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娃
你的名字叫阿维娃·格罗斯曼。你二十岁,在迈阿密大学读大三(飓风队加油!)。今天是你加入国会众议员莱文的竞选团队实习的第一天,他是迈阿密的一名民主党政客,代表佛罗里达州第二十六国会选区。
你干劲十足。你相信政府一定能够作出正面的转变!你对议员先生充满了信心!他的演讲十分鼓舞人心。他面容年轻、一表人才,这些其实无关紧要,不过,嘿,他长得像犹太版的小肯尼迪总没有坏处吧。
此刻你正站在寝室对着衣柜发愁。过去的一年里你穿的都是运动裤和勃肯拖鞋,所有的“高档”衣服都太紧了,因为你大一一年胖了十公斤。其实你不算肥胖,只是这时你还不知道。你可以让母亲给你买新的职业装,可她必定会对你的饮食喋喋不休。她会说:“你喝的水够多吗?你是不是晚上十点以后吃东西了?”你不想听见这些话。你想集中精力投入新的工作。尽管外面的气温有32摄氏度,你还是穿上了黑色连裤袜。
翻到第2页。
——2——
这时候塑身内衣还没发明,除了,1999年的春天,你只能退而求其次穿上连裤袜。你选好了香肠的肠衣,努力把身上的肉挤进去。
你把三套衣服摊在加长单人床上:一条黑色弹力面料的酒会礼裙;一件藏蓝色的轻薄羊毛连衣裙,你担心它穿着会太紧,因为你已经两年多没试过把这条裙子的拉链拉上了;还有一套白衬衫和灰色百褶短裙的搭配。
假如你选择黑色礼裙,翻到第4页。
假如你选择蓝色连衣裙,翻到第5页。
假如你选择白衬衫和百褶裙,翻到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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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选了白衬衫,因为你觉得这套衣服最有职场气质,可是你穿上后,胸前的纽扣绷得紧紧的,露出一个个眼睛形状的空隙。没时间换衣服了,你不想迟到。只要你含着胸,那些眼睛基本可以闭上。
“哇,”你的室友玛利亚说,“性感辣妹!”
“我应该换一身吗?”
“绝对不行,”玛利亚说,“不过,涂些口红。”
你胡乱往嘴上涂了口红。你对化妆并不在行,因为你很少化妆。你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时还是妈妈为你化的妆。没错,你知道这听起来很没面子。你和妈妈十分亲近,她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并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是罗兹·霍洛维茨——她十分风趣,并且和许多风趣的人一样,偶尔有些刻薄。
你赶到新实习生的培训场地。其他的女实习生都穿着朴素的直筒连衣裙,或黑色,或藏蓝色,你后悔自己不该穿这样的裙子。男生都穿着卡其色裤子和蓝色衬衫,你觉得他们的打扮像是百视达的工作人员。
你觉得自己很醒目。迎新结束后,你走进卫生间拿了一张粗糙的棕色擦手纸——就是只有公共卫生间才会用的那种——想把口红擦掉。结果不仅擦不掉,还把口红蹭得到处都是,这下你的妆容成了一场悲剧。你的样子像是《兰闺惊变》里的贝蒂·戴维斯,那是你妈妈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你往脸上泼了些水,但是依然没用。水流也麻烦得很,因为水龙头设置成了出水五秒钟就自动停止,泼上去的水好像反而把口红印在了你脸上。
会议室里,实习生们正在接受培训,如何切换电话线路、接打选民的电话。一个男生举起手,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议员先生?”
培训人说议员先生目前人在华盛顿,但他当晚就会飞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你们早就走了。
“议员先生风度翩翩,不过以你们目前的级别,不会和他有太多直接的接触。”培训人说。
那天上午,提问的男生就坐在你隔壁的电话隔间。他又瘦又高,肩膀像老头似的往下溜。他言谈中夹杂着意第绪语字句,和电话另一头的人交流得似乎很顺利。他和你同龄,却让你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我叫查理·格林。”他自我介绍。
“阿维娃·格罗斯曼。”你说。
“既然我们一起实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吃午饭?”他问。
你之所以和他一起吃午饭,是因为他看上去很和善,是因为这样比一个人吃饭强,也因为他让你想起了你高中时的那些男同学。其他实习生好像都三三两两地交上了朋友。友谊怎么开始得这么快?你不禁在想,假如你换了一条连衣裙,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你毕业以后想做什么?”吃薯条时他问你。
“我想参加一段时间的竞选。然后,也许我会自己参加竞选。”你说。
“我也是。我就想这样做!”他说,“来击掌!”
你们把手掌拍在一起。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他问。
“政治学和西班牙语文学。”你说。
“我也是!”他说,“击掌两次!”
你们把手掌拍了两次。
“除了西班牙语文学那部分,”他说,“不过这个选择很明智。我也应该学些西班牙语。你最喜欢的总统是哪一位?”他问。
“我这么说可能会很奇怪,”你说,“你知道的,因为越战的事。不过抛开越战不谈,我真的非常欣赏林登·约翰逊。他搞政治交易很出色,而且是一位优秀的州议会议员。而且我很欣赏他学校教师的出身,还有他们家族里每个人的名字首字母缩写都是LBJ,这也很有趣。”
“就连家里的狗也叫LBJ,”查理说,“小比格犬约翰逊。”
“正是!”你说,“你最喜欢谁?”
“尽管出了很不光彩的事,但我最喜欢克林顿,”他说,“拜托你不要攻击我。”
“我也喜欢他,”你说,“我觉得人们对他有失公正。我是说,那件事情难道莱温斯基就没有错吗?人们总是讨论他们之间的权力不均衡,我猜这也算是部分因素。可她也是个成年人了,而且是她主动追求他的。总之算了,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我看好你,阿维娃·格罗斯曼,”查理说,“我觉得你应该正式成为我在关键时刻电话连线的朋友,”这段时间《谁会成为百万富翁》这档电视节目正风靡,“我是说,在实习期间。”
“我有哪些职责呢?”你问。
“哦,你知道的,比如我们其中一个见到议员先生,或者惹上了麻烦什么的,我们必须替对方出头。”
“好的。”你说。
他把他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留给你,你也把自己的给了他。
吃完午饭,你们整个下午都花在了电话隔间里,起初还很有趣,像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不过很快就无聊起来。快下班的时候,实习生主管让你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你走进办公室,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单独约见。
“阿维娃,坐吧。”主管说。
你坐下了,可是你的短裙太紧了,你没法跷二郎腿,只能紧紧地把大腿压在一起。你把手臂环抱在胸前。
“第一天上班还好吗?”主管说。
“还好,”你说,“很有趣,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好吧,我想和你谈的事情不太好开口,”主管说,“是这样的,我们对实习生的着装有规定。”
你读过那份着装规定。里面只写着“职业装束”。你发现自己脸红了,但你并不觉得尴尬,更多的是愤怒。这身衣服之所以不够“职业”,唯一的原因就在于你的大肥屁股和那对碍事的大胸。
好吧,你的确有些尴尬。
“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尽早指出来比较好。”主管说。
你点点头,竭力忍住眼泪。你发觉自己的下巴不听话地颤抖起来。
“别这样,”主管说,“这件事没那么糟糕,阿维娃。明天你休息一天,给自己买几件漂亮、合身的衣服,好吗?”
你走出办公室,回到实习生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其他实习生都走了,你眼里的泪水打翻了。
去他的,你心想,反正这里没人,还是先哭完再开车比较好。迈阿密的夜路很不好认,而谷歌地图还没发明出来。
你开始抽泣。
有人敲了一下窗户。是莱文议员。你从小就认识他。他对你笑了笑。
“我们对实习生有那么差吗?”他和蔼地问。
“今天事多。”你用袖子擦擦眼睛,说道。
“阿维娃·格罗斯曼,对吗?”他说,“我们在茂林会所是邻居。”
“不,我不在那里住了。我上大学了,住寝室。”
“你长大了。”他说。
“我可没觉得长大,”你说,“在休息室里哭,被你抓了个正着。”
“你父母都好吗?”他问。
“很好。”你说。
“好,好。行了,阿维娃·格罗斯曼,我希望你工作的第二天比第一天过得好。”
你早就听说过议员先生风度翩翩。你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让人心生暖意。
你正要走,忽然听见查理·格林叫你的名字。他一直坐在电梯间的双人沙发上等你。
“嘿,”他说,“电话连线朋友!你要去哪儿?”
“我要给我妈妈打电话。”你撒了个谎。
“是这样,我有个想法。我们一起看《柯南夜间秀》怎么样?我觉得你像是个喜欢看柯南的人。不过,也可能其实你喜欢的是莱特曼?你绝对不爱看杰·雷诺。”
“也可能有人既喜欢柯南又喜欢莱特曼。”你说。
“那就这么定了,格罗斯曼,”查理说,“先看莱特曼,再转去看柯南。古罗马人就是这么干的。”
你笑了起来。你很喜欢查理·格林,他就像你的勃肯拖鞋一样让人舒服。
你们抬起头,忽然看见议员先生朝电梯跑来。他的腿很长,你隐约记得在哪里读到过他曾经是撑杆跳冠军,你相信那是真的。你想象他穿着紧身田径短裤的样子。“你把钥匙落下了,”他说,“钥匙链很可爱。”
你的钥匙链是一个会转的景泰蓝地球仪,是父亲送给你的,为了纪念你和高中历史课的同学去俄罗斯的那次旅行。议员转动地球仪,你忽然发觉,与他的大手相比,父亲送给你的那个小世界简直微不足道。
“谢谢。”你说。他把钥匙递给你,你的指尖与议员的指尖相碰,通过奇妙的人体神经回路,他的触碰直接传到了你双腿之间。
“既然追上你了,我在想,”议员先生说,“我不希望看见我的实习生第一天上班就哭鼻子。我更不希望格罗斯曼医生的女儿第一天上班就哭鼻子。我是说,我生活压力很大,说不定哪天就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请你去吃些炸豆丸子什么的,楼下就有家咖啡店。他们也卖别的东西,不过我最喜欢炸豆丸子和酸奶冰激凌。”
假如你把查理介绍给议员,说你们已经有安排了,翻到第23页。
假如你不把查理介绍给议员——实际上,你压根儿把查理忘得一干二净——直接跟议员离开,翻到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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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查理也在。你正要跟议员一起离开,他忽然向你的电话连线朋友伸出了手。“亚伦·莱文,”他说,“你一定也是新来的实习生吧。”
查理勉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很荣幸见到您,先生。”
“谢谢你为我们工作,查理,”议员深邃的目光直视查理的眼睛,说,“非常感谢。”
议员建议查理也一起去咖啡店。
“我们其实已经有安排了。”查理说。
“还没说定呢。”你说。
“什么安排?”议员问,“我想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在干什么。”
“我们打算先看莱特曼的脱口秀,再看柯南的脱口秀。”查理说。
“就这么定了,”议员说,“不过我们先吃些东西。现在才十点半,时间还来得及。”
“哇,什么?”查理结巴起来,“我的公寓很乱。我还有室友。我——”
“别担心,孩子。我们可以在楼下吃完饭,再到楼上看节目,”议员说,“走廊那头有个电视。”
你们来到楼下的咖啡店,议员走进店门,店主鞠了一躬。“议员先生!”他说。
“您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想您了!”
“法鲁克,这些是我新招的实习生,查理和阿维娃。”议员说。
“可别让他把你们累坏了,”法鲁克说,“他经常通宵工作,每周六天。”
“你知道这个,还不是因为你的工作时间和我一样嘛。”议员说。
“每当别人问我,我就说,没人比我的议员更努力工作……只有我除外,”法鲁克说,“真不知道您哪有时间陪儿子和您那位漂亮的太太。”
“我总是在陪他们啊,”议员说,“他们就在我钱包里,在我办公桌上。”
议员点了一盘炸豆丸子,配上一份鹰嘴豆泥。法鲁克端来了果仁蜜饼,免费赠送。
“你们帮我出出主意,”议员说道,他上嘴唇黏了一点鹰嘴豆泥,你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提醒他,却又无法移开目光,“我要向全国的女性组织作演讲,主题是男性和女性在领导人身份上的差距,以及我们应该怎样改变现状,尤其是着眼于下一代人。你自己就是个年轻女性,阿维娃。”
你点头点得过于积极了。
“你也认识不少年轻女性吧,查理?”议员说。
“我倒想认识更多呢。”查理说。
议员大笑起来:“那么,有想法吗,孩子们?”
查理说:“我觉得这和夜间档电视栏目是一回事。我特别喜欢夜间档……”
“没错,”议员说,“我发现了。”
“夜间档节目的主持人总是穿着深色西装,”查理说,“当上总统的人也总穿着深色西装。也许只要女性穿上深色西装,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议员看看你:“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说得有点儿对。”你感觉自己脸红了。
“有点儿?”议员说。
“有点儿,”你说,“我不是那种,比方说,女权主义者。”
“你不是吗?”议员觉得有些好笑。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否定我是女权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很年轻,而且你对女权主义的理解是错的。你以为女权主义者就是你妈妈和罗兹·霍洛维茨那样的人。你以为她们都是对七十年代的游行情有独钟的中年妇女,旧箱子里装满各式纽扣和印有标语的T恤。“但我认为——我是说我知道——人们总是通过外表来评判女性。即便一个女人穿上深色西装,人们也不会选她做总统,他们会说她是在‘模仿男人’。无论她怎么做都赢不了。”
议员去洗手间了,查理说:“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过去是邻居,”你说,“还有我爸爸为他母亲做过心脏手术。”
“哇,”查理说,“我这个电话连线朋友选得真不赖。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愿意和我们在一起!说真的,他真诚恳。他对我们说的话似乎真的很感兴趣。”
你也同意。
“天啊,我原本想为参议员工作,或者在白宫工作,不过这里也很棒。”
你们回到办公室,议员先生打开莱特曼脱口秀。看到一半,他摘下领带,脱掉了衬衫,只穿着一件白色打底T恤。
“不好意思,孩子们,”他说,“别看我。这里实在太热了。”你忽然十分庆幸查理也在这里。你对一些女员工暗恋议员先生的事情早有耳闻,你想尽量避免落入这样的套路。
晚上你回到宿舍,你的室友玛利亚不在,不过这没什么不寻常的。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女友的公寓过夜。你希望自己也有个女友的公寓可去。宿舍生活的新鲜劲早已消磨殆尽,空心水泥砖墙让你不胜其烦,室友那张《低俗小说》的海报在墙上贴不满五天就会掉下来;浴室拖鞋和公共浴室让你不胜其烦,门上那块可擦白板也擦不干净;东西隔三岔五就会消失让你不胜其烦,但你又无法确定究竟是被人偷走了还是只是放错了地方;宿舍里的气味让你不胜其烦,体味、性爱、泥土、足球场、袜子、大麻、放了一个星期的比萨和泡面、发霉的毛巾、两个学期才换一次的床单的味道。对门的男生要是再放一遍《撞进我的心》,你就真的不想活了。那是他的泡妞专用歌曲。最糟糕的是,当你在工作岗位劳累一天之后,这些事物似乎都变得格外难以忍受。
其实你并不累,你只是想倾诉这一切。你想过给妈妈打电话,但你没有那样做。时间不早了,再说有些事情她也不会明白。
时间不早了。
你用室友的电脑查了一下自己的邮箱。她的浏览器页面停在一个博客上,博主是一个从事时尚行业的女人。最近每个人都在写博客。你读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在博客里贴出自己穿搭的照片,把照片上的头截掉了,她在博客里发老板的牢骚,讲述她从事的行业里最香艳的经历。
这你也能做到。
你在床上躺下来,拿出笔记本电脑,决定开个博客。
你打算在博客里保持匿名,因为你想要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的经历。你不希望这个博客影响自己未来的生活。这只是你释放压力的方式而已。
你写道:
我不过是个国会众议员手下的普通实习生。
第一天上班,我就惹上了麻烦。我偷拿了竞选用品吗?我在议员先生的选民面前发脾气了吗?我一手策划了潜入水门大厦那样的事件,又试图瞒天过海吗?
不,我的读者朋友们,我违反了着装规定。
国会实习生们是有着装规定的,我以为自己穿的衣服符合规定,可我的大胸显然另有想法……
这大概就是我想说的重点。倘若换作一个身材没那么丰满的实习生,穿上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她会惹上麻烦吗?我猜不会。这就说明,人们对于身材有着双重标准,国会实习生的着装规定就是一个体现。想象中的读者们,我对此有种糟糕的预感。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胖了十公斤。难道我应该把整柜的衣服都重买一套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实习生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有?实习的男生穿得都像技术支持部门的邋遢鬼一样,要么我干脆也穿卡其裤子、牛仔布衬衫算了。
再说说别的,今天晚上我遇见了老大。你们知道《美女与野兽》里面那个加斯顿吗?他长得就那样,只不过肌肉更发达。
对这个故事,我的看法始终是:“贝儿,选加斯顿吧。他其实没那么糟。他英俊,富有,而且他喜欢你。他的确有点儿自负,可谁不是呢?说真的,贝儿,别和野兽在一起。那家伙独居在城堡里,暴躁易怒,他最好的朋友是他的仆人,而且还他妈是个烛台。这都是醒目的警示标啊,亲爱的。还有,我是不是忘记说了?他可是个野兽!”我这样是不是很怪?
爱你们
J.A.C.I
你写完了博文,又通读了一遍。
你觉得自己很风趣。
你把光标移到“发布”按钮上。
假如你把它存进草稿箱,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决定要不要发布,翻到第35页。
假如你选择删除这篇博文,翻到第37页。
假如你选择发布博文,翻到第38页。
——38——
你趁自己还没反悔,赶紧发布了博文。你点了几次刷新,看看有没有人评论。并没有。你刷了牙,用了牙线,再回来时,有了一条评论——是条垃圾广告,说“正品$$$路易·威登$$$钱包——所有高端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点击此处”。你删掉这条评论,又修改了垃圾信息过滤设置的选项。你笑了,又有谁会来评论你的博客呢?没人知道你的博客。你考虑过关闭博客,但最终还是决定把它留下。下次想发牢骚的时候还可以用。
早上,你开车到博卡拉顿去找你母亲。
每当你想起你母亲,最先映入脑海的词就是“太”。她把你抱得太紧,吻你的时间太长,问你的问题太多,对你的体重/恋爱/友情/未来/饮水量担心得太多。她对你的爱就像人们对宗教的狂热。她太爱你了。这份爱让你替她感到难为情,也让你有些内疚——除了出生之外,你究竟做过什么事情,值得她这样爱你呢?
她很乐意为你买新的职业装。她当然很乐意。只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总是乐意为你付出。她从不直接谈及你的体重,她只会说“再大一号看着也许更时尚”,或者“裙子后面撑得翘起来就不好看了”,或者“这件夹克很好看,但是胸口的位置稍微有一点点紧”,或者“要么我们到内衣店去看看连体内衣”。你灰心丧气,无力还口。买这些衣服就是为了避免将来再被主管召见。
你不确定母亲对你身材的挑剔有多少源自你的想象,又有多少来自她实际说过的话。不可否认的是你母亲非常苗条。她长了一双舞蹈演员似的长腿,胸部紧实饱满,虽然已经四十八岁,但她的腰身几乎像奥黛丽·赫本一样纤细。她对健身抱有宗教式的狂热,她热爱她那份副校长的工作,她唯一比工作更热爱的就是健身。
作为买衣服的回报,你母亲不停地盘问你的新工作。
“看来你很喜欢在议员先生手下工作?”
你笑了:“我不是直接在他手下工作,算不上。”
“那你平时都做什么?”
“很无聊。”你说。
“我不觉得无聊!这可是你第一份正式工作!”
“我没有工资可拿,”你说,“所以这不算正式工作。”
“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激动人心,”她说,“跟我说说,好女儿,你平时都干什么?”
“我接电话,”你说,“买咖啡。”
“阿维娃,别闹了,至少跟我说件正经的新鲜事,我好讲给罗兹听。”
“我做这份工作可不是为了让你给罗兹·霍洛维茨讲故事的。”
“给我讲讲议员先生吧。”
“妈妈,”你不耐烦地说,“谢谢你为我买衣服,但说实话,真的没什么可讲的。我该回迈阿密了。”
你再次上班时,那个虚伪的主管对你多了些包容。“打扮得不错。”她说。
你向她道谢,心里却瞧不起自己居然会谢她。你很想说些不留情面的话,比如“我很欣慰,我身上的肉不会再把廉价布料撑得太紧,惹得你反胃了”。
但是你没说。你想把工作做好,你不想把它搞砸,你想让你母亲有个好故事可以给罗兹·霍洛维茨讲。你把双臂抱在胸前,西装外套一点也不紧绷,像母亲拥抱着你,你险些流下感激的泪水。你在想,换作其他的女实习生,没有这样既宠溺女儿又富有的母亲,她们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你渐渐适应了实习生的生活。你有时阅读公众来信,有时给办公室的同事买咖啡,有时为议员的演讲核查事实。现在还是1999年,你好像是办公室里唯一一个会使用互联网搜索的人。“你简直是个魔法师,阿维娃。”主管说。
人们开始管你叫“核查事实姑娘”。你成了办公室里公认的“年轻一代”,与年轻人有关的事务都是你的强项。你变得很有价值,你曾听见议员先生亲口说:“交给阿维娃去做。”你向议员先生提议创办一个博客,用来和年轻选民沟通,你的建议得到了采纳。你喜欢被人重视,你喜欢你的工作。
查理·格林邀请你去他祖父母家为他过生日。你答应了,因为尽管你近来迅速崭露头角,但查理仍然是你在办公室里唯一的朋友。
查理请你吃晚饭的那天晚上,主管问你能不能为议员作些调查。
“什么调查?”你说。
“为了他这个周末要作的关于环境的演讲,”主管说,“这场演讲能否顺利进行至关重要,我相信你也清楚这一点。”
“没问题,”你说,“我明天一早就作。”你解释了查理过生日的事。
“你能不能稍微多留一阵?据我所知议员先生今晚就需要。等他赶到这里,他会详细告诉你他需要什么。”
“我可以晚饭一结束就马上回来。”你说。你其实并不想到查理家去,但你已经答应过他。
“议员先生点名要你。他对你印象很好。”主管说。
“那真的很好。”你说着,看了看手表。要是你五分钟之内还不出发,就没法准时赶到世纪村社区了。你看了一眼桌上那份查理的生日礼物:莱特曼十大排行榜栏目的整套录像带。
“查理是个好孩子,他会理解的。我们都是为了这件事,不是吗?”
假如你告诉主管让他滚蛋,你要去吃晚饭,十点才回来,翻到第47页。
假如你给查理打电话,告诉他你要晚些到,翻到第50页。
假如你不给查理打电话(你不想被他说服),留下工作(等忙完了再赶过去),翻到第52页。
——52——
你在格子间睡着了。你错过了查理的晚饭,主管一定是回家了,议员先生压根儿没和你说他需要什么。
你发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是议员先生。
“嘿,瞌睡虫,”议员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顿了一下,回了回神,然后说:“他们说你找我有事,所以我就留下了!”
“不,他们不该那样做。我还没完事呢,”他说,“我明天才能告诉你我需要什么资料。”
你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语气比你预想的不客气得多。“好吧,那我回家了。”
“等一下,”他说,“阿维娃,怎么了?”
“对你而言没什么要紧的,可我为了留在这里,错过了我朋友的生日会。我唯一的朋友,他一定非常恨我。”
“我很抱歉。”议员说。
“不,”你说,“这不是你的错,我本该走的,我是成年人了,应该看清局势的。”
议员点点头。“这种态度很可贵。”他说。
“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我想留下。我真的很喜欢在这里工作。”你说。
“所有人都觉得你很棒,”议员说,“我们那个博客得到的反馈非常好。这种思想很超前。我和艾伯丝都没预料到这样的反馈。”
有那么一秒钟,你忘了他说的是什么博客。你睡糊涂了,还以为他读了你的博客,你在想他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博客,后来你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自己的博客——国会议员的官方博客。“很好,”你说,“我很荣幸。”
他看着你收拾东西——你花卉图案的杰斯伯背包,你的景泰蓝钥匙链,你那支火烈鸟形状的笔——你不禁纳闷他怎么还没走。
“钥匙链很可爱。”他说。
你心想,不知他记不记得,他以前和你说过这话。
这一晚上真是糟糕透顶。
你一直在想着查理。
你对查理并没有那种好感,但你知道他对你有那种好感。尽管如此,他还是你的好朋友。你们的幽默感很相似,你喜欢有他陪伴,你们还有许多共同点。你们花了许多时间讨论自己未来的竞选;讨论你应该攻读公共政策硕士学位还是去读法学院;讨论是做更高级别的实习更有前途,还是应该在低级别的实习岗位(比如你目前的岗位)寻求升职机会;讨论哪座城市更适合你们发展;讨论你们的竞选宣传语。你最喜欢和他一起创造各式各样的宣传语,比如政治这摊子很烂,正需要格罗斯曼。
实际上,你用来与他探讨未来的时间超过了世上任何一个人。
你十二岁时曾办过一场生日会,你邀请了全班同学,结果只有三个人来了,因为班上的另一个女生也在同一天举办生日会。的确,查理马上就二十一岁了,可即便如此……你想象得出查理和祖父母坐在桌边的场景。要么我们不等她了,直接开饭?查理说,不,再等等。他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你。你觉得自己是个浑蛋。
你必须采取些行动,减轻头脑中的负罪感。
假如你给室友打电话,问她想不想去酒吧,翻到第48页。
假如你给查理打电话,真诚地向他道歉,问他想不想看莱特曼/柯南夜间秀,翻到第58页。
假如你通过吃东西麻痹自己,翻到第61页。
假如你亲吻一位英俊的国会众议员,翻到第62页。
——62——
你没考虑他那位不招人待见的太太——你早就听说过那桩婚姻只是政治婚姻,尽管你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你没考虑他的儿子。你没考虑你的副校长母亲和心外科医生父亲,没考虑他们需要多么努力工作,才能让你做上这一份没有工资的实习。你没考虑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祖母艾斯德尔和姨婆梅米。你没考虑你唯一的一次性行为,尽管对方是你当时的男友,可他绝对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你没考虑自己十四岁时参加的减肥夏令营。你没考虑自己多么痛恨自己的身材。你完全没考虑你的身材。你更没考虑善良风趣的查理·格林。你甚至没有反问自己究竟想不想要议员这样的男人。
问题就在于你没考虑。你不想考虑,就没有考虑。你希望获得一些内疚之外的感受。
你向他走去,把你的嘴唇压在他嘴唇上,把你的舌头塞进他嘴里。你冒昧莽撞、无所畏惧、不计后果。你喜欢做这样的女生。
他的舌头与你接触了一秒,接着便强有力地把你的舌头挤出了他的嘴。他把你推开,把你稳在距他一臂之遥的地方。他环视四周,确认只有你们两人。
“我理解你的冲动,”他说,“但这样做不合适。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你点点头,抓起背包,朝自己的车跑去。
那天夜里,你琢磨着他那句话,“我理解你的冲动”。
他的意思是:
A.我也有吻你的冲动。
B.我理解你这样的人想要和我这样的人接吻,但我其实并没有你这种冲动。
C.总的来说,我理解人们会产生亲吻别人的冲动。
你觉得无法判定他的真实意思。尽管如此,你还是把这几个选项告诉了你的室友,她正在和女友吵架。室友认为答案是A。
第二天是星期六,查理·格林给你打来电话。
“你怎么了?”他说。
“他们非让我留在办公室。”
“我一猜就是这种事。下次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总之算了,我奶奶还是想见一见你。”他说。
“好的。”你说。
“她说她可能认识你外婆。”查理说。
又打进了一个电话,你不认识那个号码,但还是把电话线切了过去。
“阿维娃,”议员说,“我希望你今天到办公室来一趟。”
通常都是主管打电话来安排一周事宜。
半个你在想议员是不是要开除你,另外半个你在想议员会不会再次吻你。
你没洗澡。你睡觉时穿的是运动裤和T恤,懒得换。你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是经过了一番修饰。你不想让自己表现出有所谓的样子。
你开车赶到办公室,双手冰凉,你一紧张就会这样。
你乘电梯上了楼,到达之后,亚伦·莱文把你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开着门。”他说。
他说:“我想让你找出基西米河河道改造过程中与政府作为相关的所有资料。”
“是,先生。”你说。
网络搜索花了二十分钟。基西米河是佛罗里达州最长的河流,跟其他河流一样,基西米河原本的河道并不规则,而是蜿蜒曲折。二十世纪中期正是盲目乐观的时期,美国陆军工程兵部队决定利用基西米河治理洪水,而且假如河道是直的,还能为飞机导向提供帮助。真是双赢!他们挖开河道,杀死了数不清的动植物种,把河流损毁到了几乎无法修复的地步。从生态环境的角度来说,基西米河就是一场灾难。
你走进议员的办公室,向他复述了这些内容,又加了一些与后期修复所需费用相关的信息。
“真悲哀。”他说。
“真悲哀。”你附和道。
“把门关上。”他说。
你关上了门。“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你,但我有家室,有孩子,我是公众选出来的政府官员,所以这样行不通。”他说。
“我明白。”你说。
“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做朋友。”他说。
“好。”你虽然这样说,但你并没有他这个年纪的朋友,除了你妈妈。
他伸出手与你握手。
假如你与他握手,并再次试着吻他,翻到第69页。
假如你与他握手,然后离开办公室,翻到第108页。
假如你不与他握手,并提出辞职,翻到第109页。
——69——
你与他握了手。
你握住他的手,没有放手。你把他拉向自己,然后再次吻了他。
假如你觉得自己只是玩玩而已,翻到第71页。
假如你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翻到第74页。
——74——
在此之前你从未恋爱过,因此你并不确定自己究竟算不算坠入了爱河。
他与你过去认识的人截然不同。
他不像你同龄的男孩,比如查理·格林。
他聪明、有权势、性感得一塌糊涂。
找借口留下加班,对你而言并不难。
不,你记错了。
是找借口让你留下加班,对他而言并不难。“我需要阿维娃,”他如是说,“让阿维娃去做。”
有时候,这句话代表他确实有工作需要你完成。而有时候,这句话代表他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直到他说出那句“把门关上”之前,你永远无法确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安排十分刺激。你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的参赛人——一号门后面究竟会是什么呢?
你猜测会不会有人起了疑心。
你更进一步,说出了“我爱你”。
他说:“我也爱你。”
不,你记错了。他从没说过那几个字。他说的是:“我也是。”
你说:“我爱你。”
他说:“我也是。”
也许他本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
你开始搜集他爱你的证据。
证据1:假如他不爱你,为什么要在你身上花这么多时间?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为什么要冒着失去这一切的风险与你私会呢?你得出了结论,他一定是爱你的。
证据2:有一次,你并没有催促他,他便说:“等我连任竞选结束,我就离开艾伯丝。我们婚姻不睦已经有段日子了。”
仔细想来,这或许不能算是真正的证据。他只是说自己和妻子婚姻不睦。或许这与你并无关系?怎么才能确定你究竟是不睦的病因还是症状呢?
你甚至想不出第三个证据。他第一次看见你不穿胸罩的样子时,他说你长着“(他)见过的最性感的胸部”。你还没有蠢到把性欲与爱情混为一谈的地步。尽管如此,他的欲望仍然让你如痴如醉,并心怀感激。你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手脚粗笨、身材臃肿的丑姑娘。然而他望着你的眼神仿佛你是块黄油,而他是一把滚烫的餐刀。
你决定,无论他是否爱你都没关系。你爱他。你清楚自己的感受。
你清楚自己的感受,但仍然有几件事情困扰着你。
他不想与你通过阴道性交。你们把男女之间一切云雨之事都做遍了,唯独少了这一种。你想与议员先生这样做,但又不想逼迫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仍然是个处女,并且对这件事隐隐感到害怕。那个未经你允许便与你上床的男生弄得你非常疼,从那以后你就没再做过。
另一件困扰你的事情是,他说下次选举之后他就会离婚。而你知道众议员每两年就要重新选举,只要他还是个众议员,适合他离婚的那一天真的会来吗?他永远都在筹备竞选。
如果他成了参议员或者州长,那就有活动的空间了,你知道他也想这样。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性。他很有抱负,迈阿密的选民对他也是痴心一片;他是犹太裔,对以色列态度不错;他会说西班牙语,这在南佛罗里达大有益处;他曾在军队服役,也为老兵权益而奔走;他做过教师,并且明确反对以考试作为衡量教学水平的唯一标准;他像模特一样上相;他孩子缘特别好。重点是,他完全符合人们的种种喜好。即便在佛罗里达以外的地区,这位众议员也在崭露头角。这仅仅是他的第二届任期,但他广泛参与决策会,并加入了多个国会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没人认为亚伦·莱文会在众议院“虚度一生”,不过人们早已议论纷纷,认为他会成为一位不错的众议院议长。你将这些因素纳入考量,相信只要一切都处理得当,他的事业便不会受到婚姻变故的影响。
你想找个人谈谈这些事。
假如你和查理谈,翻到第78页。
假如你和你母亲谈,翻到第80页。
——80——
你把这桩婚外情告诉了妈妈,她苦苦哀求你和他分手。她甚至跪在地上求你,你不得不告诉她:“妈妈,求求你起来吧。”自从你告诉她后,她便揪住这件事不放,你真后悔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你之所以告诉她,是想和她像两个成年人一样探讨这段关系。有些事情让你想不通——比如他为什么不想与你通过阴道性交?可她的心思全扑在道德准则上,压根儿帮不上忙。她喋喋不休地谈起你的好名声——“你身后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名声啊,阿维娃!”——说起你那位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外婆,还有其他各种事物,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最后,你大哭一场,告诉她你会分手,可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是不会分手的。
你一个倾诉对象也没有,你接受了这一点。议员先生的态度十分坚决,你们的关系必须保持地下状态。“不能告诉任何实习生,”一天夜里,他说道,“不能告诉你的室友,任何人都不行。”也许他是对的。你唯一满怀信任的倾诉对象是你妈妈,瞧瞧如今落得怎样的下场。既然没有倾诉对象,你便开始在博客里记录这段感情。只是寥寥几笔。对于细节,你总是模模糊糊地一笔带过。你经常看《欲望都市》,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更年轻、更热衷于政治的凯莉·布雷萧。
据访客统计显示,你的博客有大约六名稳定读者。他们偶尔会留些鼓励性的留言,其中一个甚至问你是不是住在佛罗里达。你没有回复。
你曾幻想,有一桩地下情也许是件很刺激的事,但你感受到的主要是孤独。白天时你盼着入夜,因为只有那时你才能见到他。而且你不能保证每晚都能见到他,不能保证每隔一晚见到他,甚至连每星期见他一晚也不能保证。只有在他有空的时候,通常是深夜。说得刻薄些,你时常觉得他是个坐拥很多玩具的小孩子,你是其中一个玩偶,只有他偶尔想起来时才会玩一玩。有时他去华盛顿出差,一去就是几个星期,这样反而更好,因为你至少确定自己没机会见他。可那几个星期也很难熬,你总是在想他。即便是你与他共处一室的时候,你依然在想他。
你从不与他争吵,因为你知道——你头脑中清醒的那部分——只要你一闹,他就会终结这段感情。你丝毫权力也没有,而他掌控着全部的主动权。这种状况有时会让你十分沮丧。但你吻了他,那便是你的权力,对不对?这是你主动要求的。而这些,你相信,就是与不平凡的人相处所要付出的代价。
假期就快到了。
假如你给他买件礼物,翻到第83页。
假如你不给他买礼物,翻到第85页。
——83——
尽管只有小孩子才过光明节,你还是给他买了一份光明节礼物。他什么也没送给你,但你本就没抱期待。你给他买了一本真皮封面的《草叶集》。
“这怕是要花掉你两个星期的工资吧。”他给你一吻,说道。
“你一分钱工资也没付给我。”你提醒他。
“这个状况我们得改一改,”他说,“我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礼物,”他又吻了你,“你是去抢银行了吗?”
“我暑假时做了夏令营辅导员。”你说。
“天啊,这是你在夏令营做辅导员赚的钱?太让我于心不忍了。”
“我举办成年礼时收到的钱还剩下一些。”你说。
“别说了!”他说,“我太过意不去了。”
“没多少钱,”你告诉他,“总之,你喜欢它,我就很开心。”
“你知道这个书名的含义吗?”他问。
你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是和大自然有关吗?”你傻乎乎地说。他常说你比同龄人成熟、有智慧,你总想用自己的学识打动他(但你还年轻,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在学校里学过《自我之歌》,但我不记得讨论过这本诗集的名字。”你说。
“在惠特曼那个时代,‘草’用来代指廉价、粗劣的文学作品。所以,这其实是他开的小玩笑。‘叶’就像书页。这么说听起来有点装腔作势,但这恰恰是最不做作的行为。”
他踏入政坛之前是一名英文老师,他时不时就会教师上身,那样子既可爱又可恶。
你们在距离迈阿密五十英里的一家戴斯酒店里。你连那座小镇的名字都不知道。金绿色相间的床单是涤纶做的,壁挂空调底下有一块泛红的污渍,空调散发出带着霉味的微弱冷气,并且匀速地往下滴水。你爱他。你告诉他你爱他。
他说:“我将永远珍视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
假如你把他的话看作和他分手的预兆,然后真的和他分手,翻到第85页。
假如你等着他和你分手,翻到第87页。
——87——
或许是感受到了学年的气息,他在暑假来临前与你分了手。地点是在办公室,你觉得这样正合适。你心里认清了真相的那一部分,你知道这段感情不会天长地久。尽管如此,你还是吃了一惊。他说:“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阿维娃,换作来世或许可行,但现在时机不对。”
你哭了起来,你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他说,“别哭。这不怪你。我对你的喜爱已经难以自持。我觉得你前途无量。但我越想越觉得……我觉得自己寝食难安……我觉得我们都寝食难安……因为我不想做个跟下属上床的男人。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直接领导,可尽管如此……我太自私了,这样做是不对的。假如别人这样对待我的孩子,我也不会乐意。”
“我们只是找找乐子而已。”你哭得很丑,说道。
“你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是在找乐子,孩子。”他说。
“你想让我辞职吗?”
他用袖子为你擦了擦眼泪。
“当然不,”他说,“你是我们最优秀的实习生之一。如今学年结束了,乔治想提拔你成为领薪水的员工。这个消息不该由我来告诉你。等你接到通知时装得惊讶些,好吗?”
你点点头。
他拍拍你的肩膀。“我们很幸运,”他说,“我们共同度过了这段时光,期间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你现在也许不这么想,但总有一天,当你回顾这件事时,你会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结局。”
结局,你心想,我年轻时曾经与人有过一桩地下情,哇,多好的结局啊!
“你笑什么呢?”他说。
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你挺起胸脯,没有大呼小叫。晚些时候你朝母亲吼了一通,但你知道这并不怪她。你吼她是因为她刚好在,也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她只能默默接受。
假如你继续为议员工作,翻到第89页。
假如你不再为议员工作,翻到第112页。
——89——
你继续为议员工作。你很擅长这份工作,你在地下情时期处处谨慎,因此你没有理由离开。你为自己的成熟而沾沾自喜。在过去,你很难将棘手的事情坚持到底。
你偶尔会跟人约会,但你从没遇到过像议员先生那样让你倾心的人。查理·格林对你失去了兴趣。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加入了总统竞选团队,成为了办公室主管,再后来,他半是退出了政坛,搬到洛杉矶,为一部获奖的政治题材电视剧做顾问。有时候你会看见他在新闻频道做评论员。他一点也没变。你不禁想,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却一点也没变?为什么你只做了一点点事,变得却像秒针一样快?为什么他可以做永恒不变的查理·格林,而你就得是多面人格的阿维娃·格罗斯曼?
罗兹·霍洛维茨想撮合你和她侄子阿尔奇,他最近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刚刚成为一名人权法执业律师。“这是那种‘好人’的法律,不是那种浑蛋法律,”罗兹说,“你们有很多共同点,而且他长得不难看,阿维娃。相信我,他是你的菜。”你不禁琢磨,罗兹·霍洛维茨怎么会知道什么样的人是你的菜。
你质问母亲,是不是把议员的事情告诉了罗兹·霍洛维茨。你母亲说:“阿维娃!当然没有!我的嘴就像保险柜一样严!”
最后你还是赴了约,因为母亲很想让你去,因为已经过去四个半月了——你伤心的时间够长了。阿尔奇很英俊——论长相,他让你想起了议员先生——而且十分幽默,对他的工作充满热情(或许你也应该申请就读法学院?)。你对他对饭店的品位(日本-古巴融合菜)和衣品(衣着保守,但袜子上有龙虾的图案)都没的挑。尽管如此,你还是没擦出什么火花。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吃甜品时阿尔奇说,“我们绝对应该继续出来玩。但你应该知道,我是同性恋。我没有对家里所有的亲戚出柜。我本该告诉罗兹姑妈的,但是与其告诉她,还不如直接开个新闻发布会。”
“我一向分不清谁是同性恋,谁不是,”你说,“我从前的室友常说我完全没有‘同志雷达’。”
“好啊,真是谢天谢地。我最讨厌自带‘同志雷达’的人。这其实就是一种歧视,但是有了这个搞笑的词,大家就觉得这件事很搞笑。你知道自带‘同志雷达’的都是什么人吗?老顽固。”
“也许我们可以发起一项‘反对同志雷达’的运动?”你说。
“来吧。”阿尔奇说。
“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你说,“你在显眼的地方发表几篇跨页社论,或者任何一个愿意让你发表文章的地方。开头几篇可以写得幽默些,引起人们的关注。要是你运气好,人们会开始就这个话题发表博文。这时你给当地电视台打电话,他们可能不会理你,因此你需要物色一名对同性恋不错的政治人物——可以是地方议会议员,代表南海滩或者其他有大量同性恋选民的地区——让他引入一项立法,哪怕只是针对‘常见的仇视同性恋言论,尤其是‘同志雷达’一词的使用’发表一份声明也行。你上网找个论坛,集结一群有同样想法的人,让他们举着标语出来游行,反对同志雷达。”
“‘同志雷达’,滚出去!”阿尔奇建议道,“滚出去?”
“好吧……”你说着,皱起鼻子笑了笑,“要么还是想个更好的口号?”
“我再好好想想。”阿尔奇说。
“立法听证会上,你找个上镜的高中生来讲故事,就说他或她为‘同志雷达’这个词受了不小的负面影响。这时你再给新闻频道打电话,他们这次保准会来。等你集齐了政治人物、高中生和一群举着标语的群众,保准能让市长或者市议会负责人满脸尴尬地翻来覆去地说同志雷达这个词——”
阿尔奇装出一本正经的声音,老古板似的说道:“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同——志——雷——达’?”
“没错。我是说,这可是绝佳的素材。你说他们怎么能跟我们抗衡?”
“即使你不能让‘同志雷达’这个词被正式禁用——你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做,因为没人能禁用某一个词——等你做完这一切,至少提高了人们对这个词的认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而且可能有些人在说‘同志雷达’之前会停顿一下。”
“他们会停顿一下,说:‘好吧,我知道这样说政治不正确……’然后他们还是会说这个词。”阿尔奇说。
“不过你想想,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这种禁令会让你觉得自己多么受人认可啊。那已经赢了!”
“我不确定这究竟会让人情绪低落还是精神振奋。”阿尔奇说。
“绝对是精神振奋,”你说,“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努力,但毕竟聚少成多。”
“你说这件事当中,政治还是媒体的成分大?”阿尔奇开玩笑地说。
“媒体,”你说,然后又想了想,“也许它们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嗯,他们如今就是这样教导实习生的吗?”阿尔奇问。
“我已经不是实习生了,”你说,“顺便说一句,我刚入职的时候,那里甚至连一个知道什么是博客的人都没有。他们都太老了。”
“我明白,”阿尔奇说,“我办公室里有个岁数很大的律师,他已经问过我五遍怎么开关电脑。我想说,大哥,那不是有开关吗,没多难啊。”
阿尔奇把你送回你的公寓。你今年没有住在学校宿舍。你正要开门,议员忽然打了你的手机。“我在你家附近。”他说。
“怎么了?”你说。
“我想你可以向我介绍一下你的新家。”他说。
假如你邀他过来,翻到第97页。
假如你找个借口(“我在博卡拉顿”或者“我累了”),翻到第114页。
——97——
“过来吧。”你说。坦白地说,你搬到校外公寓住并且没找室友的原因之一就是你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已经搭好了舞台,你知道演员对戏剧的召唤毫无抵抗力。
“今晚我们没见到你。”他说。
离选举还有一个月,那天夜里在市政厅开会,你没去。
“我去约会了。”你说。
“哦,是吗?我应该吃醋吗?”
“不。”你说着,脱掉了衬衫。
“很好,”他说,“你去约会这很好。我希望你遇见个好人。”
你脱掉了短裙。
“你真漂亮。”他说。他走进你的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
你把头发绾在头顶。为了准备与阿尔奇的约会,你给头发做了造型,你不想弄乱。
“大家注意到了你今晚没来。”他高声说。
你打开电视。电视上在重播《谁会成为百万富翁》。
屏幕上的问题是:
在罗马天主教廷拒绝了亨利八世的休妻请求之后,亨利八世与教廷决裂,迎娶了哪个女人?
A.安妮·博林
B.简·西摩
C.克里维斯的安妮
D.阿拉贡的凯瑟琳
“克里维斯的安妮。”他走出卫生间,说道。
答案是安妮·博林。
“可恶,”他说,“我总把那两个安妮搞混。”
你把一只枕头放在地上。你双膝跪地,他打开了裤子拉链。
假如你继续与他私会,翻到第99页。
假如你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翻到第166页。
——99——
你又像过去一样与议员私会。每星期一次,有时两次。这是个坏习惯,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觉得自己成了议员的垃圾桶,或是他的行李箱。你觉得自己不过像个物件,感受不到爱。
你在考虑辞职,尽管你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份工作,尽管你擅长这份工作,尽管工作能力是你自信心的来源。你喜欢做阿维娃,什么东西都能调查清楚的女生。
倘若你离开这份工作,或许就能够离开他。
假如你不辞职,翻到第100页。
假如你辞职,翻到第173页。
——100——
你知道自己应该辞职,但你决定等到选举结束。不过,你已经行动起来,整理了一份新的简历,试探着联系其他职位。
十一月,他得以连任。
他没有离婚,但你原本就没抱希望。
翻到下一页。
——101——
你有段时间没和他见面了,你甚至连想都不想他。
你决定在一月离职。那是你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看起来是个合适的离职理由。
你找到主管,告诉她你会做到月底,与新员工交接。“真遗憾你要走了。我们真的很喜欢与你共事,”她说,“不知我有没有机会说服你留下来?”
“没有。”你说。
她请你到楼下吃酸奶冰激凌。法鲁克说:“你好啊,阿维娃!”
“她要离职了。”主管说。
“没人比我更努力工作……只有阿维娃和议员先生除外。”法鲁克说。他送给你和主管一盘免费的果仁蜜饼。
“我必须得说,”你的主管说,“你第一天上班时,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成功。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对实习生抱的一些偏见。”
你知道她是好意,但你依然觉得恼火。“为什么?”你说,“因为你不喜欢我的穿着?”
“是的。这样说不太好听,我觉得。我们时不时就会遇到一种女生,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看过几部《风起云涌》之类的电影,就想加入政坛凑热闹。可一旦她们发现这里的工作有多无聊,她们就不想工作了。”
“好吧,或许假如你能让她们觉得更有归属感,她们就想工作了。”你说。
主管点点头:“我是个浑蛋。千真万确的浑蛋。”
她举起自己的冰茶,你用健怡可乐和她碰了碰杯。
翻到下一页。
——103——
一月底,距你离职还有一个星期时,他从华盛顿回来小住,他问你要不要“玩玩”。他这么说话像你过去那间宿舍里住的小年轻。你并不想“玩玩”,但你还是随他去了。
你坐在他车里——你离职的唯一目的就是不再坐进他的车——可你此刻还是在这儿!你坐在他车里,心里想着胡迪尼。你最近读了一本关于胡迪尼的书,你不禁想,与上司偷情和穿着约束衣被铁链捆住沉入水底有几分相似。你觉得要从这段感情里脱身,你必须是个情感世界的胡迪尼才行。
这是你自找的。
你只能怪自己。
纯粹是为了探讨,你还可以怪谁呢?
A.议员先生。
B.你父亲,你深爱的父亲,以为你不知道他有情人的父亲。
C.议员办公室那个第一天上班就惹你哭鼻子的主管。
D.对你的生活处处指手画脚的母亲。
E.你十五岁时的男朋友。
F.你那对让一切都带上了情色意味的胸。
不,你作出了决定,以上这些都不该怪。原因在我自己。
将来你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实习生。哪怕只是想象自己与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上床,你都觉得这是丧失理智、大错特错的行为。然而此时此刻,你却坐在议员的副驾驶位上。他正在等红灯,你暗自思量,或许我应该直接开门下车。没人拦着你,阿维娃·格罗斯曼。你是自由之身。你的确已经成年,但你依然可以打电话让母亲来接你,无论她在做什么,她一定都会来。你把手放在车门上,想等红灯变绿、汽车发动时把车门猛然推开。
“你怎么这么安静?”他问。
因为,你心想,我也有你不了解的内心世界。但这样的话若是说出口,就会违悖你们的相处原则。你们的关系不是这种基调。倘若他想要个内心世界丰富的人,他大可回家找他老婆。你是他的垃圾填埋场,你是他的高尔夫球袋。
“累了,”你说,“上课,上班。”
他把音乐的音量调高。他喜欢嘻哈音乐,可总像是在装样子。他向来执著于与年轻人打成一片。
那首歌是流浪者乐团唱的《杰克逊女士》。你以前没听过。歌曲的开头,那个第一视角的旁白/歌手在向女孩的母亲道歉,说自己不该那样对待她的女儿。你实在想不出比这更让你反感的歌曲了。
“能不能听点儿别的?”你问。
“听听看嘛,”他说,“说真的,阿维娃,你应该对嘻哈音乐态度开放些。嘻哈才是未来的趋势。”
“好。”你说。
“流浪者乐团就是沃尔特·惠特曼。流浪者乐团就是——”
你听见一阵玻璃破碎、金属挤压变形的声音。
车里的气囊弹了出来。
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裂了,透过玻璃往外看,外面的世界像是教堂彩绘玻璃窗上的超现实图案。你透过玻璃看见了椰子树和另一辆车的风挡玻璃,那是一辆淡粉色的凯迪拉克,一位老妇人的头耷拉着——可能已经死了。
“像彩绘玻璃。”你说。
“更像是立体主义。”他纠正道。
人们将会查清那名老妇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她的驾照三年前已被吊销,她的丈夫甚至并不知道她手里还有车钥匙。当他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他会说:“她多么喜欢那辆车啊。”
议员扭伤了手腕。你的脖子受了点儿伤,没什么大碍,但眼下你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形势骇人。
“你没事吧?”他问。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你有些头晕,但你知道必须尽快离开现场。你担心警察发现他与曾经的实习生有染,你想保护他不受牵涉。你认为他是个好人。不,你认为他是个优秀的议员,你不想让他卷入丑闻当中。
“我得走了。”你说。
“不,”他说,“你留在这儿。如果那个女人死了,警察一定会深入调查,你是我的证人。假如你现在离开,后来又被人查出你其实在场,这件事看上去就像是我们故意有所隐瞒。这是丑闻和犯罪的区别。丑闻总有平息的一天,如果犯罪,我的事业就彻底完了。警察来了以后,你就说你是实习生,我顺路送你回家。你大可不必心虚,因为这就是事实。”
你点点头。你的头沉甸甸、轻飘飘的。
“说一遍,阿维娃。”
假如你逃跑,翻到第110页。
假如你留下,翻到第124页。
——124——
“我是个实习生,”你说,“莱文议员顺路捎我回家。”
“我很抱歉,阿维娃。”议员说。
“为什么抱歉?”你昏昏沉沉地说,“是她撞上你的。这不怪你。”
“为即将发生的一切。”
你们等待警察到来。天上下起了雨。
翻到下一页。
——125——
你在一场暴雨之中。
雨水拍击着你,你的衣衫湿透了。
你的房子随水流漂走。
你的狗不在了,你却连感伤的时间都没有。
你的相册遗失、受损、被水浸透无法修补。
你的保险也不管用。
你紧紧扒住一张床垫。
你没有人可以求助。
你的家人和朋友在暴雨中消失无踪。
幸存下来的人对你满腔怒火——你竟敢活下来。
你觉得这场雨永无止息。
不过雨最终还是停了,雨停的时候,记者也随之而来。
记者们爱死这个故事了:暴风雨里床垫上的那个女孩。
“床垫上的那个女孩是谁?”
“她在哪里上学?”
“她在学校人缘好吗?”
“她怎么穿得这么少?”
“既然她要被冲到床垫上,她就该多穿些衣服!”
“她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我听说床垫上那个女孩精神不正常。她跟踪暴雨。专门追着暴雨跑。”
“她是不是长期自卑啊?”
“我还以为暴雨看中的人会更瘦、更漂亮呢。”
“我自认为是个女权主义者,但你若执意在暴雨中抓着床垫不放,那么错只在你。”
“我的天啊,床垫女孩有个博客!”
“敬请关注对床垫女孩前男友的独家访谈!格罗斯曼‘向来非常缠人’。”
真奇怪,每个人都爱(痛恨)床垫上的女孩,但似乎没有一个人对那场暴雨感兴趣。
翻到下一页。
——127——
看这架势,人们仿佛永远也说不够床垫女孩的故事,但一场更大的暴雨来临,雨中带着更吸引人的元素,比如恐怖主义、世界末日、死亡、毁灭和骚乱。
于是他们便把你忘了,算是忘了吧。
假如你决定再也不出门,变成布·拉德利那样的隐居者,翻到第128页。
假如你决定重建生活,翻到第132页。
——132——
你继续自己的生活。你当然要继续。你还有什么选择呢?你起床。你梳头。你穿衣服。你化妆。你坚持吃沙拉。你与服务生闲谈。你对别人的目光报以微笑。你笑得太多。你想让人觉得你很友善。你去逛商场。你买了一件黑裙子。你买了卸妆水。你读杂志。你健身。你不上网。你读书。你吃腻了沙拉。你吃酸奶冰激凌。你与父亲说笑。你从不与他或任何人谈起发生的事。你经常自慰。你不给议员打电话。
你参加了祖父的葬礼,他是你父亲的父亲。你与他的关系不如外祖父那样亲近,但你还是哭了。他曾经送给你一个阿根廷的木偶。如今你一位祖父也没有了。你哭。你不停地哭。你怀疑自己甚至不是在为祖父而哭。
你来到犹太教堂的女卫生间。你走进隔间,听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你后面走进卫生间。你听见她们往身上喷香水的声音。教堂的卫生间总堆得像个药妆店:除了香水,还有口香糖、发胶、唇膏、保湿霜、漱口水、发带、梳子。
“这个味道真好闻,”一个女人说,“这是什么香水?”
“我也不知道,”另一个女人说,“我没戴老花镜,但我觉得是其他香水的仿冒品。”
“不是仿冒的,”第一个女人说,“去年闹得很凶。雪莉——”
“哪个雪莉?”
“哈达萨·雪莉。哈达萨·雪莉说,教会使用仿冒香水很不道德,所以现在用的都是正品香水。”
“哈达萨·雪莉真是小题大做。”第一个女人说。
“但她办事很有一套,”第二个女人说,“还有,小点声。哈达萨·雪莉的耳朵灵着呢。”
“她今天没来,”第一个女人说。
“我发现了,”第二个女人说,“可怜的埃博·格罗斯曼。”
“你觉得埃博知道多少?”第二个女人说。埃博是你的祖父。这些女人不是你的亲戚,那她们一定是他的好友。不过她们也可能只是多管闲事的教会成员而已。
“他脑子已经糊涂了,”第一个女人说,“大家没把那件事告诉他。事情闹得太大了。”
“的确很大,”第一个女人应和道,“要是被他知道,保准要了他的命。”
你意识到她们的话题转移到了你身上。
你对于谈话的走向不再有丝毫好奇。
你走出隔间,来到她们两人之间。“能借我用一下吗?”你说着,拿起香水喷在身上,你看了看瓶子,“是祖·玛珑,”你告诉她们,“葡萄柚味。”
“哦,我们还在纳闷呢,”第一个女人说,“真好闻。”
“你还好吗,阿维娃?”第二个说。
“好极了。”你说。
你向她们微笑。你笑得过头了。
又过了一个学期,你大学毕业了。
你在相关领域申请工作——大部分是政治领域的工作,偶尔有些公共关系和非营利组织的工作。
你最有说服力的工作经验是议员那一份,但他的团队里没人肯给你写推荐信,原因不言而喻。
尽管如此,你依然满怀希望。
你二十一岁。
你重新润色了简历,看起来并不差。你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你是优秀毕业生!你为一座大城市的众议员工作了两年,后来甚至成了领工资的员工,并且有自己的头衔——线上项目及专项调查。你曾写过一个点击率过百万的博客,但你不能把它现于人前。
住在纽约、洛杉矶、波士顿、奥斯汀、纳什维尔、西雅图、芝加哥的人不可能全都听说过阿维娃·格罗斯曼。这则新闻不可能传得那么广。这只是一则本地消息而已,就像你小时候,格洛丽亚·埃斯特凡和她的乐队“迈阿密之音”的巡演大巴出了车祸。这件事每天都出现在南佛罗里达的新闻中。这则新闻的确也曾在全国播出,但格洛丽亚·埃斯特凡的康复过程只是区域性地受人关注。
你递上去的工作申请几乎全部石沉大海。
终于有人给你打来了电话!是一个帮助世界儿童享受医疗保健机构的初级职位。
他们的总部在费城,与墨西哥的交流很多,他们非常看重你会说西班牙语这一点。
你与他们约定了电话面试,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将飞到费城与这个团队面谈。
你幻想着在费城的新生活。你上网浏览冬季大衣。佛罗里达的商店有这些商品。住在一个有冬天的地方多好啊。住在一个没人听说过你的名字、没人知道你二十岁时犯下的错误(实事求是地说,是一连串错误)的地方,多好啊!
时值六月。你让妈妈离开了家,你端坐在卧室,等着电话铃在9:30响起。正值夏季,妈妈的学校放假了,她整天围着你转,就像苍蝇围着生肉打转。
电话铃没有响。
等到9:34,你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错过了电话,或是记错了时间。你重新查看邮件,核对细节。没错,是9:30。
假如你继续等待电话铃声响起,翻到第141页。
假如你给他们打电话(面试官说过她会给你打来电话——但你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主动”呢!),翻到第143页。
——143——
电话接通的第一声,面试官就接起了电话。
“哦,阿维娃,”她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你听得出她说的不是面试的事。
“我们还是另作了决定。”她说。
通常情况下你不会追问细节。但你已经受够了被人冷落,于是你说:“您能不能和我说实话?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对这次面试的预感不错。”
面试官停顿了一下:“是这样,阿维娃,我们在网上搜了一下你的名字,然后就看到了你和那位国会众议员的事情。我本人并不介意,但我的上司认为,既然我们是个非营利性组织,就格外需要清白的人。这是他说的,不是我。但事实就是,我们的存亡全靠捐款,而有些人在性行为这方面超级古板、守旧。我为你争取过机会,我真的争取过。你很优秀,我相信你会找到其他合适的岗位的。”
“谢谢您的坦诚。”你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给你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在费城、底特律、圣地亚哥,即便那里没人听说过阿维娃·格罗斯曼的丑闻,只要他们一搜你的名字,就能把关于那件事的每个丑恶细节都找出来。你早该知道的,网上搜索是你的强项。
想知道基西米河不为人知的过去吗?想知道哪位地方议会的议员仇视同性恋吗?想知道那个佛罗里达的蠢丫头与有家室的国会众议员肛交——因为他不肯插入她的阴道——的事情吗?
只要鼠标一点,你的耻辱便大白于天下。每个人的耻辱都是如此,但这对你并无益处。你高中时读过《红字》,你意识到这正是互联网的作用。故事伊始曾有一幕,海丝特·白兰站在镇中心的广场上示众了一个下午。或许只有三四个小时,但无论时间长短,对她而言都难以承受。
你将永远站在那个市镇广场上。
你至死都将佩戴着那个“A”。
你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你没有任何选择。
翻到下一页。
——145——
你患了抑郁症。
你把每一本《哈利·波特》读了又读。
你泡在父母的游泳池里。
你读遍了儿时书架上的书籍。
你读了一套名叫《惊险岔路口》的书,你小时候很喜欢这套书。尽管你早已过了目标读者的年纪,但那个夏天你读得如痴如醉。这些书的结构就是,读到一章结尾,你作出选择,翻到相应的那一页。你不禁想到这些书和生活很像。
唯一不同的是,在《惊险岔路口》中,你可以走回头路,假如你不喜欢故事的发展,或者只是想知道其他可能的结局,你还可以重新选择。你也想这样做,但是你做不到。生活的脚步一刻不停。你要么翻到下一页,要么停止阅读。假如你停止阅读,故事将就此结束。
即使是在小时候,你也很清楚《惊险岔路口》的故事都是为了塑造良好的品格。打个比方,你最喜欢的故事之一《田径明星!》当中,一位田径运动员为了是否服用兴奋剂而犹豫不决。假如你选择服药,你将在一段时间里接连获胜,但后来就会发生糟糕的事情。你终将为自己糟糕的选择自食苦果。
你想到倘若你的生活也是一则《惊险岔路口》故事——暂且叫它《实习生!》——眼下就该是“全文完”的时候。你作出了许多糊涂的选择,足以让故事落得个糟糕的结局。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回到故事的开头,重新开始。在你这里行不通,因为你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惊险岔路口》中的角色。
《惊险岔路口》的棘手之处就在于,如果你不作出任何错误的决定,故事就会十分乏味。假如一切顺利,你又总是作出正确的选择,故事很快就会结束。
你很好奇议员有没有读过《惊险岔路口》。或许他年纪太大了,但你相信他会读得津津有味,他会读懂那些故事其实是对生活的暗喻。
假如你给他打电话,翻到第147页。
假如你不给他打电话,翻到第162页。
——147——
尽管你知道自己不应该和他联系,但你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实际上,你已经接到明确的指示,不要联系他。自车祸那晚以后,你从未和他独处过,甚至连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
他不接电话,于是你留了一则留言。你喋喋不休地谈到《惊险岔路口》,一边说一边逐渐意识到,看似深刻的想法放在电话里一说,听起来简直肤浅得难以置信。
过了几天,乔治·罗德里格斯来到你家。他是议员手下的要人。你不确定他如今的头衔是什么,但他主管筹款事宜。你和他谈过几次话,但从来没有过多交流。他很有魅力,一表人才。他长得和议员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矮些,古巴人,也更加年轻。他约摸只比你年长五岁。
他与你母亲相识,因为她在学校为议员办过一场活动。“格罗斯曼家的两位美女,”乔治说,“很高兴见到你,瑞秋。你还好吗?博卡拉顿犹太学校怎么样了?”
“我被炒了。”你母亲对他说,她的语气生硬、话里带刺,几乎像是要与他对质。
“真抱歉,”乔治说,“好吧,阿维娃,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见你。”
你们来到屋后的露台,你坐在一簇叶子花下,母亲为你们端来了冰茶。乔治等她离开,然后和善地对你说:“你不能再联系他了,阿维娃。你得往前看,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这样对他好。”你说。
“这样对每个人都好。”他坚持道。
“假如我还有路可走,我自然会往前看,”你说,“我这一辈子都毁了,”你说,“没有人想雇用我。没有人想和我上床。”
“看上去也许是这样,”乔治说,“但其实没那么糟。”
“我无意冒犯,”你说,“但是你他妈怎么知道?”
乔治也答不上来。
“你懂政治,懂公关,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回到学校。读法学,或者公共政策的硕士学位。”
“好,”你说,“暂且假设我找得到一位老师为我写推荐信,暂且假设我真的被某所学校录取,我要额外背上大约十万美元的学生贷款,然后再申请工作。那又有什么区别?你去搜索我的名字,那些东西还是在那儿,跟事发那年一样新鲜。”
乔治喝了一口冰茶。“要是你不回去读书,你可以做志愿者。重新树立自己的名声——”
“试过了,”你说,“他们也不想要我。”
“或许你需要的是证人保护制度,”他说,“新的名字,新的住所,新的工作。”
“可能吧。”你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乔治说,“但我清楚一点……”
“什么?”
“你说没人想和你上床。这不是真的。你是个漂亮的姑娘。”
你不是个漂亮姑娘,即便是,你也知道那和性行为无关。许多丑人都有人同眠,许多相貌普通的人也有人同眠,而许多美貌的人却要孤身度过漫漫长夜。
你不是个美人。你的相貌别具风情,而你的大胸总是在向男人暗示你身姿性感、生性风流,而且头脑简单。你很清楚自己的形象,丑闻爆发后接踵而来的事情让你非常清楚旁人对你的看法。无论别人如何对你评头论足,你都不会感到惊讶了。你不可能在父母的游泳池里泡了一个夏天就突然变成了美女。话说回来,只要你肯降低标准,总是有人愿意和你上床的。你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与之上床的人都不想和我上床。
这就说明,你知道乔治这是在与你调情。
假如你决定与乔治上床,翻到第151页。
假如你请他离开,翻到第168页。
——151——
你走到他坐的地方,吻了他。你对他的渴望并不比其他任何人多出一分。你带他上楼,你决定和他在客房上床,而非你儿时的卧室,身边堆满高中纪念册和装裱起来的戏剧俱乐部票根。
你走进客房,锁上了门。
你感觉得到他很有经验,这样正好。虽然你身为性丑闻的主角,却对此毫无经验。
他触摸你时,你由于欢愉而浑身颤抖。你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草叶,而他是夏日里的煦风。
“如此香艳。”乔治说。
翻到下一页。
——152——
你错过了一次例假,但你甚至没有察觉。
翻到下一页。
——153——
你又错过了一次例假。
又过了几天,你发现自己正伏在马桶旁边。
“阿维娃,”母亲高声说,“你生病了吗?”
“我在矫正进食障碍。”你答道。
“这么说话太难听了。”你母亲说。
“不好意思,”你说,“我想我是真的病了。”
母亲给你端来了热汤,你用被子蒙住了头。
你看过电影,你读过小说,你有种强烈的预感,知道事态将怎样发展。
你在吃避孕药,或许是你太懒散,没有按时服药。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也没人和你上床。
你做了妊娠测试。
蓝色的线,但是有些模糊。
你又测了一次,只是为了确保你的测试方式没有错。
蓝色的线。
你在考虑去做人流。你当然得作这样的考虑。你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把一个孩子牵扯进你这一团糟的生活。你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没有伴侣。你感到深深的孤独。你知道这都不足以成为让你生下孩子的理由。
你相信女性享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你绝不会为一个不支持女性选择权的人投票。
假如你确定做人流,翻到第155页。
假如你决定继续怀着它,翻到第158页。
——158——
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学期,你选了一门高级政治学的研讨课,叫作《性别与政治》。授课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银发女子,她最近刚生了孩子。她上课时会用婴儿背囊把孩子——是个男孩——背在背上。课堂讨论时常吵得不可开交,尽管那个婴儿是研讨课上唯一的男性,他却从来不哭,相反,这些讨论让他昏昏欲睡。你不禁嫉妒那个婴儿。你希望自己也处在人生的开端,是个男性,被一位政治学家装在背囊里,背在背上。
然而那门课却平淡无奇。或许原因不在于课程,而在于你当时的情绪。丑闻渐息,而你仍然满腔忿郁。期中时,教授在课后把你留下。
“不要放弃我们这些女权主义者。”教授说。
“我没有。”你说。
“我的处境很为难。你的论文——《为什么我绝对不会成为女权主义者:对公共政策进行不分性别的研究》——这个题目或许另有含义?”她用柔和而欢快的目光看着你。
“这是斯威夫特的写作方式,”你说,“讽刺。”
“是吗?”她问。
“我为什么要做个女权主义者?出事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赶来支援我。”你说。
“没有,”她说,“也许我们本该站出来的。你和莱文之间的权力差距太过悬殊。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不为你辩护对公众更有益处。他是个好议员。他对女性权益也很热心。这件事无法做到完美。”
“《迈阿密先驱报》说我让女权主义运动成果倒退了50年。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没有。”
“她站在他身边。她难道没让女权主义倒退得更多?跟你出轨的丈夫一刀两断难道不是更符合女权主义的做法吗?说实话,我在这个课堂上坐了整整五个星期——更不用说我一辈子都身为女人——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女权主义者,”你说,“到底什么才是他妈的女权主义者?”
“作为一位政治学教授,在我来看,女权主义就是坚信法律面前性别平等。”
“这我当然知道,”你说,“所以我的论文到底哪里不对?”
“问题在于,性别是客观存在的,”她说,“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法律必须承认这一点,否则法律就不公平。”
“好吧,”你说,“你课后把我留下,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有进一步问我,”她说,“作为一名女性、一个人,在我看来什么才是女权主义。”
谁他妈在乎这个?你心想。
“那就是每个女性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旁人不必认同你的选择,阿维娃,但你有作出选择的权利。艾伯丝·莱文也有选择的权利。别指望旁人为你奔走呼喊。”
你竭力控制自己不翻白眼。
“我希望你能重新思考一下你的论文。”她说。
过了一个星期,你选择了退出这门研讨课。
你想留下这个孩子,即便这样做有违常理。
你没指望旁人为你奔走呼喊。
你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
时间紧迫。你还有七个月的时间改变自己的生活。
你需要一份工作,但你在网上早已臭名远扬。无论你搬到哪里都不够远。
你可以留在家里,让父母养活你和孩子。但这个孩子将是“阿维娃·格罗斯曼的女儿”,谁忍心让一个孩子从一出生就背负坏名声呢?
你可以重返校园,但那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就像你对乔治说的那样,到最后你依然是“阿维娃·格罗斯曼”。
问题在于你的名字。
假如你留在家里,翻到第162页。
假如你改名,翻到第164页。
——164——
网上什么都有。人们能搜到与你有关的事,但你能搜到任何事物,这样也算不失公平。你在谷歌搜索“合法改名,佛罗里达”,不到五分钟,你就查到了你需要的一切信息:办理时长,你要去什么地方,费用是多少,需要哪些文件。
你付钱作了一份背景调查,证明你没有犯罪记录。顺便说一句,你的确没有犯罪。
你到警察局去录了指纹,又签名作了公证。
你向法院提交了改名申请表。
工作人员把你的文件通读了一遍,她说:“看来都符合要求。”
“没了?”你说。
“没了。”她说。队排得很长,她并不在乎你是谁、做过什么事。她只在乎你的表格填得对不对——填得都对。你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对体制、对政府的感激之情。
尽管如此,你依然半是担心有人会阻止你。你担心媒体会出现。并没有人出现,或许已经没人在乎你了。你毕竟不是汤姆·克鲁斯。你不是声名远播,而是臭名远扬,也许一旦臭名远扬的人不再做臭名远扬的事情,人们就会对他们丧失兴趣。
工作人员为你安排了听证会时间。
没有人反对你的申请,于是听证会取消了。
你改了名字。
你叫简·扬。
翻到下一页。
你找外婆要钱。你知道她一定会给你,但这种做法依旧让你厌恶自己。
她又瘦又小,比你母亲更加瘦小。她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你拥抱她的时候,感觉自己几乎要将她压碎。她穿的裤子系着细腰带,平底鞋包了跟。她的打扮一向如此。一条爱马仕围巾,一只香奈儿菱形格纹手袋。她用的东西做工上乘,选购时也花过一番心思。一旦选中,就会悉心打理。麂皮鞋子用刷子清理,项链包裹在纸巾里以免打结,手袋有专门的收纳袋,不用的时候则塞满卫生纸保持外形。你想起曾在外婆的衣帽间里度过的那些愉快的下午。“当你身无长物时,我的阿维娃,就要学会打理物件。等你生活富足时,就要做好准备,某天你可能会再次一无所有,”她常说,“打理好,就是爱。”
但凡她外出,必定会戴上耳环。今天的耳环是宝石做的——玉石、绿宝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对,是她父亲为她做的,也是她从德国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之一。她拥有的全部德国物品就是她带来的那些,因为她此生不肯再买德国货。她曾许诺,将在某一天把这对耳环留给你。但你非常不愿想到那个“某一天”,因为某一天她可能会死去。她离开后,还有谁会叫你“我的阿维娃”呢?
你告诉她你要离开,重新开始。你说你对于发生的一切都非常抱歉,为你给她、给梅米姨婆和整个格罗斯曼家族带来的耻辱感到抱歉。
她拿出支票簿,戴上镶有精细链条的老花镜,拿出了她专门签支票用的波点钢笔。她问你要多少。
你要了一万美金。如今的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傻。你知道一万美金抵不了多长时间,但总够你重整旗鼓。
她写了一张两万美金的支票,然后把你拉到她身边。她散发着康乃馨、苹果、爽身粉和香奈儿5号的味道。“我爱你,我的阿维娃。”她说。
她的德国口音里裹挟着你名字的音节,你听见的那一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个男人不是好东西,”她说,“要是你外公还在世,非阉了他不可。”
你给母亲留了一张字条,说你要离开这座城市,等你安顿好就会给她打电话。
你买了一张去缅因州波特兰市的大巴票,到达波特兰以后,你买了一辆便宜的汽车。
你开车来到了艾力森泉,父母曾经带你到这里度过假。
正值冬季,镇上空荡荡的。
你在离镇中心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不到五十平方米。为了去除前任租客留下的痕迹,墙壁被重新刷过,到处都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公寓感觉大极了,因为你一无所有。
你吃着龙虾卷,思考自己能做哪些工作。
你肯出力,但你想找个时间灵活的工作。你毕竟马上就要添个孩子。
还有,你受够了听从上司的指示。你想自己做主,可是你没那么多钱创业。
你在公寓里考虑自己能做什么,电视上在播放詹妮弗·洛佩兹的电影。那是部不走脑子的童话故事式的电影,她爱上了自己为之策划婚礼的客户。你早已看穿了童话故事,绝不会再开展一段职场恋情。不过,你对她从事的行业很有兴趣。从浪漫喜剧中寻找求职建议,你尽量不去考虑自己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
要成为一名活动策划人,你都需要些什么呢?詹妮弗·洛佩兹又有什么呢?
一张桌子。一个电话号码。一张名片。一台电脑。
这我也能做到,你心想。
简的策划工作室,你心想。
你曾作过比这更糟的决定。
2000年代伊始,很多公司都没有网站,相比之下,有网站的公司就具备极大的有利条件。托你为议员工作的那几年的福,你的电脑技能不错,没费多大劲就建起了一个网站。
你等待着电话铃声响起。
过了一个星期,它响了。
你的第一个潜在客户是个叫作摩根夫人的女人。你约了她在镇上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你换上一件黑色的宽松连衣裙。你的肚子并不显大,可你的胸大得不像话。对此你也无计可施。
摩根夫人要举办一场筹款活动,在当地中小学中推广英语为第二语言。
“缅因州这方面的需求大吗?”你问。
“哦,天啊,大着呢!主要是西班牙语,不过也有其他语言。”摩根夫人说,她声音洪亮,阐述起自己的见地来头头是道。你隐隐感觉出时间对她而言十分宝贵:她刚从某个场合赶过来,马上又要到下一个场合去。你一见她就喜欢上了她。她就像是你外婆的新教徒版本。“这正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我看到你的简历上写着西班牙语文学。我想找个对外语有所了解的策划人一定不错。
“还有一件事,我经常合作的策划人已经让我失望了两次。你只有一次让我失望的可能,不行我就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简?”
“明白。”你说。
“我看你怀孕了,”摩根夫人说,“这对你的工作会有影响吗?”
“不会的,”你说,“我还年轻,”——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十分苍老——“我想工作。我需要工作。”
“有道理,年轻的简·扬,”她说,“你以前策划过很多活动吗?”
“其实,这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行业。我正在转行。我以前本打算从政的。”
“从政,”摩根夫人说,“有意思。你怎么转行了?”
你生了个女孩,你叫她露比。露比是个乖宝宝,可她毕竟还是个婴儿。她大小便不断,需要无穷无尽的纸巾制品,无穷无尽的一切用品。她不怎么哭,但她也很少睡觉。你没有朋友,没有丈夫,也没有钱雇用保姆,没有人能帮你。你又不能把工作放下。你需要用钱。于是露比学会了安静,你则学会了接打工作电话时不让声音流露出疲态。你找到了一位中意的保姆。你一边为露比洗澡一边订购花卉。露比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开胃饼干”。
你时常觉得自己对露比的爱还不够。你哪有闲心爱她呢?你有的只是恐慌和待办事项清单。但你还是竭尽所能地打理她的生活起居,你不禁想起外婆说的话:“打理好,就是爱。”尽管你竭力不沉溺于遗憾——但你仍然为露比感到遗憾,她将永远没机会认识她的曾外婆。
你想过给母亲打电话,但你没有打。这个决定与你母亲无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事出有因也好,无名之火也罢,你很生她的气,但你如今不再生她的气了。你原谅了母亲,而且自己有了孩子以后,你知道她一定也原谅了你。你之所以不让母亲来,是因为你不想把自己生活中的那一部分解释给露比听。
每当有人问起,你就说露比的爸爸丧生国外。大家都以为他是军人,但你从未明确说过这一点。你只透露了几处引人联想的细节,人们便自己构建出了整个故事。可怜的简·扬,她丈夫可是海军陆战队员!他是在巴格达还是费卢杰牺牲的?唉,还是不要细问她了。可怜的露比·扬——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渐渐地,你在艾力森泉住得久了,人们便不再问问题。你终于得以立足。
只要露比醒着,你几乎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你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能比你们更亲密。你了解她的一切,你对她的爱无以复加。她很能领会谐音笑话的笑点。她喜欢引号、花生酱和生词。她的情感不设防,这让她很有孩子气。但她并不幼稚。学校里的女生不喜欢她,她也毫不在意。她不会为了她们而改变自己,你却真心希望她们不要来烦扰她。你恨不得杀了那些小姑娘。她查询信息很有一套,并且乐于接受新知识。她知道应该给谁打电话才能在冬季里租到冰激凌车。你对她无比信任。她就是你,可她又不是你。比方说,你的整个生活都是个谎言,而她从不撒谎。她听了乔治·华盛顿砍倒樱桃树的故事,十分不解。“他当然应该实话实说。把樱桃树砍倒可是件大事,没那么容易掩饰的。”她说。
未来的某一天,你将会发现她用一种全新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你。她歪着头,表情像是在说: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这时你才发觉,你和孩子一贯的相处原则就是你对她保持事无巨细的密切关注,你没有比这更擅长的事情了。但她头脑中仍然有些部分,即便是你也无法触及。
你深爱你的女儿,但你所剩的选项比从前更少。你的选项通通由她掌控。
或许并不是选项少。或许是答案太明显,于是你连问题都不再提。生活的情节层层展开,无法回避。你不断地往后翻页。
有一点是你没预料到的,那就是这份工作让你对镇上每个人的秘密都略知一二。你是他们坦白的对象,你知道这座城镇的所有罪孽。比如,一位由你策划婚礼的新娘说她是个杀人凶手。那个女人让你想起初生的小鹿。体形纤瘦,大大的眼睛,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十六岁时开车撞上了一棵大树,坐在她车里的三名女孩全部丧生。
她并没有喝酒,但她很可能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她也无法记起究竟发生了什么。每当她这样说,人们都觉得她是在说谎,但她向你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我真心希望我能想起来,”她说,“因为这样我就能够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为此感到内疚。”
她试过自杀。
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阵。
她康复了。
她遇到了一个男人,后来她便遇到了你。
你问她对于婚礼最大的期待是什么。她告诉你她期待着自己换个新名字。
“这样傻不傻?”她说,“天啊,我觉得我嫁给他有一半的原因是这样我就可以正式改名换姓。”
十年里,只有一次有人翻出你的过去与你对质,对方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你用这个女人的秘密作筹码,让她丈夫闭上了嘴。
这么做也许有失正派,但是他威胁你的生计、你和露比的平静生活在先。那个丈夫很有野心。他反复告诉过你他要竞选公职。
你对他说:“即便你把对我的猜测告诉别人,又能把我怎样呢?人们或许会感兴趣,也有可能不感兴趣。我不过是个普通公民,不需要其他人为我投票,明白吗?”
三年之后,摩根夫人未经预约便走进了你的办公室:“我认为,艾力森泉的下一任镇长应该由你来做。”她说。
“有意思,”你说,“但是不可能。”
“为什么?你要做什么别的事?”
“事情多得很。我有生意要经营。我有个女儿。而且你可能没注意,我单身一人。”
摩根夫人很坚定:“我对这种事情的预判从不会出错。”
“我没钱参加竞选。”你说。
“我有的是钱,”她说,“而且我有无数有钱的朋友。”
“我不想让你和你富人朋友的钱白白浪费。我犯过错。”你说。
“谁没犯过啊?你杀过人,虐待过儿童,还是贩过毒?”
“不,”你说,“不,不。”
“你蹲过监狱?”
“没有。”你说。
“依我看,那不过是年少无知的时候干了些蠢事,没人在乎,”她说,“好吧,别卖关子了。你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与一位很有威望的有妇之夫有过私情。”
她大笑起来:“是不是超级香艳?”
“算是吧。”
“你现在还会梦见他吗?”
“偶尔吧,”你说,“大多数情况下我梦见的是自己平静地向他阐释,为什么他不该和年龄只有他一半大的女孩上床。”
“没人在乎,”摩根夫人说,“没人在乎。而且你又不是要竞选总统,不过那个职位近来的标准也降低了不少。”
“还有,我未婚,却有一个女儿。”你说。
“我知道,”她说,“我认识露比。露比是个好姑娘。”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你问,“我就是个累赘。”
“因为我喜欢你。你有头脑,有人脉。人们信任你、尊敬你,而且就凭你做的这一行,我敢打赌,你知道这镇上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是好事。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该缴的税都缴了,临死之前我想看见一位女性镇长上任。”
你知道你不该参加竞选。
你知道这势必会影响露比。
你知道这会把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你和你的过去上。
你知道假如你败选,秘密众人皆知,这极有可能有损你的生意和你在镇上的名声。
然而站在一个角度上看,你三十七岁了。
你非常享受做露比的母亲,但你对露比的爱并不能阻止自己内心的向往。
你知道这不是国家级的职务。不是总统,不是参议员,不是众议员。
你知道这跟你年轻时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做一名镇长似乎也不是件小事。
你与二十岁时的差别不算太大。种种经历过后,你依然相信政府有能力推行积极的改变。你不希望韦斯·韦斯特,或是像他那样的人成为镇长。韦斯·韦斯特是个欺软的人。他欺负自己的妻子。他一度想欺负你。
你的外祖父母对公众服务很有感情。这个并不完美的国家曾经接纳了他们,他们相信自己应该报答这个国家。打理好,就是爱。
不出你所料,你女儿查清了一切,而且她的反应也与你的预料如出一辙。她说她恨你,然后便离家出走了。她给你留了一张字条,可那又能起什么安慰作用。她还太小!她根本不了解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
你想通过手机定位查找她的下落,但她对科技十分在行——她是你办公室里公认的“年轻一代”——她早就关机了。
你想起自己可以通过iPad获知她的行踪。那台iPad没有全球定位功能,但只要她连上无线网,她的所在地就会显示在地图上。
那个小点不断闪烁,像你的心脏在不停跳动。
她在佛罗里达。
在迈阿密。
她去找议员先生了。
你给迈阿密警察局打电话,把她所在的位置告诉了警察。
你打算奔赴机场,但你最终没有去。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你也要七八个小时才能飞到那里,你知道有一个人的位置更近。
你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你惊慌失措,然而就在母亲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你松懈了下来。有母亲在,你便可以宽心了。
“妈妈,”你说,“我需要你去接露比。她在警察局。”
“没问题。”你母亲说。
你告诉她在哪个警察局,应该找哪位负责警官。你刚开始解释事情的原委,母亲便打断了你。“这些我们回头再说,”她说,“我得出发了。”
“谢谢。”你说。
“不客气。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说。
“也许你原本有安排的。”
“我和罗兹本想去看电影。就这点事,”她说,“这可比电影好多了。”
“什么电影?”你问。你想让她去接露比,但不知为什么,你总不愿挂断电话。
“就是那个说一口糟糕美式英语的英国女人。和犹太人有关。罗兹选的。有个问答环节。说不定我们还能赶上?露比喜欢那种东西吗?”
“她喜欢。”你说。
“你会飞来和我们见面吗?要是能见到你那就太好了。外婆还问起你呢。”
“替我告诉外婆我爱她。我一直很想她。”
“那就来吧。来看看我们。”你母亲说。
“我会去的,”你说,“但我现在走不开。”
“怎么了?连来接露比都不行吗?”
“你能不能陪她飞过来?”你顿了顿,“关键是,我在竞选镇长。选举就在下个星期,昨晚刚刚举办了最后一场辩论。”
“镇长?”你母亲说。她的声音柔和、温暖、宽慰,又充满惊讶与自豪。她的声音如同夏夜的萤火虫。“阿维娃·格罗斯曼!这么有出息!”
“我很可能赢不了,”你说,“他们知道了我的过去。这是早晚的事。”
“你和他们解释过吗?”你母亲说,“你让他们从你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了吗?”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你说,“路都是我自己选的。事情也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什么了?不过是上了床吗。他一把年纪了,你只是个年轻姑娘,不过是做了件傻事而已,”你母亲说,“佛罗里达人人都像小孩一样幼稚。”
“即便如此也于事无补。”
“你不必为露比担心,”母亲说,“你得留下。你得全力以赴。”
辩论会上,竞选对手提起了那桩陈年丑闻,还有你的双重身份。你任由他说,你甚至并不怨恨他。总的来说,他表现得很有风度。你知道他妻子的事,你想过以此要挟他,但你决定不做那样的事。那样很下作,而且这件事本就与她无关。说实在的,谁在乎他妻子做过些什么呢?假如当镇长就是去摧毁一个无辜女子的生活,谁要做这个镇长呢?
辩论结束时你看见了坐在观众席上的她。她望着你,比了个口型:“谢谢你。”
摩根夫人找到了你。
“我们的形势如何?”你问。
“恐怕会咬得很紧。”她说。
“赌我赢,你后悔了吗?”你问,“我提醒过你的。”
“绝不后悔!我不仅赌你赢,更是赌有头脑的女性赢。这只是你头一次参选——先把你的丑闻抛出来。如今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就习惯了你这个人。如果这次我们输了,就再参加一轮。下次我们选个大的。”
“你真是疯了。”你说。
“可能吧。不过我的支票簿是镇上最厚的。最厚的支票簿总是能胜出。”
“那可不一定。”你说。
“好吧,不过最厚的支票簿总经得起最多的选举轮数。”
母亲和女儿到达艾力森泉时,你紧紧地将她们拥进怀中。你想与她们血肉相融,筋骨相连。
你让露比去上学。她落下的课业够多了。“我们晚点儿再谈。”你说道。
露比没有反对。
把露比送到学校后,你带着母亲参观了小镇。“真是个漂亮的小镇,”她说,“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你带她参观你亲手建立的工作室。“真了不起,”她说,“这些人都在你手下工作吗?”
你带母亲看了客房。“真温馨,阿维娃,”她说,“芙蕾特牌的亚麻床单,像宾馆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不抱怨呢?”
母亲耸耸肩:“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不是故意找碴儿吵架,”你说,“可你过去总是对我抱怨个不停。”
“我没觉得啊,”她说,“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我的发型,我的衣服,我的整洁程度,我的——”
“阿维娃,你是我的女儿。我必须教你才行,”她说,“要是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懂得这些事呢?”
“我如今叫简。”你说。
“天啊,”她说,“你还能起个更没有犹太气质的名字吗?”
“很多犹太人都叫简。”你说。
“也许我的本意是无趣。这个名字很无趣。简·扬。你要的抱怨来了。”母亲说。
你离开母亲,到女儿的房间与她道晚安。“妈妈,对不起。”露比说。
“你已经回家了。”你说。
“不,”她说,“他没有见我。既然他不肯见我,那他一定不会是我爸爸。”
“很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些事,但他是对的。他不是你爸爸,”你说,“我甚至没有跟他发生过性行为。我从没——”
“不,”露比打断了你,“我在回程的飞机上一直在想。也许他是谁并不重要。你是我的妈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自己犯过很多错误,”你说,“但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变好。”
“还有一些事情,我也很抱歉,”她说,“是我向报社告密的。”
“我知道,”你说,“那不要紧。”
“那非常要紧。现在你可能赢不了选举了。”
“也许不能,”你坦诚道,“但事实就是,我本来也不见得会赢。当你决定竞选公职时,你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你可能不会赢。”
“都是我的错。”露比说着,用被子蒙住了头。
“不是的,露比,”你把她从被子下面扒出来,“摩根夫人是报社的老板。这件事见报与否,全凭她说了算。是我让她刊登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露比问。
“因为这样更好,”你说,“这件事迟早瞒不住。我不为这件事而羞愧,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我也不会为我尽力扭转局面的做法而羞愧。如果别人想以此对我指指点点,不为我投票,那是他们的选择。”
投票那天,摩根夫人在投票处为你安排了经典的拍照项目。
你穿上一身红色西装。你没花多少时间就作完了这个决定。你甚至想都没想过要穿别的衣服。西装剪裁很合体,你知道这身衣服十分上相。你年纪渐长,知道自己穿什么才好看,露比穿了一条蓝色连衣裙,你的母亲则穿了灰色长裤、白色衬衫,颈间系一条爱马仕的丝巾。“红、白、蓝。”母亲打量着你们说。
你来到投票处,投票点设在消防站,离你的办公室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你心想,要是选举当天有火情可怎么办。
摩根夫人想为你安排专车,但你决定走路过去。天气清冷,阳光却充足而明亮。你与母亲和女儿一同沿街而行。有些人故意避开了你的目光,但大部分人都向你挥手致意,并祝你好运。你为这些人的热忱感到吃惊,但你其实不必惊讶。你为他们策划过婚礼。你见证过他们最为亲密的日子。你曾不动声色地把纸巾递给抽泣的父亲;你抱过婚礼六个月后出生的婴儿;你开车送过有种族歧视的岳母去机场;你尽量不去追究那些被拒付的支票;单身派对闹得出格时你默默移开目光。重点是,他们也有各自的秘密。
你到达投票站时,已经有六七个摄影师守在那里。艾力森泉之外的媒体也听说了这个故事。这则花边新闻很有卖点。性丑闻。遭遇重创的女人。与政客上过床的女孩如今要亲自踏入政坛。看来在美国,政治生涯确实还有第二幕。
“阿维娃,”一名摄影师向你喊道,“看这里。”
“简,”另一个喊道,“看这里!”
你转向其中一个,微微一笑,又转向另一个,笑得更加灿烂。你粲然露齿而笑。
“你觉得谁会胜出呢?”一名记者问道。
“竞争十分激烈,”你说,“我的竞选对手为这次竞选作了充足的准备。”
你把露比托付给母亲,走进了投票点。
你通常通过邮寄的方式投票,你觉得当众填写选票显得既老派又毫无隐私。即使拉上了隔帘,你仍然觉得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中。你是一名忏悔的天主教徒。你是一名少女,在商场试穿毕业舞会的礼裙。你是身穿露背患者罩衫的待产孕妇。你是高中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在侧幕候场的乳媪。你是一名与上司上了床的实习生,如今你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说起来,你昨晚又梦见了阿维娃·格罗斯曼。在梦里,她参加了迈阿密市长竞选。你向她寻求建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说,“你是如何挨过那场丑闻的?”
她说:“我拒绝为之感到羞愧。”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问。
“他们越是针对我,我越要继续前行。”她说。
你挺起胸脯。你扣好西装的纽扣。你抚平了头发。
你在选票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