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路清让在三楼露台上找到林奚,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衬衣,随意倚在沙发里,视线投向远方。

他也很久没回小楼,露台上的配置整套换新。

定制款月亮沙发独有的线面转折带着盈润的质感,伴着上面的人,在夜色里静谧得像幅画。

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路清让突兀地蹦出个荒诞的想法,若他有怀斯的艺术天分,便能依葫芦画瓢,把世界画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变成《林奚的世界》。

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才能把这一刻悲冷的心疼,准确分享给第二个人。

气温渐落,路清让不敢多想,默默回屋携了毯子,快速返程坐下,将毯子搭在她身上。

“吃那么少,等下又要饿。”

林奚不声不响,望着远方,眼神空洞。

路清让并不知道林董留她讲了什么,但他清楚林奚此刻不愿讲话,就默默陪她坐着。

近几日天气转暖,夜一深,露水便越来越重。

湿漉漉的空气,闷得人心也潮湿了。

不能再待了。

路清让正欲起身,身上一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半倚半靠过来。

浓密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衬得人更显憔悴。

路清让怔愣,看向林老爷子四楼的房间位置,灯已经熄了,黑黢黢一片。

转而轻手轻脚扶住她的头,打横抱起,小心翼翼穿回小客厅,用背抵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放下她,再掖好被角,手指被她的手猝不及防勾住。

她依然在睡梦里,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路清让半俯着身子,迟迟未动,像是被定格住了。

月亮一点一点往西挪,渐渐透明。

林奚睡得迷糊,指尖一抖,发现自己正扯着一只手,睡眼朦胧里看见个路清让的人影。

他坐在地上,一只腿蜷起,另只手拄在上面,支撑着脑袋,也醒来望着她。

路清让的眼神,怎么会是悲伤的?

她坐起来,十分确信这是个梦。

昏昏沉沉下床去摸水杯,脚下未踩稳,跌进一个怀里。

温热的。

在哪跌倒就在哪趴下,她换了个舒服姿势缩在这双胳膊中,喃喃叫了个名字,“路清让。”

“嗯。”

应该有人哑着声,低低回了她。

她不确定,她只是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今夜,太困了。

难得一夜好眠,睡眠质量罕见的高,林奚安稳睡到日上三竿。

睁眼清醒没半刻钟,她忽然想起昨晚那个梦,猛地坐起,眼睛去够床侧,无人。

还是个梦。

林奚头脑渐渐清明,利索收拾好自己下楼吃饭,看见林昱也坐在餐桌前。

不见路清让的人影。

“爷爷呢?”边坐下边问张姨。

“好像是去东北了。”张姨在盛粥,注意力都在饭桌上,心不在焉地回,“特地给你煮的龙眼粥,补气。”她继续苦口婆心念叨,“知道你回来,连夜让厨房往泰南跑了趟,空运来的伊多龙眼。”

林奚已经划看起了平板,张姨佯装嗔怒:“专心吃饭!”

林昱跟着“嘁”了声,把手上一小碗海鲜面搅得面目全非,“日理万机的,你美国总统啊。”

“你倒是空闲,今天不用上学?”

林奚态度冷冷,不跟他计较,没想激起了林昱的逆反:“在爷爷面前就装得温良恭俭让,人一走就现原形了,恶心。”

一大早惹气生,林奚把勺子扔回碗里,深呼吸平复心情。

吸吐了半天,愈发窝火,干脆悉数奉还回去:“听说你那烂得拿不出手的成绩,被爷爷认真‘关怀’了。真不知道你这智商随了谁了,怎么就成林家洼地了呢。”

“我警告你!你别指桑骂槐的!”

或许是含沙射影了刘华荣,林昱瞬间蹿起来,椅子应声倒地,杀气腾腾的怒火。

林奚坐定不动,只讥笑:“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事,非要把它变复杂。”

林昱饭也不吃了,怒目而视,却想不出话反击,脸憋得通红。

林奚故作无事发生状,继续淡定吃饭。林昱见她从容自如,只能恨恨地将筷子摔在桌上,拍得叮当响,愤而离去。

好好的一顿早餐被搅和了。

他一走,林奚搁下筷子,也吃不下了,“路清让走了没?”

“没呢,早晨老爷子说清让最近不用去公司了,怎么回事?”张姨忧心忡忡地跟她打小报告。

闻言,林奚心里一堵。

再抬头,路清让下来了。

西装革履,神色如常,不像是刚刚被停职的人。

林奚起身坐到沙发上,示意他也坐过来:“让家族办公室拉一张我名下房产的单子,挑一套距离公司最近的,叫人过去收拾,近期我要住进去。”

这是拿路清让当助理用。

路清让会意,马上掏出手机联系家族办公室那边,执行力世界一流。

倒是张姨提出疑问:“跟老爷子商量过不住家里了?”

“没商量。”林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这……”张姨犹犹豫豫。

“还有,让旧金山的家政团队全部打包回来,房子就交给置业公司打理。哦,造型师换掉,之前那个David老是一意孤行给我搭配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希望这次换个审美素净的。”

素净?

这是什么描述。

路清让想了想,仍旧没反驳,话音落地即生效。

一个“全球十大杰出员工”头衔获得者的自我修养。

家族办公室同样高效,三分钟不到,那份房产明细就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有一套独栋住宅完美贴合她的需求。

但还有一套公寓,稍远些,不过也算合适。

路清让在这两个名字间来回看,选了方案二:“多加利公寓这套正合适。”

林奚记不清是哪个,点点头:“行,就住那吧。”

张姨一直在旁听,闻言“哎”了声,刚想说话,被路清让温文尔雅打断:“张姨能不能帮忙给奚奚榨杯果汁?”

对!她早晨的确忘了给奚奚端果盘。

这一提醒,张姨马上起身,走到冰箱前忽然想起刚刚被打岔掉的话:那不就是路清让住的小区吗?

林奚交代好事情,又快速在脑中梳理了另一些。事不宜迟,起身,顺便叫上路清让:“你跟我一起走。”

路清让猜到她有事要说,默契配合:“我已经让司机候着了。”

林奚马上冲张姨身影道:“张姨,别榨汁了,我现在就走。”

“啊?”张姨急冲冲出来,“不是还没进公司,这么着急做什么去?”

“刚回来事情多,”林奚安慰她,“等我空闲了再回来看你。”

二十多年的感情,早就成了亲人。

张姨依依不舍,“去忙吧去忙吧,”又把一杯果汁塞到她手里,“这个路上喝,要趁着新鲜喝掉!”

一上车,林奚脸又冷了:“既然被停职了,那就来给我工作。”

话里话外都是赤裸裸的针锋相对。

路清让已经隐约猜到昨晚单独对话的内容,有心缓和严肃气氛:“林小姐,我身价不低。”

林奚白了他一眼:“请路总,十倍也付得起。”

路清让不置可否。

林奚勉强屈尊:“你放心,我和爷爷不同,不会做卸磨杀驴的事。”

怎么听着也不像什么好话。

路清让失笑:“需要我做什么?”

林奚却不再开口,只嘱咐司机:“先回酒店。”

林奚暗自盘算,若爷爷有心扶林之乔上位,她必须争得先手。

在处理生产制造相关的事上,她也不得不承认,实操多年的路清让,比她内行得多。

这个人,至少不能倒戈到林之乔那去。

但眼下,她得先解决掉一个小插曲。

半岛为入住的客人配套了随行人员独立休息室,林奚却挥手叫飞虎队出身的那位女士一起跟着。

一进房间,她客客气气对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不好意思,你叫?”

“吴江。”

吴江身子笔挺,双手放于膝盖上,慎重答复。

“好”,林奚态度温和却语出惊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随便找个理由辞退你;二,在跟林董汇报我的行程前,先同我商量确认。”

她这个举动更加证实了路清让的猜测,怕是林董留下她没说什么好话,其中一事势必还跟“箭馆”有关。

他都没查到的行程,能泄密出去的只会是身边人了。

吴江心理素质过硬,但见林奚单刀直入,面上不免难堪。

“爷爷开给你的薪资,我再另付一份只多不少的,你看怎么样?”

这话一说,吴江的眼神反倒坚定下来。

利益当头,并非是谁都有这般心性。

林奚观察到她的细微变化,倒是生出几分敬意,迅速调整方案,打起心理战:“我的要求,和林董给你的任务并不冲突,不是吗?”

吴江在思量了,林奚趁热打铁,马上换了口气:“江江姐,这几天你也大概了解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有一些年轻人的私人行程,不想让长辈知道罢了。”

她从根本上歪曲了整件事的性质,却让人挑不出毛病。

吴江去打量路清让,他在不远处的书桌前翻阅资料,好似完全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权衡半天,最终点了点头。

林奚迅速起身到打印机前,打出两份合同。

夜长梦多,说好的事当然要在第一时间敲定下来。

回身摆出“自家人”笑脸,“江江姐,公是公、私是私,每月我会把另外的薪水打到你卡上,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你说呢?”她递过合同,“签了字这事就算说定了。”

吴江仔细读了遍合同,是有一则“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向任何人泄露甲方信息”,备注里另预设了各类情况,其他都是些薪资报酬的事。

没什么问题。

她低头签名,等她一出房间,路清让放下手上东西,问:“合同哪来的?”

林奚举重若轻:“昨晚让秦胜拟的。”

昨晚那个情景她还有心思算定这些,路清让戏笑:“资本家嘴脸。”

“你见哪个资本家像我这么大方?”林奚扬起手中的文件,有些不悦,“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合同,保障我的权利,也保障她的收益。”

进入正题,路清让坐下来,正色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林奚不疾不徐吐露:“林之乔要回公司。”

路清让显然比林奚更快地消化掉了这个事实,只眉头一拧:“林董说的?”

林之乔是林家的独子,原本也是栽培着长大的,但自从遇见刘华荣后,就开始逐渐扶不上墙。用林老爷子和儿子决裂时的原话来说,“你现在学会往自己头上插花了,我才看清你就是坨屎!”

当时都闹到这般口不择言的程度了,现在一转头又给叫回来了。

孙女哪有儿子亲。

商人么,重利轻别离的。

“我需要拜访一些人。陪爷爷起家的多数退了,剩的几位挨个约时间。另外,除了高层,研发利益相关者、监管人员、外部顾问,这些内部人名和资料,需要你一一列给我。”林奚谈回自己的规划。

她思路明了,依势上、中、下三层展开。

对上,爷爷态度不明,暂时先放一放。

对下,还没有接触公司具体事宜。

能做的,就是这对中了。

路清让瞬间洞悉了她的想法,与她节奏同步:“‘刚刚回国’是个拜访的好理由,这段时间可以利用最大化。我现在回公司加个班,标注好所有利益相关方,马上发你。”

“哦还有,这份电子合同你看一下,”林奚递过来平板,“没有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竟然是给他的劳务合同,最后还有两页保密协议。

她还真是,滴水不漏。

“报酬么,路总开个价。”

沙发对面的人彬彬有礼,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路清让觉得当前这个情形简直荒唐到心酸。

就像是指尖采血时被“叮”地扎了那么一下,明明不多疼,但就是毫无理由地撬动了人心底那点儿恐惧。

她其实用不着这样拉拢他又防备他,他们原本不需要这样。

他不愿承认,他已经不了解林奚了。

不是从半年前的断联开始,应该还要再往前。

他们的成长,早就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候,分了岔。

路清让喉咙发紧,苦涩回道:“发到我邮箱吧。”

林奚点头,站到落地窗前。

不就是个林之乔么。

楼下车流渐渐嘈杂,她不曾注意路请让的神游,只心无旁骛地望向天际。

来都来了,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呢。

临出门,路清让叮嘱:“如果来得及,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不用。”

她拒绝。

听着像是在报他上次电话里拒绝她的一箭之仇。

路清让眼神暗了暗,他确信林奚就是为着那个,她就是大事清楚、小事“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只能闭口不言,轻轻拧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