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河东、上阳三郡均连着郢京至边关的粮马道,此地向来匪徒横行,人数必然可观。等沈嘉禾带人一走,凉州便只剩下五六十人的守军了,索性如今不是战时,倒是不必防着外敌入侵。
沈嘉禾出府衙大门时,徐成安已经将人集合完毕,所有人都已在城门等候。
她跃上马背:“成安,你留下。”
徐成安握着马缰一愣:“属下自然是跟随将军……”
“若有万一,你必须确保他活着。”沈嘉禾垂目睨着他,“成安,你是了解我的。他若死,我就当是你杀的。”
徐成安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一路而来,他数次对祝云意起过杀心。
便是这次进城,他也在想,要是祝云意死在这里就好了。
原来,将军都知道。
“回去吧,盯着他吃药。”沈嘉禾将佩剑横在身前,刚调转马驹,便见一人急急本来。
“下官凉州同知孙文远,不知沈将军大驾光临,来迟了,望将军恕罪!”孙文远朝沈嘉禾行了大礼。
沈嘉禾倒是忘了凉州城内还有这号人物,来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态?
倒是那个脸白得一丝血色全无,连说话都费劲的人却撑着病体,操心着本该同他无关的事,或许还会因此错过春闱。
思及此,沈嘉禾内心窜起怒意,冷眼看向马前之人:“孙同知既是迟了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府衙了,那么喜欢养病不如干脆致仕得了。驾!”
马鞭一挥,马驹嘶鸣着往前冲去,刚好站在马前的孙文远被吓得狼狈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愣着作何?还不过来扶本官?”孙文远不满瞪着徐成安。
徐成安冷笑了声,径直转身入内。
“你!”孙文远面子挂不住,又把府衙门口的侍卫命令过来扶他,“看什么看?死人吗?没看见本官跌倒了?”
骂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孙文远拍着身上灰尘追入内。
沈将军就罢了,他身边的人区区武官也敢给他甩脸?
一路至前厅也不见刚才那人,倒是见张师爷抱着一堆文书匆匆往书房走去。
“张师爷。”孙文远叫住他。
张师爷忙行礼:“同知大人怎么来了?”
孙文远上前翻了翻他手上的文书,讥讽道:“听说你在沈将军跟前很是殷勤啊,这是不把本官也放在眼里了?”
张师爷低着头:“都是为百姓做事,如今境地,想必同知大人亦然。”
孙文远噎了噎:“行了,如今府尹大人不在,这府衙便是本官说了算。在沈将军回来之前,本官自当替将军守着凉州。对了,本官听闻沈将军还带了个军师来?”
他说着往前走去,一脚踢开书房的门。
骤然倾斜进内室的日光有些刺眼,陆敬祯本能抬手半遮住眼睛。
孙文远本来还以为能跟在沈将军身边的军师该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免不了还得周旋一番,没想到是这样一副年轻好拿捏的模样。
“你便是沈将军的军师?”他抚着官袍,上前敲了敲桌子,“起来,和张师爷一起去旁边做事,本官便在此监督尔等。”
张师爷大惊:“同知大人,这位祝先生可是沈将军的军师。”
“张师爷是在提醒什么?”孙文远的目光游离在那年轻书生身上,“本官看在沈将军面子上客气才称呼他一声军师,但这里不是豫北军营,这里是凉州城!还请祝先生让位吧。”
他看年轻书生端坐着未动,哼了声,绕过去欲把敞椅上的人拉起来。
陆敬祯早已猜到来人身份,这么个尸位素餐的人倒有脸舞到他面前来,他刚要讽刺一二,便见门外一道身影急闪。
接着,一柄坠银密星长刀横在了孙文远身前。
徐成安借力用刀鞘一拍,将人直接从案几前震开数尺,他转身挡在陆敬祯身前:“将军不在,凉州自有我们军师坐镇。来人,请玩忽职守的同知大人去牢里养病吧。”
陆敬祯微诧看向徐成安,一路而来二人虽没什么接触,但徐成安时不时生出点杀心陆敬祯还是清楚的,实在意外他会帮他说话。
外面很快进来两个侍卫,上来就将孙文远押住。
孙文远厉声挣扎:“你们敢?本官可是正五品同知,岂容尔等……”
“拖出去。”徐成安不欲同他废话。
孙文远见徐成安铁了心,便又大叫:“我可是陆首辅门生!是首辅大人亲自点本官来凉州的!”
“等等……”陆敬祯本不屑理会此人,不想这人倒是把他这个本尊搬了出来,“你……叫什么?”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啊。
孙文远冷笑:“本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孙文远!”
孙文远……哦,名字有印象。
这人是成德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当初在国子监陆敬祯便是看中了他的勤勉,后来的确是外放了,没想到如今成了凉州同知。
但他以前不长这样啊,短短六年竟然从一个清瘦书生成了如此肥头大耳。
孙文远以为他们怕了,梗着脖子道:“识相的马上跪下道歉,要知道,你们动我就是打首辅大人的脸面!”
哎。
你永远不知道亲手提拔的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捅你一刀。
于是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
陆敬祯摸了摸脸,他现在就觉得很疼:“陆首辅当初大约是瞎了吧。”
“你!”孙文远破口大骂,“黄口小儿竟敢对首辅大人出言不逊!待我来日禀明首辅大人,定要你人头落地……”
“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徐成安冷了脸。
孙文远已经被拖远了,骂声隐约还在继续。
徐成安错愕回头看向眼前书生,他还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恨不得以陆首辅马首是瞻,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个威武不屈之人。
他不免生出几分敬佩,连递药碗的动作也温和了些:“喝药。”
褐色汤药安静盛在瓷碗中,方才他那么急着闪身进来竟也没有洒出半分,看来功夫很不错。
陆敬祯垂目看了眼,端起来就喝,一面问:“将军何时出城?”
“已经走了。”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案几旁,“我奉命留下保护你。”
陆敬祯的动作微滞,心下平白生出些许喜悦,他没多问,朝张师爷道:“有劳师爷备辆马车。”
“是,我这就去。”张师爷转身出去。
徐成安皱眉:“去哪?”
陆敬祯一口气喝完汤药,缓了缓,卷在舌尖的苦涩才散去稍许:“城中米铺上报的存粮储备明显不够支撑三日,即便府衙有钱,眼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徐成安脸色大变,眼下将军已出城,这怎么办?
陆敬祯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使了力,试了试才撑着站起身。
徐成安看他撑着案几的手在抖,拧眉托住他的手肘:“祝云意,你不是要逃吧?”
陆敬祯轻掀眼皮笑:“我如今可是将军的人了,便是徐校尉逃了我也不会逃。”
徐成安:“你他娘……”
陆敬祯又道:“方才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倒是令徐成安微噎。
陆敬祯已不动声色将手臂缩回,稳着身形往外走去。
徐成安咒骂着追上去:“我得派人去通知将军。”
“不必。”外头烈日高悬,陆敬祯微眯住眼睛,忍住眩晕不适,“徐校尉听过大善即是大恶吗?”
徐成安只懂行军打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概听不懂。
陆敬祯自顾轻言:“百姓一朝有饭吃,便以为顿顿有饭吃,一旦哪天断粮,他们就会觉得被骗,即刻便能反扑暴乱,但其实饿上一两顿并不会死人。”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会暴乱?
徐成安的脸色难看:“所以呢?”
“所以需要恩威并施。”书生苍白脸上露着笑,“走吧,徐校尉,同我一起去放放狠话。”
徐成安:“??”
“你是嫌暴乱来的不够快?”
“不。”陆敬祯适应了刺目光线,笑意将眼尾拉长,“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人,顺便替将军体会下当个恶人的感觉。”
沈嘉禾带出城的除了豫北军,还有数十名凉州守军,他们熟悉地形,也对此地山匪有所了解。
抵达山匪所在的山脚时,沈嘉禾已有了大致了解。
三郡山匪相互掣肘也时常联手,他们还学朝廷和世家玩起了联姻这套,将三家关系紧系,必要时会联合对付朝廷,这也是朝廷多年剿匪不利的重要原因。
距离凉州最近的是戚风寨,也是三郡山匪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悍的,眼下这伙山匪就盘踞在这座大凉山上,山寨背靠悬崖,易守难攻。
只需拖上半日,便能等来援军。
沈嘉禾摸着下巴看着凉州守军在地上的标注,也就是说,一旦开打,他们这百余人打的其实不是戚风寨,而是三郡山匪联军。
“三郡山匪有多少人?”
“少说也得上千。”
豫北军常年行军,战力和这些州府守军比自是不在话下,以一敌十亦可一战,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只要进攻戚风寨,便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就算他们最后能活下来,三日怕也赶不回去。
那便只能智取了。
三郡山匪在她面前玩的合纵连横,早被契丹和蒙古人玩腻了,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土崩瓦解。
沈嘉禾点了两个得力部下,让他们各自领十人前往河东、上阳,以镇国将军的名义告诉两地山匪,豫北军此番清算戚风寨是为凉州府尹遇袭一事,两地山匪不施以援手便可暂时不动他们,顺便透露豫北军在凉州城外不过百余人。
“可他们三家有盟约,万一还是来了呢?”
“把豫北军的人数透露,会不会太危险了?”
沈嘉禾从容开口:“从前多是地方政府剿匪,地方兵力不足,战力一般,他们三家只需联手便可轻松退敌。但倘若明知道赢不了,还是灭顶之灾呢?百余人的豫北军背后是三十万戍边大军,哪个寨子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豫北军今日能灭戚风寨,明日就能对另外两家动手,他们难道想不到这点吗?”
沈嘉禾轻笑:“想到了又怎么样?他们即便反抗也是螳臂当车,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豫北军此番剿灭戚风寨只是为了凉州府尹失踪一事。”
事情商定,两队人马即刻各自出发。
次日傍晚,两队人马陆续回来。
不出沈嘉禾所料,河东、上阳两地山匪选择了明哲保身,戚风寨如今孤立无援了。
入夜时分,沈嘉禾单人独骑上山。
戚风寨的岗哨发现来人,正欲报信时,夜幕中一股凌厉剑气横劈而来。
只听“咔”的一声,插着戚风寨旗帜的木桩被劈断,年轻将军持剑立于马背上,声音穿透半座山:“本将军乃豫北侯沈慕禾,交出凉州府尹,归还抢来财物,即刻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整个山寨静寂无声。
突然,一支箭矢飞速射向沈嘉禾。
沈嘉禾没有躲,运气上掌,剑刃瞬间被真气裹挟,她挥剑狠狠砍断飞来箭矢。
这是死战不降了。
看来凉州府尹是死透了。
长剑高举,沈嘉禾厉声道:“众将听令,诛杀贼匪!”
铁骑声骤然响彻在漆黑暮色中,火箭齐发,横七竖八插入戚风寨的木制城楼上。
山匪手里的箭矢多为青铜所致,即便是为数不多的铁制箭头也因为材料原因与朝廷军器局所铸纯度相去甚远,豫北军将士身上的铠甲便足以抵抗山匪手中的箭矢。
天明之际,豫北军的百余人便已攻破近五百人防守的寨子。
沈嘉禾率先策马闯入山寨:“带人去找粮库,务必守好!”
北边悬崖为戚风寨提供了易守难攻的优越位置同时,也断送了山匪的后路,抢来的东西运不走,沈嘉禾担心他们宁愿毁掉。
豫北军一进寨子,整个山寨顿时如千里之堤一朝溃败。
两个时辰不到,山匪们杀的杀,绑的绑。
剩下寨内一群妇孺也一应被控制住。
女人们哭哭啼啼都说自己是被强抢来的,跪地求沈嘉禾放她们归家去。
“将军,怎么办?”
“先绑着。”眼下混乱,沈嘉禾没精力过问这事,她环顾四周,踢了踢面前的二当家,“你们大当家的在哪?”
从昨晚攻寨至今,沈嘉禾居然没看见戚风寨的大当家。
二当家吐了口血沫子不肯说。
沈嘉禾转身将剑尖抵上一侧年轻山匪的颈项。
不等沈嘉禾问话,年轻山匪便哆哆嗦嗦道:“去岁大当家受了重伤,日前刚抓了个大夫来,正在暗室治伤。”
沈嘉禾踢他一脚:“带路。”
“叛徒,老子杀了你!”二当家挣扎着要起来,被边上的士兵狠狠踩住。
年轻山匪将沈嘉禾带到了位于大当家房间下的暗室。
里面只有一张简易床榻,守在床边的山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早已气绝,床榻上的大当家被五花大绑着,胸口用银针插了张字条。
上面写:戚风寨大当家是也,特此捆绑,江某敬上,不必言谢。
沈嘉禾的心口一跳:“你们抓来的大夫叫什么?”
年轻山匪回过神来:“好像叫江枫临,说是个很有名的神医。”
士兵们还在外面收拾,便见沈将军急急奔出,翻身上马就要走。
“将军!”有人跟上问,“发生何事?”
沈嘉禾没回头:“不必跟来,收拾完先运粮回城,天黑前务必赶到!驾——”
疾风骤起,马驹奔于林间山路。
江枫临刚刚还在戚风寨!
她找了他四年!
沈嘉禾一路下山,沿着官道追出数十里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路上有岔路通向某个村子,沈嘉禾当即调头回去。
将村子里外翻找一遍,还惊动了当地里长。
众人看沈嘉禾一身铠甲,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但所有人都说不曾来过陌生人,沈嘉禾的脸色难看。
这时,村口来了一老一少,拉着装满木炭的板车,本是要去凉州城卖炭的,哪知城门紧闭,他们只好悻悻而归。
“城内不知发生何时,好像乱得很呢。”
“我还听到有人在哭喊呢。”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倏地一收,凉州城出事了?
落日西挂,昏暗光线寡淡洒在城楼上。
沈嘉禾抵达城门口时,从戚风寨运粮的马队也才刚到,所有粮食都需从山上搬运,寨子里也缺少运送车辆,再加上还有俘虏、妇孺需要安置,眼下已是他们最快的速度了。
城楼上只留了两个守卫看守,乍一眼还以为凉州城空了。
沈嘉禾叫开城门,未来得及垂问便听闻城中哭声、叫喊声成片,是安置难民的方向!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双腿一夹马腹朝前冲去。
城中主街空无一人,前头的哭喊声听起来越发让人不安。
校场外停了辆马车,沈嘉禾策马过去就见徐成安狼狈从校场跑出来,衣摆还被撕了一块,他低着头边骂边查看。
“成安!”沈嘉禾飞身下马,急声问,“祝云意呢?”
身后马车内传出几声轻弱咳嗽,车帘轻掀,露出书生温和笑脸:“将军回来了。”
此时,整个戚风寨如鬼城般死寂。
大当家卧室里的暗室内,那具仰卧气绝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活人才坐起来,抹去脸上血迹,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床上的大当家已被带走,青年弯腰找出藏于床下的药箱挎上,拍拍身上灰尘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