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崔氏照常都是有一段时间待在佛堂中。今日得了下头侍婢的传话,在佛堂里待的时候比往日少了近一个时辰。
看得出来,她亦有心等着郑檀带着那位过来。崔氏所居的地方一贯的安静,两串佛珠摆在蒲团近处,她便是坐在蒲团上,视线一分也没有移开过两个承装佛珠的锦盒。
今天,她还有个猜测要试探清楚。阿遮可算不上是郑檀的人,这一点不知道郑檀她自己晓不晓得。
......
夜幕已经来了,今夜无雪,风大。
前去崔氏阁中的路上,郑檀解下大氅替陆娆披了。计较了好些要预备的东西,还是会有遗漏,譬如这冬日里最需的大氅之类。怕陆娆担忧自己,她后面说的话温柔又圆满,“方才在香水堂便有些热意了,外头风大,便给你用。”
说着也给她好生的整理了系上的带子。
“前头还有多久的路?”陆娆不曾拒绝,便抿着嘴瞧昏昏暗暗的前路望了望。
郑檀:“不远了,母亲住的地方有些偏,冬日里地上容易滑,你牵着我小心着脚下。”
“好罢......”陆娆应着,心里大有不满。这个人从来都是不晓得她话中的意思的,明明是担心她受冻,到她嘴巴里怎么就轻飘飘的拐了个方向,谈论别的去了呢?
都走在她身边了,哪里还能摔了去?
*
别院之外早有人等候着,望见灯笼里星点的火光,就跑来迎人来了。
“殿下、小姐,小的问安了。夫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外头天气寒凉,咱们快些进去罢。”咸铭公主占据国公府养病之事是下了圣旨的令,国公府上上下下自是都已经知晓了这位的身份,礼遇便是基本的。
“这就领路吧。”
别院素简,装饰陈设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平常之物。一进里面,香火气是给人的第一个感受。这里面佛堂所供的香火也不比平常,不会让人有刺鼻的感觉。皆是平和静心之物。
郑檀不甚放心,回握了她的手腕,“里面的味道闻着可有不舒服?”
陆娆另一手不一会儿便覆在她的手上,抚道:“不必担心,没有不舒服。”相比起这个,她还是比较担心会否让夫人等得太久了些,于理不合。
毕竟到了这里,她拿自己当作世子的未婚妻来的,不是以劳什子的公主殿下的虚礼来作秀的呀。
她现在啊,除了紧张还是紧张,整个人都快哆嗦了,再听郑檀这一言一语的怪话,能好性子的回慰她已经不容易。
真到了进崔氏的那件阁里的时候,郑檀可算有了点察觉,替陆娆将大氅解开,顺手挂在自己小臂上。
“不要怕,母亲她,也很念着你的。”她伸手,这才真正的将那双纤细白皙的手好好握着,“待会儿啊,母亲要替你诊脉的话,你便乖乖听她的话,好么?”
诊脉吗?
她看着像是思索了片刻,“好啊。”
她对自己这一副身子是没有多大了解的,长辈要诊脉便诊罢,总归夫人是不会害她的。
......
“女儿来了,给母亲请安。”郑檀半俯下身子,行了规规矩矩的礼。
陆娆便随着在她身侧,和道:“咸铭给夫人请安,来的仓促,失礼之处颇多,拖到现下方来见夫人,当真羞愧。”
崔氏性子好,自不会有什么责怪的。陆娆毕竟是个公主,这还引得崔氏起身,还了她一礼,“臣妇见过公主殿下了。殿下无需客气,国公府与您本就是算在一处的。”
没在咸铭进来第一时间起身行礼,便可知崔氏未曾将她当作是个外人。
......
“莫要站着了,坐罢。”崔氏笑着,便指着对面两座蒲团言道。
阿遮所言,她这个女儿近日反常的紧,许多行为放在之前都是郑檀不会去做的。再听阿遮言语数件大事,一一是给她倒出来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院,旁的也不喜去管,可自己的女儿还是要看顾一二的,这便试着将那些个事情都串连起来设想了一遍。好生巧妙的重合之处啊,总是到了最后都能让她想到女儿这个“未婚妻”身上去。
暗戳戳的,阿遮曾言过,“郡主与那位可真像那么回事呢,还有先皇的遗旨在,可不就是容易让人想错嘛。”
崔氏抬眼,细瞧着陆娆的五官轮廓。生的很好。比小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模样还要好看了。再想前言:阿遮说得倒是不错,若不是都是女子,谁不热眼瞧着,羡慕一番呢。可不巧,进来的时候郑檀松开身旁这位的手,那动作被她一双老眼看了去了......
喜欢一个人,想藏起来是很累的。她这个女儿,也不知是藏了多久了......郑檀今年该是二十二了,过了年后,便是二十三岁,早过了正常女子情窦初开的时候,如此忍着,可曾觉得累过么。
崔氏也有自嘲的时候,凡人的怨艾之心,在佛堂中那么多年也是不能免俗。
是得说一句,郑檀甚肖其母罢......她的女儿,竟是和她一样,都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冤孽么。
*
上了年初的花茶,性温,适合陆娆饮上几口。郑檀举杯到一嗅,放下心来。
她贪嘴的话,多喝几杯也无事。
心下时想,脱口而出的又是另一件事,郑檀道:“母亲不是说等殿下过来,要替她将脉诊一诊的么。那今日可有空闲。”
“进去取我的药箱子来罢。”崔氏了然。这还催上了,明面上的话又讲的与她干系不大的模样,讨厌的很。取药箱子的活,当然是有求于她的郑檀去拿。
陆娆的纤细的手腕置于软垫之上,露出诊脉所探的腕处。她的身子与手腕一样,都太过纤细瘦弱,摊开的腕处经脉血管都很是明显。崔氏将两指放在她的腕上,便开始探脉。
好些时候,阁中连安静的连外头的风声都异常明显。
崔氏这脉一诊便是半刻钟,脸上的神色也是晦暗不明。郑檀身在一旁观察着崔氏的脸色,一点一滴也不敢放过。可终是什么也没能察觉出来。之后,她显然有些急躁了,张口便问:“母亲?如何了?”
结果还是崔氏睁大眼睛,狠狠的瞪了她一道。郑檀又讪讪的闭上了嘴,在一旁站定。
再过须臾,崔氏像是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有了判断,脸上也放了晴,长舒一口气。
她笑着整理了物什,同陆娆柔声道:“若我不曾诊错,肺上的症候是新生出来的吧。可有咳血过,或是经常性的气喘不止,心绪拨动时便觉呼吸不畅。”
用词像是问话的样子,可言语语气都是断然的笃定。
陆娆有些不敢去看崔氏慈爱关切的眼神,想到这肺上之症的因由,那夜的那个恶心的男子,眼里的悲哀亦开始流淌起来。
崔氏有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再去看郑檀也是明显的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愣头愣脑的。也是,若是郑檀这丫头知道了小公主身子耗损的缘由,还怎么能安稳的站在这里,以渴求的眼神望着她呢。
那宫里的腌臜玩意儿也太狠心了些,对一个女子下这样重的药,刚开始便没有想过要给她留后路啊。
“殿下莫怕,随我进来暖阁施针罢。”崔氏起身,一并也将两盒摆在身侧的佛珠抱在手上,“之后在府上住下了便每隔一日过来施针,我会将里间的香换了去,配治一款药香出来,对你的身子不会有害处。”
陆娆乖巧的站起来,随崔氏进去里间。
郑檀随在之后,倒是得了崔氏一句骂,“你进来做什么!外头待着,将香熄了去!”
“......哦。”郑檀扁扁嘴,虽有不满,也不敢多言嘟囔着去干活了。
*
暖阁里,陆娆上身几近赤.裸的靠在小榻上,怀抱着一袭算不上薄的毯子。她未曾料到,进来之后崔氏竟然叫她将上身的衣物全都脱下,而后在小榻上躺好等她。陆娆如今,里衣都脱下了,只剩下一件亵衣。
一旁案上摆着白烛和针袋。她原本不惧怕扎针的,现在仔细盯着它们看了好些时候,平白无故的生出害怕来。
崔氏先前问道:“殿下出事之后,可有腹痛?”
陆娆不敢懈怠,回想起之前,老实回答:“没有很疼,但总是酸胀。”
“可有坠感?”
“有的......”
崔氏摆弄许久,自小柜子里取出一快不大不小的类似垫子之物,嘱咐道:“往后将这个绑在腹上,莫要忘了。这个你先用着,之后我会再置一些出来,再让檀儿跑来取。”
陆娆赶忙谢道:“有劳夫人了,我......我会听话的。”她本欲言说报答之类的话,可细想来,她当真是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取下针,在烛火上消毒,崔氏一笑,“听话便好了。这针是要扎在你腹上的,会有些疼,忍着些。这针要是不施,到了月事该来的时候,是要受大罪的。到时,她还不得闹翻了天呐。”
陆娆倏然脸红。
崔氏同她一半说笑一半言真。那药的药性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损伤了就是损伤了,不可能恢复如初。这殿下的子嗣之事,是强求不来了。作为医者,晓得失去的便已经失去了,能留下来的才是最紧要的。
瞧陆娆将衣服脱了之时,臂上的守宫砂便赫然入目。
雪夜浸湖,以抗药性,想来是她那时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罢......
这样的女子,配她的檀儿,自家是不亏了。
若是两情相悦,才能言相配二字。崔氏搁下手上的珠串,安稳执针,又问一句,“殿下可有想过请求陛下,撤去与国公府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