起来:“阿鲤可是想起我来了?我是你五叔,唤我叔父就好。”
赵幼澄恭敬道:“不敢僭越,儿臣见过陛下。”
赵晖想起幼年和兄长玩耍的往事,笑起来:“还记得你牙牙学语的时候,一点都不认生,见了谁都笑,云檀就喜欢抱你,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话没法接,赵幼澄问:“陛下怎么会出宫?”
杨寿山接话:“陛下移驾西苑避暑,走之前特意来看小殿下。”
赵幼澄看了眼裴岘,但没说话。
赵晖笑说:“好了,你不用担心其他的,好好养身体。”
说完站起身和杨寿山吩咐:“阿鲤养病期间,其他人等不得打扰,你打发人过来服侍,没有人照看也不行,这事你务必处理妥当。”
杨寿山得了令,立刻道:“老奴回去就办。”
赵幼澄跪坐在东炕上,目送赵晖走了。
赵晖走后,赵幼澄长舒了口气,她一时间还没能消化陛下话里的意思。
一炷香后裴岘却又掉头回来,见她依旧跪坐在东炕上发呆,便出言提醒:“陛下的意思,你最好寻一位可靠的长辈照看,否则……”
赵幼澄不软不硬的顶撞他:“裴大人,我姓赵,您说我该去哪里去寻姓赵的长辈来庇佑我?”
裴岘只是提醒她,不要为了躲太后的指婚,就全然信任陛下。
赵幼澄说完又笑起来:“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我若是一辈子不嫁,一辈子为父王母后吃斋念佛诵经,寻仙问道,是不是就没了这些烦恼……”
裴岘皱眉盯着她,想不到她满脸笑意,居然能说出这么狠的话。
赵幼澄才不管他怎么想,说完就逐客:“师叔去忙吧,我要继续施针了。”
裴岘这次却没走,眼神和黄宁示意后,黄宁又开始下针,赵幼澄全然不管,闭着眼只管捱着,因为真的疼,又细又长的针,全扎进去,疼的她有种皮开肉绽的感觉。
裴岘远远看着,细白的手臂上扎了针,大概是真的疼,她有些轻微的哆嗦。
手臂白的晃人眼,让他眸色都深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
她想了片刻,又开始示弱:“师叔,我舅舅就要来上京城了,我已经八年没见过舅舅了。”
她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吃定他不会出卖她。
裴岘的声音沉沉,从堂屋传过来:“你舅舅救不了你,太后娘娘中秋宴邀请京中三品以上官眷进宫,宗室没成亲的人不多,但总有一些的。”
赵幼澄恨得牙痒痒,这人这么能这样。
“是吗?师叔原来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见裴岘不说话,赵幼澄也知道,他是好意,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前世他甚至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帮过她很多次。
她也是吃定了他会帮她,又开口:“我向师叔借个人吧,我的院子不能总是这样,谁想进来就进来。”
这话好商量,裴岘应下:“可以。”
赵幼澄也累了,施针后,喝了药就睡过去了。
裴岘站在院子里,问冬青:“最近养的怎么样?怎么看着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冬青踌躇不敢多说,斟酌着说:“殿下有时候看书会看的很晚。”
裴岘没照顾过人,更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皱眉问:“一直都这样吗?”
冬青:“自从回了上京城,殿下就一直很辛苦。”
裴岘看了眼远处永嘉寺的屋檐,再什么都没说。
裴宅就在不远处,裴岘住在外东苑,他的书房除了长兄,没人能进来。
回了书房想了片刻,说:“让彭懿来见我。”
管家应了声,又说:“老夫人在等你。”
裴岘看了眼桌上的公文,这才起身进了内院。
裴家祖籍在山东,裴家这一支单独迁到了上京城已经几辈了。他父亲官拜二品,老死在任上。他是父亲老来子。长兄年长他二十岁,如今在外为官。
裴家人并不多。
母亲见他进门,抱怨:“整日都不见踪影。”
他还是一身官袍,大嫂坐在母亲身边,因为大哥大他二十几岁,大嫂于他几乎有半母的情分。
大嫂护着他:“蕴玉领着差事,不似那些宗室子弟们,整日饮酒取乐,母亲不要训斥他。”
母亲叹笑:“他自小你就护着他,舍不得说他一句,你问问他,记不记得你的生辰。”
裴岘当真不记得了,大嫂出身名门,这么些年侍奉母亲,照顾幼弟,堪为表率,没人能说出她的一丁点不是。
“这回真是我的不是,该骂。”,他痛痛快快的认错。
母亲揶揄:“你看,他最是滑头,就知道你最好说话。”
徐氏却舍不得说裴岘,笑说:“他是忙忘了,去年就记得,还送了我生辰礼。”
老年人最喜欢家里儿孙和睦,见状笑说:“你大嫂生辰家里设宴,你到时候可不能不来。”
裴岘看了眼母亲,就知道他在催亲事。
“我让人准备,大嫂不用担心。”
母亲笑骂:“你不用跟我打马虎眼,我还不知道你。外人眼里你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年纪轻轻整日阴沉着脸。在家里可不准这样。”
徐氏笑说:“蕴玉年少当权,太面嫩可压不住那帮……母亲何苦笑话他。”
家里的小辈们其实都怕他。
他年少但是辈份高,在家除了在母亲和长嫂面前和煦,对着小辈们大部分时间都很严厉。
母亲提醒他别错过大嫂的生辰宴,其实的意思就是会约女眷来家里。她们相看人家小娘子,也是让人家长辈相看他。
他皱眉想了片刻,坐在徐氏身边的侄女偷偷笑起来,从没见过小叔叔这样烦恼过。
裴岘看了眼侄女,和赵幼澄一般的年纪,倒是无忧无虑。
那位小殿下可不一样,心眼一点都不少,能把他的小侄女卖了还帮她数钱。
见他没说话,老夫人问:“怎么?你又要说你没时间?”
裴岘倒也不敷衍:“大嫂生辰,我让他们请徽州戏班来唱堂会,母亲到时候只管请相熟的人来。”
老夫人笑骂:“你大嫂过生辰,你撺掇我干什么。”
裴岘便说:“大嫂生辰,所以母亲要张罗,让西府的几位嫂嫂协助。”
老夫人没好气道:“就你会张罗,你要是成个家,自然有你媳妇来张罗,不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裴岘也不还嘴,只管应付她。
话说到一半,书房的裴安来寻他,应该是有事了。老夫人无奈摆摆手:”忙你的去吧。”
裴岘起身出了门问:“怎么了?”
“刑部张大人到了。”
裴岘穿过游廊,进了外东苑书房,见张克定站在书房正看着墙上的字。
“师兄。”
张克定见他来,笑了下说:“我明日启程,去往徐州。”
他升任徐州总督,南北四通之地,虽然官职没有动,但权力很大。
“恭喜师兄。”
张克定叹气:“可惜冯志案,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冯志案如今还在查审中,只查到江南织造局的账目问题,但是其他的完美无瑕。裴岘也没有深挖,带着账目问题立刻回京复命,深潭之下的水多深,他自己也摸不准,除非有明确的指令,否则他绝不僭越半步。
陛下和内阁之间的隔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早晚,陛下和江南文官们有一场较量,只是不知道陛下棋高一筹,还是江南籍的文官们连理一气。
“冯志案,眼下还在陛下的案上,这些不着急。”
张克定见他不在意,还是提醒他:“你如今是天子近臣,御史台难免会弹劾你,内阁几位议政大臣也提防着你。若是能外放……”
裴岘心知自己不可能外放,陛下急需要耳目,他眼下就是陛下的耳目,陛下手中的刀。
“会有机会的。”
张可定没有久留,和他煮了一壶茶,分说了几句,算是送别,师兄午后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