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南的师叔

赵幼澄见他们没开口教训,故意问:“昨日我去知府府上看海棠,听宝珍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宝珍说她生辰宴家里是不让办的额,因为三月开春修河堤,宋大人愁了很久,都是没钱闹的。说是冯家欠了大笔银子,可是冯家管着织造局,家财万贯,居然十分清贫。这是为何?”

谢明松听得收起了笑。

张克定不动声色看了眼裴岘,问:“阿鲤觉得为何?”

赵幼澄不看几人的表情,仿佛真的是随口一问,垂首低眉只管拨弄小泥炉的茶木炭,笑笑说:“冯志做的是江南织造的买卖,还是官商。所以赚的钱当然奉养朝廷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穷,看来他奉养的人真的不少。”

她这话说的无心算有心,张克定端起茶杯抿了口,才说:“阿鲤有你父王的风采。”

赵幼澄抬头惊讶看他,立刻说:“我胡言乱语的一说,万不敢攀扯到我父王。”

谢明松这才说:“你也知道胡言乱语,学问做的一塌糊涂,话倒是学了不少,经义自己去抄写。”

赵幼澄知道她没错,只是先生们不准她乱说。

所以起身规规矩矩说:“是,先生。”

她起身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裴岘抬头瞥她一眼,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话。

等人走了,张克定才叹道:“天家没有等闲之辈。”

谢明松问裴岘:“此案麻烦吗?”

裴岘皱眉道:“小殿下不过是好奇。”

算是给赵幼澄开脱了,他眼里的赵幼澄还是孩子,有些心思,但不至于心眼多到这种地步。

冯志领着是官商,奉养的是天家,怎么会穷?江南织造的账面上亏空去哪里了?

在江南之地,别说是官商,富商都是家财万贯,冯志的钱呢?

冯家姻亲遍布,交错汇杂。

可此案的关键,不是冯志。

他奉的是陛下的旨意。查的是江南织造局的账目。而且陛下只让他查账,不准他动人。

不止江南,上京城都知道冯志和太后娘家周家亲厚,太后娘娘的延嘉殿摆着冯家献上的一架紫檀嵌玉的花鸟屏带着卧榻,太后娘娘极喜欢。

这场官司,水深着呢。

张克定说了句:“陛下想整顿江南已经很久了。”

谢明松不为官,白鹭山书院也只是挂名,有正经的山长。他最不爱议论朝政,听着师兄弟聊着,叹了声:“快入夏了,急风骤雨要来了。”

裴岘笑了下,他极少这样笑。因为年少位高权重,他大部分时间是冷着脸的,只有和亲近的人说话,他才显得很亲和。

“两位师兄放心,上京城的风再大,也吹不到姑苏城。”

张克定揶揄师弟:“明松这是担心风吗?明明是担心他的小徒弟。”

这个裴岘确实没办法,谁叫她贵为金枝玉叶呢。

赵幼澄被赶出来也不恼,慢悠悠在前院里转,这两日两位师兄就快从苏州府回来了,到时候就不用她奉茶了,她也不爱伺候人。

她绕到后山的观景台看阿吉练拳,阿吉不聪明,但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练拳这样的事,他都拳拳到位,她看了很久,问:“练拳你应该找师叔指点,他练的是内家功夫。”

阿吉不好意思说:“裴大人很忙。”

赵幼澄理所当然说:“他是长辈,我们这些晚辈请教,他忙也要抽时间指点的。”

结果身后的人声音有些凉凉,说:“你练得晚了,但胜在勤勉。练拳不讲什么讨巧,一招一式都要落在实处。”

赵幼澄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两位师兄回来了,裴岘和先生师伯就站在后面看着。

赵幼澄觉得他这人说话就是故意刻薄,分明是压着阿吉打她。

其实裴岘毫无这个意思,他十七岁登科,少年才名、身上的武艺、做事情的老辣,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和一个小辈计较。

她回头就看到两个师兄和先生师伯跟在身边。惊喜喊:“师兄回来了?”

宋岚和刘璋还没见过她这么热情,她可是贵女,一直都自持身份,对他们淡淡的。他们也以为是师妹家教甚严,不敢惹她。

宋岚是大师兄,性格宽和,想来照顾师弟和师妹,笑着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赵幼澄看裴岘一眼,不敢惹他,凑过去跟在两位师兄后面,接下来就不用她给这位难说话的师叔煮茶了,毕竟这位师叔可不是那么好说话。

阿吉很紧张,收起胳膊,站在那里一时间呆呆的。裴岘被赵幼澄背后说小话其实她也没说错,这是师兄的弟子,那就是他的小辈。

谢明松却说:“阿吉练拳是为身强体壮,和你不是一个路数。”

刘璋则顽皮一些,悄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虽然她是先生的学生,但是她很少来,和两个师兄并不熟悉。

没想到两位师兄去了苏州府游学,回来后她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赵幼澄:“你们两个不在,师伯师叔来了,总不能让先生自己煮茶招待亲友,你们回来,那我就不用干活了。”

宋岚笑起来,张克定还在看着她,她一点都不羞愧,这话说的理直气壮。

刘璋笑着站在她前面挡着,也算是护着她。

赵幼澄想两位师兄,虽然她对他们没什么情谊,但是两位一直有做兄长的自觉。

在上京城,尽管和周家多有摩擦,但还是逢年节庆,都会给她捎礼物。

即便被御史台的人盯着,两位师兄还是坚持称婉仪公主是师出同门的小师妹,和周家无关。

几位要登山,赵幼澄就自己溜回去了。

没过几日听说裴岘和张克定都要走了,他们本就是短暂停留,一个北上,一个要去苏州府。

再在先生书房里遇见,刘璋悄声问:“先生又罚你抄书了吗?”

赵幼澄惊讶:“你怎么知道?”

宋岚听得轻笑了声,看了眼两人真是头疼。

送走师叔后,三个学生乖乖站好,谢明松开始问话。

两位师兄要参加科考,暂时没她的事,她就退出来了。谢明松也不管她。

她回了家,冬青正在布置园子,见她回来,赶紧说:“殿下派人来,那边备了

晚膳。”

赵幼澄早上起得太早了,这会儿有些累了,看了眼院子里的琼花树,答应道:“我先睡一会儿,到时候你们叫我。”

冬青见她好像不开心,看了眼冬葵,冬葵摇头,并不知道她怎么了。

气的冬青瞪她一眼,嫌她太木讷。

赵幼澄进去和衣躺下,昏昏沉沉中闭上眼睛,梦里的上京城,冬天几乎没有绿色,她后来常常梦见姑苏城,所以在东暖阁里养了很多花木。

梦里周聿昭穿了件赫红的圆领袍,身后跟着方静云,方静云见了她乖巧行礼。

赵幼澄极厌恶她,她是方家的女儿,却自甘堕落是送来照顾周聿昭的,也是皇祖母允了的。

梦里公主府那么熟悉,她一时间分不清是身在其中,还是做梦。

这是方静云做妾后,周聿昭第一次来领着人来见她,周聿昭见她端坐在榻上,唤了声:“阿鲤。”

她面无异色,看着方静云,两人毫无惶恐,进了她的公主府犹如在周家一般。

方静云垂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跟在周聿昭身后,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抬头让我瞧瞧,驸马爷新得的宝贝。”

周聿昭没想到她这样说话,她性格强势,但自成婚后极少和他起过争执,除了床榻之上争执他好言相哄几句,她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后来,两人渐行渐远,几乎成了陌路

“阿鲤……”

赵幼澄不理会他,吩咐冬青:“给驸马上茶。”

方静云见赵幼澄铁了心要发作她,也知道今日躲不过去,便干错利落跪在地上,她知道,她能仰仗的就是周聿昭,而周聿昭是男人,性情骄傲,自己在他面前受辱,才是上上策。

女人总是很聪明,有这样的小心思,总能抓住男人的心。

赵幼澄清楚她的小心思,可是丝毫不在意,她就是杀了方静云,周聿昭也不敢和她说什么,就是皇祖母也不能说什么。

最后不外是大家都没脸。

她觉得好笑,她被赐婚,被嫁进周家,连驸马的妾都是宫里定下的……

那她的脸面呢?她的家呢?她算什么?

他们未免欺人太甚了。

她盯着方静云看了很久,从开始的愤怒,最后变的意兴阑珊。

没有方静云,也会有李静云,刘静云……

究其根本,是宫中操作着人心,皇祖母利用她,陛下利用她,周聿昭利用她。他们看准了她这个空架子,没人能给她做主,料定她翻不了天。

方静云等着她发落,结果最后赵幼澄只说了句:“果然生的漂亮,怪不得让驸马流连忘返,既然进门,那以后就好生服侍驸马。我喜好安静,没有召见,你们不要进我的公主府。”

周聿昭以为她会大发雷霆,以为她会生气暴怒,以为她会同他大吵,但没想到她毫不在意。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赵幼澄放下手里的纸,看着周聿昭,“ 驸马还有事吗?”

赵幼澄看到周聿昭眼里的不可置信,她不愿意用身份压人,可再巧的谋算,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她是阿鲤,他们才是夫妻,有事好商量。

她若是论君臣之礼,他们就都得跪着给她行礼。

皇祖母可以压她,陛下可以压她,但周家不可以,周聿昭不可以。

冬青木着脸,一直送到周聿昭领着方静云出门,等她回来就看到赵幼澄伏在桌案上呜咽不成声的痛哭。

冬青的眼睛通红,安慰她:“殿下不必难过,不过是一个狐媚子,猖狂不了多久。”

冬青不知道她哭什么,她凄惶无助的年少,年少爱慕周聿昭的自己,孺慕的皇祖母,全都是虚假的。

周聿昭纳妾,周家就去宫中求皇祖母,方静云便进了门。

听起来荒唐,皇祖母多次教训她,要有气度,不要同那些下贱之人计较。

更要有做长姐的气度,能容人,周家是她的后盾,不能因为她的面子,因小失大,弟弟还年幼,未来想要荣登大位,那些变数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