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往林家小楼方向开。
实际上,林家小楼只是个惯用称呼,算不得“小”。
自家建造师精准揣度了林老爷子的心意,在占地近五万平方尺的院落里仿制林家祖宅,依山傍水地炮制出一栋新中式建筑。
主楼地上四层、地下两层,园林景观费劲巧思,抱鼓石、华表铜狮、东方楹柱……称得上投其所好的集大成之作。
是林奚和路清让长大的地方,可她,确确实实不怎么喜欢那。
车子停在一进院落前,走过熟悉的品字形廊道,张姨迎上来:“奚奚回来啦?”
这样的声音、身形,大概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颜色了,不由自主就流露出女儿态:“张姨,想我没?”
活泼的神色,一别近几日脸上的重重阴霾。
路清让也跟着笑,张姨假意呵斥,“你看看,清让也瘦了!仗着年轻,都不注意身体,净让人操心!”又悄悄压低声音提醒,“今天老爷子心情不好,你俩说话当心点。”
林奚心下了然:“我先去和爷爷打招呼。”
林老爷子在耳房,手中拿着毛刷,面前是个已经打磨完成的秘色葵口盖碗。
年纪大了后,他找到了自己又一爱好——文物修复。
技术说不上精湛,也谈不上糟蹋,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东西他都会自己上手,此时是最后一道随色工序。
林奚敲门而入,不料屋内还有旁人在。
稚嫩的孩子气,头发贴着头皮剪,标准板寸。见到她和路清让一同进来,面上有隐隐不屑,抿紧双唇又快速扭回头,并未起身。
林老爷子搁下笔刷,看着他目光锐利:“见到人为什么不问好?”
林昱不情不愿站起来,咕哝不清:“姐姐。”
林奚心中想笑。
也就十七八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才会把该有的礼节看做屈就,自尊心都是纸糊的,一戳就破。
她犯不上跟孩子计较,点了下头。心中想的却是爷爷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刚回来就有闲情在这陶冶情操。
然而,老爷子对林昱动了真格,号令如山:“好好说话!”
林昱瑟缩了下,敛住身上针锋相对的痞气,木着脸又清晰地问了声好,这次连路清让的份也算在了内。
路清让态度可掬,毫不介怀地点点头。
老爷子面容并未和缓,只示意他俩坐,又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湿毛巾,仔细擦起手。
“英国那个项目收尾了?”
路清让没带助理,原来这些背资料、拿合同的活儿都是程松元的,这次他不在,大小资料索性自己带在身上。
落座后递给老爷子的秘书。
林老爷子对这个项目尤为重视,放下毛巾,认真看起来。
看后,又示意秘书拿给林奚。
林昱参与不进三人间的交流,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坐立难安。
林奚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见得少,她出国那阵林昱才刚刚会走路,紧接着林之乔就带着刘华荣母子搬出了林家小楼,她也只有在家族聚会的场合中见一见林昱,实在陌生。
“你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
老爷子对路清让这半年来的心血成果十分满意,问题却抛给林奚。
怎么样?
她心尖一跳,注意力从林昱身上收回来,认真看起文件。
爷爷与英国一家零售公司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从而进行供应链新模型试点。
她忽然想到回国飞机上,路清让手上那个并购案,是家荷兰综合供应链企业。
怎么看都像是预谋已久的联动战略,沉下心来,一页页翻阅。
毕业后,她从未插手过集团大小事,爷爷没有安排,她自然只能听话地置身事外,暗中却一直盯着集团动作。
此时,答深了未免显得她太过“狼子野心”,答浅了又让自己好似“腹内草莽”。
林奚边看边权衡说话的尺度,最后决定把集团数据化为行业洞见:“显然,这个项目对我们落实数字化供应链发展战略、提升欧洲地区数字化供应链综合服务能力有重大意义……”
林昱在一旁扣手,心里不住哀嚎:听这种长篇大论,简直比上课还要让人昏昏欲睡!
路清让淡然听着,欣慰和欣赏,皆深藏于他眼底。
林奚讲了二十多分钟,从财务到产业,从项目到布局,条分缕析。
果不其然,林老爷子脸上有了笑意:“有意识,还欠点火候,但也能和老冯那群老奸巨猾的拉扯几个回合了。”
从工作又聊回眼前人,林老爷子摆弄起面前的碗,“先让林昱跟着你。”
这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好在她早就修炼出了不动声色的本事,耐心等林昱先冲锋。
到底是个孩子,林昱直接坐不住了,跳起来,“为什么?!我……”
“不”字未出口,就被老爷子的话打断,他的决意不容置喙,慢悠悠说起别的:“今晚让厨房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
林昱失了声,不敢再说一个字。
“爷爷,我回来要做什么?”说了半天,还没讲怎么安排自己。
“你想要公司什么位置。”林老爷子突然反问道。
这个问题多少有点审讯的味道,连路清让都下意识抬头探看了老爷子的脸色。
内地林氏并不上市。
背靠林修这棵摇钱树,集团现金流充裕,几乎没有融资需求。
最重要的是,林家不愿公开经营和对外披露财务信息,从根本上没有上市的必要。
在集团经营有关的事上,林奚有时也看不明白爷爷的决策,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他是独权者。
她脑中一瞬思绪万千,最后只能规规矩矩表示“都听爷爷安排”。
林老爷子又端详起那只秘色葵口盖碗,漫不经心道:“要不清让去负责中东子公司那边,你接手他的工作?”
简直是当头棒喝!
林奚发蒙:“我接手他的事情?”
老爷子以为孙女在为路清让的“被流放”叫屈,猝然抬眼又落。
视线沉沉,如一堵自上而下的墙,重重压在人身上。
连局外人林昱都跟着微颤了下。
林奚想的却是,爷爷近些年将路清让调离了实权位置,他现在那个副总裁几乎算作爷爷的话事人,还是个名誉的。
让她去做?
摆明了拿她当花瓶,上面还贴着醒目大字:仅供展示使用。
她宁愿去阿联酋开辟新业务。
林奚不讲话,林昱也不讲话。
再看路清让,一直正襟危坐着,想法未知。
聊到他的时候他会用心回话,聊起别的时候他就不骄不躁地听着,绝不插嘴。
他一直进退有度,一直不矜不盈,就连这个结果他也好似甘之如饴。
这不是,变态么。
满屋子的人各怀心事,门外是风掠檐铃的细碎叮铃声,微弱又遥远。
老爷子环视过众人,又若无其事地调配起青灰色颜料,拿着刷子补色,“瞧瞧这颜色好不好看?”
他手上是越窑出产的瓷胚,成色如雾中青,透着清亮。
林昱不明所以,林奚心里攒着对抗的劲儿,不肯开口。
老爷子毫不介怀,他慢条斯理地蘸着毛刷颜色,自顾自做事,“都说秘色是千湖翠色,罕见,所以价高。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它这釉料配方让人捉摸不透,腐化、施釉、入钵,还要挑温度和湿度,这么多道工序,价自然就有了。”他话里有话,“议价的资本是自己给的。”
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堆,林昱一句没听懂。
倒是林奚突然被点悟了半分。
看看屋中这几人,她下定主意:“爷爷,集团现有的股权架构、业务品牌也该动一动了吧。”
她用肯定句。
林老爷子的表情瞬间耐人寻味,林奚捕捉到了这一瞬变化,确信自己赌对了,从包中拿出平板:“您看看我对全球头部企业的调研方案呢。”
方案不方案的不重要,上面林修的背书才是她的议价资本。
未料爷爷并未接手,反拷问道:“原因呢?”
林奚笑笑:“剥离非核心业务,引入新组织架构,集团转型。”
“往哪转?”
“脱碳、数字化,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
“那不老生常谈的呢?”
“求稳。”这真是她的心里话,不为迎合,“地缘政治、经济波动,安全问题。”
林昱无所事事,又不敢恣意妄行,只能直愣愣发呆。
路清让却将这场看似平平无奇的对话听得明白。
林家这艘船,背后牵扯了太多东西。
从船舶配套到生产制造,再到与世界经济紧密相关的海运,都处在全球变局之中。
远洋航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惊险。
传统制造的式微,国与国的贸易摩擦,哪一个不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海面涡旋。
路清让清楚林老爷子的想法:林家总舵手必得耐住性子,否则集团一遇到风浪,便应付不来。
但林奚还是语焉不详了,若老爷子有心,就该与之仔仔细细深谈。
可老爷子面上无甚表情,似是在忖度别的。
“先吃饭吧。”
临了,老爷子仍未松口。
林奚看看路清让,他全然一副“好员工”的听命状,心头噌地冒出些无名火来。
该争取的时候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林家秘书呢。
“你们先去,你留下。”老爷子摆手让人出去,单单留下林奚。
她停住向外迈的脚步,不知爷爷的用意。
“听说,你去找齐向东的麻烦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爷子话音平淡如水,林奚张了张嘴,也顾不得爷爷是怎么知道的,一瞬间心虚。
“我看你是闲得慌。”老爷子起身,踱到林奚前,“为着些闲言碎语费心费力,太小家子气。”
林奚熟悉爷爷这种语气——掩藏在平静之下的雷霆滚滚。脑袋一空,一句解释都想不出来。
“聪明的时候脑筋转得比谁都快,怎么会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情绪用事?我告诉过你,没有触动你核心利益的事,犯不着浪费时间。真这么不想回来,你趁早回林修那。”
林奚低着头,心里奇怪地委屈着。
她明明是仔细算过利害关系才做的。
“要出手,也得瞅准了一击即中。你那点花拳绣腿的口头威胁,除了平白给自己招仇家,有什么意义?”
老爷子不怒自威,林奚缄默。
“这周末跟我一起参加香江商会。”
爷爷话锋一转,林奚立刻踏实不少,但马上,整颗心又吊起来。
“我刚刚想了想,你的位置先暂时放一放。林之乔也别整天围着家族慈善转了,年轻力壮的,还是回公司负责具体业务吧。你们亲爷俩公司见着了,面子上得过得去。”
这会倒是知道具体业务了。
林奚的脑回路,噼里啪啦往外嗞花。
林之乔被放逐在公司外十几年,现在爷爷年纪大了,突然叫他回来管理公司了?
怎么每次真开始分蛋糕了,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捡些男人们剩下的呢。
即便,她已经竭尽全力,在大大小小每一次考试里都拿到第一了。
林奚脸上的血液缓缓凝固,半张脸都是麻的。
搞了半天,林之乔是主棋手。
她才是被爷爷叫回来的那个,安置在棋盘上的陪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