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听陈昌平讲述五十年前的亲身经历,由于过程实在是太过离奇,为了记录方便,以第三人称故事的形式写下来。)
亚热带植物滋生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的枝叶挡住了阳光,在幽暗的环境里,空气潮湿闷热,手腕粗的蔓藤横七竖八地阻挡着这支队伍前进的步伐。
“葛布!”为首开路的粗壮汉子留着那个年代不多见的光头,头皮上满是被枝杈划的血口,脸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透红的酒糟鼻。
他把柴刀往腰间一插,摸出军用壶,仰脖灌了几口,空气里立刻弥漫着劣质白酒的味道,那个酒糟鼻更是红的要滴出血。
“还要多久才能到?我们跟着你去泰国是享福的,可不是在这什么破烂万毒森林里面当野人!”
被酒糟鼻称为葛布的男人是个胖子,不停地用手帕擦着汗,又给酒糟鼻递了根美国烟,满脸堆着笑,一副市侩的商人嘴脸:“王卫国,您看。咱们如果不走这条路,根本出不了边境。算算时间,应该很快就能到。”
王卫国一手烟一手酒,斜着眼睛冷笑着:“葛布,我可听说你每年都带不少人出境,就是没听说过有回来的。”
“因为过得好才不回来啊!”葛布又开始擦汗,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线。
王卫国看了看无精打采靠着树干休息的四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黄色,眼看着支撑不下去了,不由吼道:“都他妈的精神点!既然我跟村里保证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就要相信我!”
“相信你?”坐在最右边的瘦削年轻人,穿着破旧的军装,斜挎着印着红五角星的军挎,从里面摸出烟锅,填上烟叶点着,深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谁知道你和这个泰国人搞什么鬼!要不是家里实在没有饭吃,谁会跟着你来这鬼不下蛋的林子,路上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谁知道到了目的地还要死几个。”
其余几个人面无表情,好像眼前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
“张杰!从一开始就你牢骚不断,那三个人大家都看到了,确实是意外,和我没有关系。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王卫国狠嘬了口烟,直到火光烧到过滤嘴,才甩手扔掉。
张杰忽然情绪激动着喊道:“意外?要说刘爱厂掉进沼泽是意外,那李建军、周保卫也是意外?大家晚上一起睡的,也有巡夜的,为什么第二天早晨他们一个被割断喉咙一个失踪?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葛布给了你五十斤粮票,而我们几家只给了二十斤!凭什么你拿得多!”
王卫国灌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哦?张杰,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刘建军死的时候,巡夜的可正好是你。”
葛布依旧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嘿嘿”笑着打着圆场,四处给人递烟。
王卫国见张杰不再言语,自己气势上占了上风,故意停顿一会儿,看到再没人有异议时才说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瞒着你们了。不错,葛布确实给了我五十斤粮票,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货,要那么多粮票干嘛?除了五斤给了咱村的郭寡妇,我寻思着这事儿就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不过我王卫国今儿跟大家透个底,剩下的四十五斤粮票,我都给村支书了,多少能给村里多淘换些粮食。咱们村什么情况还用我说么?再说你们哪个不是自愿来的?既然你们出发前就推我带队,我一定把你们带到泰国去。到时候有吃有喝有女人,咱们再也不用过苦日子!”
“唐叔,这件事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卫国咽了口吐沫,“那咱们就说开吧!要不然谁也不安生!那天我巡夜,然后唐叔你巡夜我睡不着,陪你熬到张杰巡夜,咱们俩交班的时候建军还没事。再睡醒了张杰不在,建军却死了。隔了好半天张杰才回来,说是方便去了。咱们大家说说,这个事谁问题最大?”
张杰像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指着王卫国:“我早晨肚子疼,去解大手,回来……回来建军就死了。要说有问题的,指定是你们几个!”
王卫国红着眼,一步一步向张杰逼近:“张杰,你这是贼喊捉贼么?谁不知道在村里建军从小就欺负你?借这个机会把他杀了,也不是不可能。”
迫于王卫国的逼人的气势,张杰后退两步,后背顶在树上,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真不是我……”
“不是你,又会是谁?”王卫国从腰间摘下砍刀,拎在手里掂量着。
葛布喷出一大口烟雾,缭绕的白烟挡住他那张肥油油的脸,依稀看到他收起了笑容,嘲弄地看着王卫国……
除了唐叔依旧有气无力地坐着,剩下两人都站了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拉开王卫国。
“卫国,张杰是不会杀建军的。”唐叔双手撑着地慢慢站起,喉咙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嘶”声,“因为张杰是建军的亲弟弟。”
张杰就像是被打了一棍子,软软地瘫在地上,低声抽泣着……
唐叔站到王卫国和张杰之间,按住王卫国手里的刀:“卫国,本来我不应该说这件事,村里也没有几个知道的,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到现在不说也不行啊!我们这次抛家舍业,为的是过上好日子,现在出了这件事,大家都小心些吧!何况建军的尸体咱们都看了,脖子上有四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肯定不会是人为。你说对么?葛布。”
葛布又堆起满脸笑容:“咳咳……是啊!以后大家小心点吧!”
“唐叔!如果不找出是谁,咱们都走不出这万毒森林!我憋了好几天,心里要炸了!”王卫国看着另外两人,都是同村出来的,一个叫陈昌平,一个叫孙志忠,还都是半大孩子,平时在村里也是沉默寡言的人,没想到也居然有胆量跟着跑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杀人的人。
难道问题出在葛布身上?
王卫国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几天连续死人,把他梦想着穿过国境,跟着葛布去过好日子的念头击得粉碎,更让他愤怒的是,面对那几个人的死,所有人都表现出了麻木,想到临走前村长的嘱托,他就觉得很愧疚。
真不知道,这次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他想起一个流传在家乡的传说:万毒森林,是活人不能走进去的。很久以前曾经有一群穷人,实在熬不住了,不顾村里人反对,藏进万毒森林当了土匪。过了没多久,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被村人发现时,已经趴在村口奄奄一息,身上全是磨烂的碎肉,一道血痕从远处延伸到身下,脚底的肉已经磨光,只剩下森森的脚板碎骨碴子,他是生生爬了回来的。
被村人救下时,他已经意识模糊,嘴里不停地喊着:“水……水……”当把水递到他嘴边时,他尝了一口,突然清醒了,大喊着:“鬼!都是鬼!”大口大口的呕吐着,吐出了臭气熏天的烂泥、蚂蝗,还有被胃液消化了一半的青蛙。
在临死前,他就留下一句话:“万毒森林,都不要去!”
从此以后,万毒森林成了死亡禁地的代名词。
这次如果不是饿的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几个也不会听这个泰国人葛布的引诱,越过边境,从万毒森林跑到泰国去。
至于去泰国干什么,葛布倒也说得明白——在金三角(现在的称呼,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个专用名词)地带,需要雇佣军保护各自的罂粟地盘,他们就是作为雇佣军被选上的,因为当地人很容易被别的雇佣军组织收买,所以才会每年都偷越国境来他们这里招人。
“该起身了!”唐叔拍拍屁股上的泥巴,“再不走恐怕真的就走不出去喽!大家都小心吧,我总觉得这一路上除了咱们,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气氛使然,唐叔这句话说得特别阴森,除了张杰像个木头人,陈昌平和孙志忠都打了个哆嗦,恐惧地四处看着。
密森森的林子里,除了几声不知名的鸟在凄凄地啼叫,就像巨大的坟墓般,死一样的寂静。
难道真的有鬼?王卫国虽然胆子大,可也忍不住两腿发软。他下意识地看了葛布一眼,发现葛布的容貌好像起了变化,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再仔细看去,葛布依旧是那副笑弥勒的样子,只是盯着唐叔背影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狠毒。
其余三个人没有发现都跟着唐叔像僵尸一样往前走着,葛布察觉到王卫国再看他,“嘿嘿”一笑,丢给他一根烟,也跟上队伍走了。
王卫国拿着烟,浑身冰冷!
他分明看见了,葛布刚才笑得时候,有四颗淡青色的獠牙从嘴里刺了出来!
一行人各怀心事,在万毒森林里走着,如此又过了三天,身上的干粮早已经吃完。好在王卫国猎户出身,在这原始森林里到处都是可以食用的食材,倒也不担心饿着。
除了张杰误饮了带着瘴气的毒水,上吐下泻,多亏了唐叔采了鸦胆子(生于广西广东的一种草药),晒干去壳取仁,再配上野生龙眼肉,很快就痊愈了。就是身体越来越虚弱,眼看着不一定能走出这片林子,最后只好由王卫国扎了个建议担架,陈昌平和孙志忠一前一后抬着。
这几天除了路上艰苦一些,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王卫国也一改火爆脾气,每天除了打猎,晚上几乎不睡觉的巡夜,因为过度疲劳,双眼布满血丝从眼眶里高高凸起。所有人全靠葛布手里的一张破旧地图带路,到了夜晚找个干燥的地方扎营,过度的劳累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思想,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蹭着。
或许还没有走到所谓的雇佣军驻地,这些人都会被神秘的万毒森林静悄悄地吞噬,留下一具被野兽蛆虫啃食干净的枯骨,被落叶满满埋入地下,成为热带植物的肥料,结出的果实,又被另一批人采摘,化作裹腹的食物。
就连葛布,也明显瘦了不少,每次打开地图时,眉头都会皱成一个疙瘩,沉思好久才会再次确定方向。
“葛布。”唐叔丢给陈昌平两个野果,看着将晚的天色,“你到底知不知道路。”
王卫国开始劈砍野草灌木,准备腾出个空地让大家休息。
葛布笑得远不如前几天那么自然,脸皮抽搐着:“在万毒森林里,就算有这张地图,也不一定走得出去。不过……应该快到了。”
陈昌平啃着野果,另一个丢给了孙志忠,两个人默不做声的看着和死人一样的张杰,眼里都透着厌恶的神色。
这个快要死的累赘,消耗了他们太多体力,要不是那几个人坚持要抬着他,他们俩早就把他给扔掉了。
“如果我没判断错,”唐叔冷笑着,“咱们现在是在万毒森林的腹地,怎么会快到了呢?”
葛布怔了怔,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王卫国悄悄地走近葛布劈着树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戒备着葛布。自从葛布那次相貌的异化,他心里就很清楚,这件事绝对不是金三角雇佣军招兵买马那么简单。想起临走前村长的嘱托,眼看着一路走来死了好几个人,而且很明显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建军死的太过蹊跷,但是头脑简单的他却想不出葛布大费周章诳他们几个人有什么用,只好时刻做好防范。
“老唐,你放心,我既然说快到了,那自然是要到了。”葛布索性语气强硬,把地图塞进包里,也不顾地上全是湿泥,一屁股坐下去闷头抽烟。
“叔,你们先休息吧。”王卫国从腰上别的布囊里抓出条一米多长的死蛇,扔给陈昌平。
孙志忠架起铁锅,舀水生火,陈昌平用树枝穿过蛇尾巴,倒挂在树上,拿着磨得锋利的石片对着蛇尾一划,双手抓着裂开的蛇皮往下使劲一拽,“刺啦”一声,蛇皮整张脱落,透着粉红色白肉的蛇身耷拉着。
吃完蛇肉,天色已经大黑,唐叔端着碗蛇汤一点一点喂着张杰。所有人都困得直打瞌睡,葛布早已经靠着树睡了过去,发出微微的鼾声。
“卫国,你睡吧。”唐叔喂完蛇汤,叹了口气,“今晚我巡夜。”
王卫国犹豫道:“唐叔……”
“你好几天没休息了,安心睡个觉。”唐叔摇了摇头看着也已经睡着的陈昌平和孙志忠,“睡吧!今晚我巡夜。”
说到这里,唐叔压低了嗓子:“卫国,我觉得葛布有问题,你要好好休息!”
王卫国心里一惊,随即明白了唐叔的意思,心里有些感动。唐叔虽然是十多年前才来到村子里,靠着有些文化,办事又稳当,得到了村人的新人。这次为了村里渡过难关,更是主动要求来当雇佣兵。王卫国当下也不谦让,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许是太过劳累,几秒钟工夫,震天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梦里,他依稀听到村里的老爷爷说:“月圆之夜,不要出门,会有怪事发生,野鬼看见小孩子都要吃掉的。”
而这个晚上,一轮满月漂浮在夜幕中,挥洒着冰冷的光芒。
唐叔从火堆里拣出一根烧着的柴火,点上烟锅,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在他身后,葛布悄悄睁开了眼睛,一丝冷笑挂在嘴角。
四根獠牙,从他嘴里探出,闪烁着墨绿色的荧光……
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夜空又戛然而止!王卫国猛然惊醒,这几天为防不测,他在简单休息的时候会把砍刀用布条绑在手上。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葛布正伏在张杰身上,陈昌平和孙志忠迷迷糊糊刚睁开眼,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葛布这时蹲着半转过身,四根獠牙上面还蘸着浓稠的鲜血。王卫国爆喝一声,挥刀向葛布砍去!葛布脸色大变,慌乱中竟然举起右臂格挡:“王卫国,等等……”
话音未落,锋利的砍刀已经劈中。“噗”的一声,葛布右手从手腕生生断落,喷出一溜血箭。随着一声惨叫,王卫国又举刀劈下,葛布却显示出一个胖子根本不可能有的灵活,向后一跃,从张杰身上跳了过去,王卫国心里一惊,想收住刀却来不及,这一刀不偏不倚正好劈在张杰腹部!
随着刀锋切入肉中,张杰肚子被豁开一尺见余的口子,伤口向外翻转,几截断了的肠子泡在肝脏破碎后流出的黑绿色液体里,眼看着已经死了,奇怪的是却没有血溅出。
王卫国急忙拔刀,没想到刀刃别在张杰脊椎骨缝里,一时间拔不出来。这个功夫,就着火光,王卫国也看清楚了张杰的模样,不有寒气大冒。
“嗯,还有一个月。”葛布嘲笑地看着巴颂,“这是你的宿命,你跑不了的。”
巴颂目光从葛布身边斜过,王卫国单手拎刀傻站着,两个小孩子看清了巴颂的模样,竟然昏了过去!巴颂眼中透着一丝温柔,丑陋的狼脸上皱出了一丝微笑……
“我提前一个月在万毒森林阴气最重的地方布下了尸鬼阵,要不然还不能困住你!”葛布伸手摸烟,却想起右手已经断了,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王卫国一眼,“不要以为你逃出泰国就可以藏一辈子。族里早就在你们红瞳狼人的身上下了金蚕蛊,你在哪里都会被找到。只不过时间不到,也不用大动周章去找你而已。”
“哈哈哈哈哈!”巴颂狂笑起来,“族里还真是煞费苦心!”
葛布摸出个竹筒,扒开塞子,从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只金黄色的蚕从巴颂狼头的烂肉中爬出,探着脑袋在空中嗅着,飞快地爬到葛布脚下,身体一弹,钻进了竹筒。
“苦心?”葛布满意地塞上盖子,“十年一次的佛蛊之战,也是咱们部族的最好机会。如果能夺下佛祖舍利,就能破解千年的诅咒啊!哥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哥?”巴颂又是一声嚎叫,“当年要不是我替你承担了狼蛊,现在去参加佛蛊之战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葛布脸上的肥肉“簌簌”抖动着,暴喝道:“谁叫你抢了我最心爱的女人!这就是报应!”
“她……她怎么样了?”巴颂身上起了奇异的变化,坚硬杂乱的狼毛隐入皮肤里,逐渐恢复了唐叔的模样。
“咱们人鬼部,是……”巴颂似乎下定了决心,“红瞳之人并不是……”
巴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王卫国已经回过神,正竖着耳朵听,却只见他张嘴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葛布似乎也听不见巴颂说的话,又靠近了几步。这时巴颂嘴已经合上了,顿了顿,满脸悲戚地说:“你明白了么?”
葛布皱着眉:“明白什么?”
巴颂忽然意识到什么:“弟弟!谁给你下的蚯蚓蛊?!”
葛布像是也意识到了:“难道我还被下了哑蛊?族长是为了不让你说出这个秘密才让我来找你?”
巴颂又张开嘴,快速的说着话,奇怪的是依旧没有发出声音。王卫国从心底里冒出一股恐惧,有什么比一个人站在你面前认真的对你说话,你却完全听不到还更可怕的呢?
到底是你突然聋了,还是他突然哑了!
就在这时,只见葛布肥胖的身体晃了晃,仰天倒下,从嗓子的位置迸出一篷血雨,一只癞蛤蟆从嗓子的裂口中钻了出来,“呱呱”的叫着,蹦进了草丛中。
而巴颂也和葛布同样情形,嗓子裂开个大口,两篷鲜血喷向空中,又落在地上,融在了一起。
依稀间,王卫国听见葛布最后一句话:“哥哥,我明白了,对不起!”
“我比你早出生半刻钟,就注定了要保护你一辈子啊!”巴颂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