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奚和律师约了个大早,等从公司回来,李年年和秦胜两人仍在呼呼大睡。
她蹑手蹑脚换了身休闲服,又跑到书桌前看资料。
秦胜被细微响动吵醒,端着茶踱进书房,心慵意懒地靠着门框:“时差倒过来了?”
林奚手上翻页动作未停,“没有。”
“没有还不踏实睡觉,”他该是没睡好,眼睛都是肿的,“你小心过劳死。”
“借你吉言。”林奚头也不抬。
“……”
李年年也爬起来,光着脚,裹着毯子,精神萎靡,“怎么又在看文件。”
秦胜让工作人员送早餐上来,挂了电话,李年年用胳膊戳他:“你俩是不是去和秦爷爷商量订婚的事?”
林奚的红笔不小心画出页外,停下来,也看秦胜。
“我哪知道?随便呗。”
李年年倒是开心,一八卦就容光焕发:“我完全不怀疑,以你们两家老爷子的水平,送你俩一起出国的时候,就计划好婚宴主题色了吧!”
林奚摸到手边纸盒,砸过去,“那你是做什么的,跟着我俩出国,电灯泡吗?”
李年年嬉皮笑脸凑过来,“我这是一种对爷爷们高瞻远瞩的肯定。”
她话锋一转:“再说了,你看看你和秦胜,一个冷血,一个自我;一个自私自利,一个无欲无求;一个铁石心肠,一个笑走红尘。你俩?绝配!”
林奚冷哼:“你这才华怎么不去唱戏?你要是给《红楼梦》作曲,哪还有曹雪芹什么事?”
“曹雪芹?”李年年装傻,“你请他当主婚人了?”
秦胜往沙发一坐,眯着眼睛翘起二郎腿,作壁上观:“这就是我不去电影院的原因,他们演的哪有你俩好看呢。”
林奚手边没东西了,只能砸过去个烟灰缸,“让我清净点!”
送餐的敲门声恰如其时,李年年气沉丹田,隔着屋内两层墙冲门大吼:“进!来!吧!”
秦胜“啧”了声,起身去餐厅,路过顺便拍拍她肩膀:“你要是去唱戏,也得是唱老腔。”
这真超出了李年年的知识范畴,她求助林奚:“他什么意思?”
林奚低头看回资料,“夸你呢。”
李年年疑神疑鬼:“夸我什么?”
“夸你声音洪亮。”
“秦胜!!——”
掐准了时间似的,两人一去餐厅吃早饭,林奚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林奚迅速放下手中的笔,接起电话。
“吃过早饭了?”
“现在是英国几点,你不睡觉?”林奚绕开他的提问。
路清让听出情绪,淡淡解释:“这几天到处飞,时差乱套了。”
林奚不讲话,路清让哄她:“我下周就回国了,能好好休息几天。”
林奚还是不出声,电话里的人只好求饶:“我知道了,我现在去睡。”
“要不明天我从北京飞去看你。”
理性的、客观的,甚至称得上冷淡的语调。
这下轮到路清让不讲话,她的借口太烂,分明另有所图。
但,这不合适。
话筒里的沉默衬得底噪声愈发直白,过了好一阵,路清让轻轻笑了笑,“没事的,这个项目快结束了。”
是拒绝。
路清让是在某个时刻,突然这样稳重起来的。
不动如山,雪山。
远望着日照金山的漂亮,让人有揽风景入怀的冲动,可真靠近了,你才瞧见它在沉默之下的云奔雾涌,它的簌簌雪落。
远近都看不透,让人讨厌。
日子久了,林奚常常会忘记路清让少年时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住在林家小楼,晚上在院子里烧烤,刘华荣“无意”将一块碳火落在了她的裙子上,万幸是冬天,衣服穿得多,不然烫出来的洞就该直接在她的大腿上。
路清让拉着她一瞬间跳了起来,随即弯腰检查她的伤,好久才又站起来,指着刘华荣,眼睛里喷射着火点,恶狠狠地说:“你这样会出人命的,我警告你——”
他那时也才十六岁。
少年再发狠,在成年人眼里也不过是只弓着背、龇牙咧嘴的猫。
不像现在,路清让只是单单站在那,就足以让人避君三舍。
从回忆中抽身,林奚扔下笔,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文件,突然觉得索然无趣。
“早点休息。”
路清让单一个“好”字,等林奚挂电话。
到底还是犹豫了两秒,林奚才“咔嚓”一声息了屏。
她起身,走进餐厅,李年年和秦胜仍在叽叽喳喳拌嘴。
“秦胜,不是我说,你最近的审美越来越不行了,上次你车里那妹子妆画得那么浓,我还以为她泰国来的。”
“得了吧你,泰国人民招你惹你了。”
“你看看你那新车,听我的,蝴蝶门和你气质不搭。”
“你好意思说我,你三天两头换的那小帅哥,玩消消乐都能一键清屏了。”
“呵,我这叫审美稳定,你懂个屁。”
……
李年年先看到林奚走进来,她指指秦胜,“看我们奚奚这表情,拿你当傻子看呢。”
秦胜继续搅着他钟爱的洋蓟黑松露汤,不疾不徐,“是,毕竟刚刚这屋子就我一个人,还有个就不知道是什么——”
“你要死!”
李年年不吃了,举着叉子瞄准秦胜。
林奚按下她的手,“多危险。”见李年年噘嘴,又补充,“你就该拿这叉子,直接冲着他的脸飞过去。”
秦胜丢了手中汤匙,向后一靠,懒懒散散扯起嘴角,“跟我玩姐妹情深这套是吧。”
“说正事,”林奚坐下来,“明天一早要见秦爷爷,今晚就得飞北京。”
秦胜一扬下巴,耍赖,“就身上这套衣服,没得换。”
林奚白了他一眼,“穿什么让哪家店给你送来。”
他不做声了,摆弄手中杯柄。
李年年终于有机会报刚刚的奚落之仇,满是同情地阴阳怪气:“你加油哦!别被秦爷爷骂得太惨!”
秦胜瞪她:“你知道‘兔死狐悲’怎么写吗?有本事等下你别回家。”
李年年偃旗息鼓,嘴硬:“你可真有文化。”
秦胜嘲讽回来:“跟你比绰绰有余。”
眼看着又要拌起嘴,林奚不得不做出“打住”的手势,一锤定音:“年年回家,秦胜和我准备一下去机场。”
连着几天脚不沾地,也不知道是不是离地几万英尺的原因,林奚胸口发闷。
秦胜一登机就拉下遮光板睡觉,像具刚刚出土的、还没来得及适应现代文明的木乃伊。
林奚对他的抵触心中有数,毕竟秦爷爷在他们后辈眼中简直称得上“专断”的代名词。
那个秦胜刚刚接手的酒吧,林奚脑中的盘算一刻不停,最好直接在她这个层面就处理好,能瞒着长辈就瞒着吧,他们三人“沆瀣一气”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秦、林,再加上方、宋,四家原是故交,真要往上追溯,得论到战争年代了。
但老一辈人的事,爷爷绝口不提,林奚知道的并不多。
倒是李年年笃定认为,他们这些长辈之间必定有个爱恨情仇的往事。
不然,为什么宋奶奶嫁进林家后,老一辈就不怎么打照面了呢。
她对自己的这项推理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林奚不关心这些,对李年年纯火炉青的八卦思维更是不予置评。
毕竟各家深耕的领域大相径庭,隔行如隔山。
长辈间来往几近于无,但她对秦家倒是熟悉得很——有一年春节来拜礼,莫名其妙就掉进了南院的湖里,连带着冰壳子被人捞上来,在秦家养了好几天。
一大早被接进秦院,林奚一眼瞧见正在侧院踱步的秦老爷子。
零度左右的天,秦老爷子只穿着件毛背心,精神矍铄。他作息规律,虽已年迈,说话仍旧中气十足,“奚奚来了。”
林奚指挥人把礼物送进屋,上前挽住秦老爷子胳膊,亲亲热热叫人:“秦爷爷。”
她一改平日冷脸,整个人笑得甜腻。
秦胜在一旁无语,秦老爷子见状又要展开一场“关于改造秦胜同志作风散漫问题”的思想教育会,被林奚不漏痕迹切走了话头:“秦爷爷,您看我和一年前变化大不大?”
老爷子挥手招呼他们屋里说话:“不错,又稳重了些。”
秦胜心里诽谤,她这样算稳重?
老爷子背后长了眼,一回头,呵斥他:“站有站样!”
秦胜规规矩矩不再动弹,听林奚和爷爷聊天,可聊着聊着,话题又圈圈绕绕回了他身上。
“这小子没个定性,搁以前准吃败仗!”
秦胜木着脸,一声不吭。
林奚作势要打圆场,被秦老爷子截断,继续训呵秦胜:“昨儿我让你给你爸妈打电话,打了没?”
秦胜眼睛往窗外瞥,秦老爷子随之望过去,只瞧见对鸟在玉兰上蹦来蹦去,他气火攻心,猛地提高音量:“是!他们对你关心少,但毕竟是你父母,这么辛苦不都为你?!让你打个电话跟要你命似的!”
秦胜依旧不讲话。
他这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秦老爷子气过头了,老生常谈的骂法:“你念的那个什么法律,都学会什么了?念到最后不还是狗屁不通!”
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林奚望向秦胜,他继续沉默,注意力似乎全在窗外那两只不知名的鸟身上。
毕竟客人还在,老爷子颤着气缓了会,只看林奚:“你要多管管他!”
林奚终于接上话,连忙道:“秦胜心中有数,您得给他一点发挥的空间。”
秦老爷子又绷起脸:“不用给他打掩护!”
终究还是说到了两家婚事。
“我和你爷爷商量过,近期先办个订婚宴,礼宾那边还在挑日子,确定好通知你俩。”
明明是自己的婚事,搞得她像个来宾。
林奚面上浅浅一笑,心中千回百转。
秦胜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为什么突然提前了?”
老爷子神色一凛,秦胜再次闭了嘴。
午餐也在秦家吃,都是些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是特意为他们小辈烧制的。
秦胜一直心不在焉,期间又被敲打了几次。
林奚安安静静吃饭,时有几句帮着秦胜圆场,一顿饭吃了什么倒全然忘了。
从秦家出来已是下午,硬币大的太阳摇摇晃晃挂在天角,昏黄一片。
秦胜上车后长舒一口气,神经松弛开,自作主张拍板:“没吃饱吧?走,带你吃顿好的去!”
像有双大手往空气中撒了把沙子,远近行人都影影绰绰的。
林奚看向车窗外,幻觉有什么被她吸进了胸腔,一呼吸就能感受到粗糙的空气质感。愣了好一会才问:“去哪?”
秦胜递过来手机:“请客的人这不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