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之人好半晌才勉强问:“将军想怎么骂?”
是光线的缘故吗?
怎么觉得这人的脸色白得过分。
沈嘉禾不免靠近了些:“你不舒服?”
书生笑得勉强:“没有。”
分明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舒服,沈嘉禾足下一点,翻身落到了马车上,掀起车帘弯腰入内。
徐成安看她上马车,咒骂着夹/紧马腹上前,高声道:“祝先生身子不好才需马车代步,将军就不必乘马车了吧,两个大男人成日窝在一处也挺别扭的啊。”
车帘被人一把撩起,沈嘉禾探出脸:“滚!”
徐成安:“……”这几日不少人都在开玩笑说祝先生若是个女子,怕早被将军收房了,这些话将军真的没听到过?
再者说,古往今来好男风也不是没有过,真不能避避嫌??
落下车帘,沈嘉禾转身凑近身后人。
书生似被她吓到,下意识往后仰,脊背紧贴车璧:“将军……”
“躲什么?”沈嘉禾扣住他的腕脉,指腹微沉,脉象虽弱,却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跳异常快。
手也很凉,仿佛那些话骂的不是她,而是在骂他。
她幼时曾随父王上京述职,便听闻那些文臣在朝上吵架,吵输的能气得浑身发抖,她当时觉得好笑,陆狗虽骂得狠,她也会生气,但也不至于手脚冰凉,颤抖不已。
沈嘉禾抬眸:“被陆首辅吓到了?”
陆敬祯蜷曲了手指:“是心疼将军白白挨骂了这么多年。”
沈嘉禾轻笑:“这么确定我是冤枉的?”
“自然。”陆敬祯敛住心思,“当年雍州一役发生了什么?”
沈嘉禾悄然撤回手,在他身侧坐下,倒是不避讳:“我不知道。”
“怎么会……”陆敬祯脱口而出后,便是倏地停顿住。
当年那个在雍州的人不是沈嘉禾,是沈慕禾!
她就是这样被白白骂了四年,甚至都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半句。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当时在雍州发生了什么!
他便是把这样一个百口莫辩的人逼至绝境……
“云意?祝云意!”
耳边熟悉的声音飘忽不定,接着,陆敬祯的下颚一阵剧痛。
沈嘉禾钳住他下颚,迫使他松开,“你疯了?咬自己做什么?”
薄唇都咬破了,殷红血珠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怪不得面对他手里的那些所谓的证据,她没有解释,是因为连她都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
郡主恨陆敬祯是应该的。
他怎还有脸试图在她面前提及自己,试图替自己美言?
“怎么又不说话?”沈嘉禾俯身试图去探他的额头。
面前的书生忽而倾身环住她的身体,墨香卷着一抹淡淡药味,在逼仄的车厢内将她整个人悄然裹挟住。
他的声音发紧:“若我不能参加春闱,将来无法入朝,郡主还会将我留在身边吗?”
沈嘉禾一时忘了挣开:“胡说什么?就算这次赶不上,大不了再等三年,三年后……”
“郡主会赶我走吗?”他问得执拗。
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怎么怕成这样?
虽然那夜是个意外,但,她也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况且她这辈子怕是再也遇不上一个像祝云意这样温柔听话,对她无所求的人了。
抬手轻顺着书生消瘦脊背,沈嘉禾轻道:“放心,不会。”
“好,那就好。”他顿时卸下所有力道。
祝云意不遭她讨厌就好。
沈嘉禾将人轻推开,想了想,觉得也该给他个心安:“你放心,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只是我府上情况特殊,不好带你回府。要不,回京后先在外头给你置处院子?”
陆敬祯:“……”这话该是他对郡主说的吧?
还有,在外头置处院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把他当外室养着?
“云意?”沈嘉禾轻声问,“你意下如何?”
陆敬祯挣扎一瞬,到底软了下来:“一切谨遵将军安排。”
只要能留在郡主身边,他什么都可以。
“嗯。”沈嘉禾覆上他轻薄手背拍了拍,“你不必怕那姓陆的,你可是我的人啊。”
他勉强笑了笑,但沈嘉禾看得出,一提陆敬祯,他脸色似又难看了些。
沈嘉禾之后再回想起马车内祝云意怪异的情绪波动,觉得大抵还是在担心赶不上春闱一事,觉得不能入朝为官,与她身份上有差距,怕她有朝一日会嫌弃他。
于是沈嘉禾下令日夜兼程赶路。
原本十日的路程,硬是只花了六日就到了。
外头的院子还没来得及置办,沈嘉禾又不打算把人带回侯府,只能先让徐成安把人安排去客栈住两天,等找了院子再搬过去。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惯了,突然要分开陆敬祯莫名难受。
沈嘉禾钻入马车:“成安会照看你,住处我也会尽快落实。”
“好。”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地乖顺听话,“将军该回府了。”
沈嘉禾点点头,还是不太放心:“药还是得吃,三日后就春闱了。”
他应:“好。”
外头,徐成安的刀鞘将马车敲得邦邦响:“将军,夫人和世子盼着您呢。”
沈嘉禾没好气从马车跳下:“别把他同侯府扯上关系。”
毕竟京中还住着她最大的死对头,陆敬祯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她怎么样,但祝云意不一样。
“知道。”徐成安懒洋洋抱着佩刀,“属下办事将军还不放心?”
沈嘉禾想起那碗牛鞭汤:“……”
“院子不用太大,清静些,你也不能时常和他待着,回头买个小厮伺候,你亲自挑。”
“是,属下都记下了。”徐成安把沈嘉禾的马牵过来,“您上马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沈嘉禾又看了眼马车,利落翻身上马。
等豫北军悉数进城后,徐成安才驾着马车往前。
他早已换成小厮服饰,嘴里咬了根草,挠着头道:“祝云意……咱们就选个稍微偏一些的客栈吧,毕竟别太招摇不是?”
车内之人嗤笑问:“你想多偏?”
徐成安挑眉,真他娘的会抓重点。
当然是越偏越好,偏至犄角旮旯里,便是院子他也打算按照这个标准去找,这样将军也不方便时常去看他啊。
徐成安正洋洋得意,忽听车内人又道:“不若这样,你到时候把院子找在陆首辅府邸附近,将军碍于陆首辅也不能时常往来。”
徐成安倏地扭头:“这个办法好!”
当然好啊。
陆敬祯闭目轻笑,日后他下朝也方便去做他的祝云意。
将军入城的消息半个时辰前就传到了豫北侯府。
沈嘉禾到时便见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爹爹!”沈澜松开易璃音的手,摇摇晃晃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抱住沈嘉禾的大腿,努力仰着脸冲她笑,“澜儿日日想爹爹。”
昔日他们还在豫北时,沈嘉禾还能隔段时间回家一趟,自搬来郢京后,她同他们有大半年未曾见过了。
“侯爷。”易璃音温婉行了礼,又上前来,体贴替沈嘉禾卸了披风,“侯爷一路辛苦,快些进去歇息。”
“夫人也辛苦。”沈嘉禾冲她笑了笑,弯腰一把抱起沈澜,腻歪亲了亲孩子粉嫩脸蛋,“爹爹也想澜儿,澜儿乖不乖呀?”
“乖啊,澜儿很乖的,是不是娘亲?”沈澜一脸认真跟易璃音求证。
易璃音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嗯。”
沈澜高兴得不行,抱着沈嘉禾的脖子不松手。
沈嘉禾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哥哥走时,他尚在易璃音腹中。他是哥哥的遗孤,也是她此生必要守住的沈氏血脉。
主君回府,阖府上下都高兴得很。
“母亲前些日子刚来了家书,说家中一切安好。”易璃音见了沈嘉禾心情很好,“让我转告侯爷不必挂念。”
沈嘉禾应声。
天子召将军夫人携世子入京明为恩典,实则为质,沈嘉禾便以母亲年迈不宜奔波为由,让她留在豫北,天子也准了。
易璃音疑惑问:“侯爷信中说青梧那丫头不跟来京中,怎的成安也没来?徐管家今儿还念叨呢。”
跟在后面的徐管家忙道:“成安没跟着来,将军自有安排,老奴等都听将军的。”
沈嘉禾笑道:“成安回来了,我让他办点事,晚两天就回,徐伯不必急。”
闻言,徐管家脸上难掩喜悦:“老奴不急,不急。”
前厅已备好晚膳。
因着只三人用饭,易璃音没准备得太铺张,不过桌上全是沈嘉禾喜欢的菜。
她同沈慕禾是龙凤胎,喜好口味几乎都一样,在这点上倒是不避刻意伪装。
“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侍女卷丹笑着道。
易璃音横她一眼:“要你多嘴!”
几个侍女便笑。
每回在家吃饭气氛都特别好,易璃音素日宽厚,下人们在她跟前也不拘谨,大家说说笑笑吃好了饭。
饭后沈澜还欲缠着沈嘉禾练剑,被易璃音喊人抱下去了。
卧房早已收拾好,点了清淡的熏香,床罩褥子也都还了新的,虽然布局同豫北府邸不一样,但还是有回家了的感觉。家里有个贤惠的夫人,总能把家里布置得温馨舒适。
沈嘉禾赶了一路,此刻疲倦得很,往床榻上一趟就不想站起来了。
房门开了又关,接着脚踝一凉,靴子被人脱下。
沈嘉禾猛地睁眼,易璃音正半蹲在床前,温柔握着她的脚帮她脱靴,刚打来的洗脚水就摆在地上。
“别。”沈嘉禾弯腰按住易璃音的手。
易璃音神色未变,温婉笑道:“侯爷长途跋涉辛苦,这些是我分内之事。”
沈嘉禾的喉咙酸涩,半晌没说出话来。
哥哥走后,她们从最好的闺中密友成了人前的恩爱夫妻。
沈嘉禾偶尔还会唤她的名字,但易璃音从来只唤她侯爷、将军,从前在豫北她尚且小心谨慎,更不必说如今身处郢京了,她甚至连沈澜都瞒着,怕孩子太小不懂事。
可她真的不必做这些的。
她是出身名门太原易氏的世家千金,哥哥走了四年,她仍以沈夫人的身份待在“沈将军”身边,替沈家守住后院,主持中馈,侍奉长辈,甚至不惜顶着善妒名声也要替“沈将军”挡住被塞往身边的桃花,甘愿为沈慕禾守余生活寡。
沈家欠她甚多。
沈嘉禾忍住哽咽:“阿音辛苦了。”
易璃音的笑容明艳:“有侯爷看顾我们母子,何谈辛苦?哦,对了。”她擦了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徐伯给我的,说是侯爷托人查的。”
沈嘉禾打开才想起阆县那夜后,她便派人去了祝云意的祖籍查他的信息,此番在路上停留地不定,便让人直接将结果送来郢京了。
雁门利州人士,父母死于七年前的瘟疫,家中如今只剩祝云意一人。
果真同他说的一样。
沈嘉禾莫名松了口气。
易璃音抬眸问:“这个人是谁?”
沈嘉禾微噎了下,一时不知如何跟她说阆县那夜的事,便随口说:“哦,路上遇到的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
此时的城西。
徐成安终于不负众望找到了一个位于犄角旮旯,看着明日就能关门大吉的破烂客栈。
陆敬祯被房内灰尘弄得不住打喷嚏,看着徐成安嫌弃的样子,他忍不住呛他:“必然是将军在想我。”
“笑死。”徐成安把佩刀往桌上一扔,又扬了满屋的灰,他若无其事挥挥手,“你信不信将军都未必会跟夫人提你。”
陆敬祯喷嚏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捏了捏鼻子。
“你问为什么啊?”徐成安掀袍坐下,自顾说着,“那必然是觉得你见不得光,得像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样偷养在外头。”
陆敬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