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正垂,但天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街道上,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家里稍富足点的公子小姐,手里无不持着花灯的。
今日小年,按照令国的传统,这一天都是要出来放花灯、去城外的天水河祈福的。
飞燕司休沐,今夜玉临当值,千月陪着沈鹊出来取一批为司内白燕准备的玉玦。
这不,好巧不巧的碰见了苏姑娘。
陪在苏玉身旁的还有那远道而来的岑家郎君,千月和岑朗都是明事理的人,没跟在沈鹊二人身边,为她们留下了独自相处的时间。
仙肴楼最顶层,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儿藏在最角落的位置。
沈鹊平日里极少会穿常服,方才在街上碰面时,苏玉好些没认出来这人是沈司主。
只见对坐的女子穿了一身极重工的墨色织锦袍,苏玉只一打眼,就瞧出这衣裳的价值连城。
可这其实是沈鹊最平常的穿着了,帝王太过偏爱她,各路小国送来的什么名贵东西,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都送去飞燕司。
沈鹊长发半束半散,耳上挂着金制流苏的坠子,在烛灯下映射出灿灿金光,她半垂着眼睫,朱唇艳丽,但不见笑意。
好一身清清冷冷的矜贵劲儿。
“听说你准备回苏州了?”沈鹊百无聊赖的转了转手里的汤匙,平静发问。
苏玉微点了点头,唇角含着轻柔的笑,她道:“是,小女此行所求已大概妥当了,准备明日晌午走。”
沈鹊颔首,眉眼轻抬,思索片刻道:“嗯……你身边有那岑公子,回去的路上也不算孤单。”
“我叫几个司里的红燕送你们下江南。”沈鹊放下汤匙,拿起一方帕擦了擦指尖。
飞燕司事务繁忙,红燕级别的女使已算得上司内的支柱。
对坐的水乡姑娘一愣,她未想到沈司主竟会为她如此,停顿片刻后才轻轻柔柔的回拒:“在天京的这些时日已是很叨扰沈司主了,就不劳烦司主再为玉娘费心血了。”
“小事而已,不必挂心上。”沈鹊说完,瞟见瓷碟里有一枚小兔子形状的糕点,看起来格外可人儿,她眼眸一亮,不动声色的抬筷,但猛然发觉,那小兔子只有一块,愣了一瞬,又悄悄地收回了手。
苏玉没发觉沈鹊的那点心思,还沉醉在受宠若惊中,不知如何报答对方,她一低眼,瞧见面前摆着一盘精致的糕点,赶忙向前推了推。“沈司主,这是佳肴楼的招牌点心,您快尝尝!”
沈鹊:正有此意……
这就不能怪她吃独食咯。
“我听城里的人说,司主前几日受伤了?伤得如何,没什么大碍吧……”苏玉捏紧袖角,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话。
对方嗓音太轻柔,沈鹊只听了个大碍,她细细品尝着那块兔子糕。
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沈鹊心情大好,眉梢都沾了笑意。
“嗯,没事,小伤。”沈鹊百忙中抽出几个字音回复苏玉。
苏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扫过仙肴楼之下的街道,忽的瞟见一熟悉的身影。
岑云深一身书生袍,手里正持着一好看的花灯,他把花灯举在头顶,来回摇晃着。
他笑的张扬,像是等了苏玉许久,在二人目光对上时,眼里多了好些亮光。
沈鹊专心的品尝完手里的兔子糕,一抬眼就瞧见苏玉在望着外边出神,她一笑。
“去吧,莫让人家等的太久。”
苏玉赶忙回过神,脸色一红,支支吾吾的想要解释。
“尚衣监那边我已经调解好了,若是你回江南有什么不便之处,去寻飞燕司的分舵,自会有我的女使帮你解决。”
沈鹊一边回味着兔子糕的香甜,一边淡声同苏玉讲。
苏玉无言,红嫩着脸颊,小声应下:“嗯……”
见苏玉的身影消失在目之所及处,沈鹊慢条斯理的抿下一口茶,净了嘴里的甜腻。
她左右看了两眼,神秘兮兮的叫来了店小二,肃着神色道:
“这个……兔子?来二十一盒,一盒我带走,剩下的送到飞燕司。”
小二眨巴两下眼睛,腿有些止不住的哆嗦。
送、送哪儿去?!
…
乾盛宫
一排排堆满古籍的书架中,女子墨色的身影来回穿梭着,她个子很高,但偶尔想拿几本书时还是略显吃力。
“都在朕这儿寻了一晚上了,也没见你认真看了几页。”令奕宸靠在台阶上,他随意翻看着手里的奏折,被不远处的声响吵的有些静不下心,没忍住开了口。
寂静片刻,沈鹊捧着一厚沓书卷,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她将书卷放在桌案上,甩了甩酸涩的胳膊,然后才搬了个角落的小木凳,坐到帝王身边。
令奕宸瞟了沈鹊两眼。
这孩子小时候不老实,不愿离他一步,每每批奏折时她都吵闹着要看,无奈个头太小,什么也瞧不见,瞧不见她便开始闹。
于是乎,就叫木匠打了一个垫脚的小凳。
现在倒是不需要踩着凳子也能瞧见她想瞧的了。
“从小叫你看书不爱看,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了?”令奕宸没忍住笑了笑,眼尾浮起几道细纹。
沈鹊面上流露出些许失意,她翻了翻自己手里的《三十六计》,小声说:“前几日出了点事……”
令奕宸眼眸微暗,他合上手里的奏折,叫身边的太监扶自己起身。
“许久没陪阿父下棋了吧,来一局?”
沈鹊自是愿意,轻车熟路的跑到一旁书柜的暗格里,掏出一盒羊脂玉做的白棋。
这是沈鹊专属的白子。
…
棋差一招,沈鹊只差一子就胜了。
“阿鹊啊,你这坏毛病,十来年都没改过来。”
“朕同你讲了多少次了,不可贪胜,不可急躁。”
令奕宸落下手里剩的黑子,用略微严厉的目光扫视着沈鹊。
沈鹊气馁,闷声回道:“阿父,我前几日在水中天吃了亏……”
令奕宸丝毫不惊讶,像是早知道这事一样,他执子,又启一局。“你行事是半点不计较后果。”
“明知是计,还只身应约,你就那么傲气?半点不给自己留后路?”
帝王话音不重,但却像是一朵阴云笼在了沈鹊头顶,她其实并非自负,她只是不想身边人受到伤害。
沈鹊咬了咬牙,轻声说:“叫阿父失望了……女儿绝不会再做出这种置飞燕司与天京安危不顾的事。”
令奕宸一哽,他沉默许久,才无奈的轻叹一声。
“阿鹊啊——”
“你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
“阿父的意思是,希望你日后多为自己着想一些。”
沈鹊清冷的脸上满是不解,她有些无法理解帝王的话,只愣愣的点点头,“我知道了阿父……”
令奕宸望着沈鹊,失笑着垂眼。
他的阿鹊啊,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阿父,我最近请进宫的那些大夫……您看过没有?”沈鹊细声问,一边问着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令奕宸手一顿,棋子走错了位置,片刻后他轻声答:“没用的,阿鹊。”
“朕比谁都知道自己这幅身子,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帝王话音一落,沈鹊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不小心将身前的棋盒带翻了。
如玉似的棋子“叮叮当当”的散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又刺耳。
“怎么不能强求!就算再难求,我也要求来!”沈鹊红着眼,不自觉的攥起了拳。
令奕宸轻笑,慢条斯理的捡起几枚落在小案上的棋子,“怕什么,又不是没人给朕养老送终。”
“阿父——!”沈鹊焦急的喊着,无奈自己嘴笨,说不出来什么,只能干巴巴的瞪着眼。
“令国若是没有一个正统的皇位继承者,那这——”
这和亡国有什么区别?
令奕宸眸色微暗,他轻轻的拍了拍沈鹊肩膀。
“阿鹊啊,你要明白,任谁坐在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
“重要的不在血脉,而在……。”
令奕宸停住话音。
沈鹊赶忙追问,“那在什么?!”
帝王瞧见沈鹊双眸中的炙热,忽的有些怅然,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初见。
原来,顽石也是能发热的。
思及此处,令奕宸笑容轻快,他像很多年前一样,伸出手掌,抚摸着沈鹊的发顶,然后轻声道:“阿鹊长大就明白了。”
沈鹊别看眼,小声呢喃着:“我会找到江左道人的。”
她一定要治好阿父的病,这天下,必须掌握在真龙血脉手中。
…
“那阿父……我先回司了?还有些事务要同兵部交接。”沈鹊眼神略显飘忽。
令奕宸没戳破沈鹊的心思,他大掌一挥,赶起了人:“走吧,走吧。”
沈鹊欣欣然的离开,走时还不忘抱走几本古籍。
她想着,今晚要去鹤兰小院吃晚饭的。
也不知君慈吃没吃到那兔子糕。
—
已是戌时,只见得满天墨色。
鹤兰小院里,那一盘盘菜已被热了一遍又一遍。
“殿下…您要不别等了,您都一日没吃东西了,这么熬胃会痛的。”
洛华小心的同自家殿下讲。
要说那沈司主也真是的,晌午就给鹤兰小院来了信,这都快亥时了,也没见人来。
君慈今晚穿的很厚,雪白色的氅衣笼了他大半张脸,唯能看得清那卷翘的长睫。
他靠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纯黑的猫儿。
青年抬手,一下一下的抚摸在黑猫脖颈上,他动作明明轻柔至极,但不知为何,那猫儿却怕极了他,眼睛里满是惶恐不安,背上的猫都炸了起来。
君慈笑意清冷又漠然,他抬眼看向远处的宫楼,嗓音像是淬了冰一般阴冷:
“夜半不归家,大抵是死在外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啦~没什么内容呜呜,这章写的比较隐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懂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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