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霖回到家里时,孟皎皎炒完最后一个菜关了火,四菜一汤端上桌,陈桐过一会儿就放学回来。
菜放好后,去橱柜拿饭碗,她拿出三个,又取了三双筷子。
封奕这几天都来这边吃饭。
她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子,一眼能看出数量来的筷子,偏要一根一根地数,数完三对后,拿到餐桌放上,片刻后回到厨房,再拿了一副碗筷。
封霖推开门时,一眼望过去的客厅空无一人,他惊惶地跑进屋寻找连鞋都忘了换。
孟皎皎手里拿着一副碗筷,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应声转过脸,他刚好也望向她这边。
她示意手中的碗筷:“吃饭吧。”
神色淡然,如同昨晚的那些没发生过,所有的那些都没发生过。
只字未提。
他站立在她几米之外,目不转睛看着她,默不作声。
她把碗筷放到桌上,食指点着餐桌上的几个菜,一二三四地数数。
“分量足,应该够吃的吧…..”
“桐桐和小奕也快回来了……”
絮絮叨叨的,不知道说给谁听,他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几步上前紧紧地拥抱住她,后者身体一颤,本能地要推开他。
“封……”
“对不起。”
他弓着腰,双手环抱她瘦削的肩膀,脸埋进她的头发脖颈,只一瞬间,大颗大颗的泪水砸落在她脖子间的皮肤上,失声哽咽。
“皎皎,对不起。”
她总是和他说谢谢,他却直到今天,才跟她说对不起。
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无法再说出口了,就像她一样,除了说谢谢,也不愿提更多。
“我错了……”
他不应该争风吃醋,要她那天去看电影,他应该像陈今一样,去她家门口接她,再把她送回家。
后来的他绅士知礼,在陈子悠那边做得妥贴的那些,却没付出给最需要好好珍藏的女孩身上。
“皎皎…我很后悔……”
她微仰起头,半边脸依偎着他左边肩膀,胳膊垂在身侧,嘴唇蠕动,睫毛连续扑闪了好几下,缓缓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腰,掌心贴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无声地轻抚。
像他那年在北体的草丛后面找到她,也是这样的,柔柔地拍她的背安慰她。
没事了。
时至今日,虽然总有些遗憾,跟淡淡的难过,他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她。
但是,他还是很好,想到他,她总觉得温暖。
从那天之后,他每天准时上下班,没做完的公事带回家里,吃过晚餐后再回到书房,他半掩着门,楼下隐隐传来电视里动画片的声音,这让他觉得踏实。
晚些时候他下楼倒水喝,陈桐已睡下,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开始忙碌着织她的毛衣,他却不觉得心酸。
他终于,不再嫉妒陈今。
孟皎皎起得很早,每天他起床洗漱完,早餐已经做好放在桌上,陈桐去了学校,她乐此地给院子里的柳树浇水,他吃得慢一点,她进客厅看到他还在,刚开始会惊讶地一愣神,然后问他中饭回不回来吃。
他轻一点头,中午开车回来的路上带些女秘书推荐的糕点零食,他也终于,有勇气买两份,除了陈桐的,还有她的。
自从孟皎皎住进来后,主动承担了整幢房子的卫生,封霖说过她几次,被她用闲着也是闲着挡了回去。
周六的时候,陈桐去封奕家玩耍,她打扫完所有公共区域的卫生后,拿出她装毛球的袋子,毛线所剩不多,白毛衣已经成形,她戴上细框眼镜拿起针线,给织了半个多月的白毛衣收尾。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看书,偶尔翻动一页,似不经意间问她:“你有近视?”
“嗯,度数很低。”
“高中没见你戴过眼镜。”
“那时候还没有。”
她属于一心不能二用的类型,回一句他的话,手上的动作就不得不暂停。
他貌似没发现,又跟她聊了几句其他的,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搭理他,说得多了,原本半小时就能收尾的活,被他吵得时间过去了,一团毛球的大小却没变。
她蹙着眉腮帮子微鼓,低声地娇怒:“封霖,别吵。”
吵得她不能集中精神了。
他一抿唇,闭口不言,低头看手里的书,近一分钟过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前面的内容完全没印象,不得不倒回去重看。
客厅恢复安静,谁都没再说话,他连续几个晚上跟国外分公司的管理层视频会议开到很晚,今天又早早地起床陪陈桐去旁边的公园散步,直到把陈桐送去封奕家回来,才得闲了一会,此时一手撑头地看书,前几天积攒的困意渐渐袭上来,不知不觉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他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只小憩了一会儿,可再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五点,身上盖着一条奶白色的毛毯,他微一愣神,揉了揉眉心半清醒后巡视四周。
孟皎皎已经不在客厅,织好的白毛衣留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他掀了毯子起身看向厨房,电饭煲蒸饭冒出一点水蒸气,人却不在。
封霖拿起搁在茶几上没看完的书,却再也看不进去了,而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她织的那件毛衣。
手织的毛衣,弄来弄去就那么几个样式,他摸了后不知满足,又摊平看大小,他对陈今的印象已经很模糊,除了高考那天走在他和孟皎皎后面近了一点,其余时候都是老远望着他,脸都记不清了,更何况身形。
他用手丈量了一下大小,忽然生出试穿的想法,动作带着几分做贼的心虚,手刚伸到半空,正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孟皎皎手里提着一袋子青菜站在门口。
两人目光相撞,封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神色如常问:“阿姨没买菜吗?”
“请假了。”
如同没看到他的举动,她面色如常地换鞋,一边念道:“今晚做可乐鸡翅,清蒸鲈鱼,油焖茄子,蚝油生菜,再加一个紫菜蛋花汤。”
在询问他的意见,封霖不挑食,应了句好。
她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清洗刚买的生菜,封霖手里拿着半杯水,修长的身姿半倚着料理台,离她一米多远,眼睑下垂看着杯中的清水,余光瞧她洗菜。
她低着头,一边择菜一边洗,不慌不忙。
她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就连陈桐生病那一晚,面色急切却有条不紊的做好每一步。
封霖忽然想起,当年受了委屈躲起来哭鼻子的孟皎皎。
“封霖。”
水龙头的水冲刷着碧绿的菜叶,她的手浸在水里,更白更细。
“嗯。”
“我和桐桐,明天就搬出去吧。”
苏烟收集来的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省纪检委,省里针对此事成立了专门小组来榕城负责这件案子,郑国安很快被抓捕归案,目前正在接受审查,相信不久就能有结果。
她和陈桐,也是时候回到原先的位置。
他抿唇思考一瞬,想不出挽留的理由,短促地应了句好。
榕城不大,他多跑几趟一小也差不多。
“我明天送你们。”
“好,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他意味深长地答:“应该的。”
翌日,孟皎皎收拾好母女二人来时的行李,离开这幢住了二十来天的房子。
期末考试后是暑假,她要忙店里的生意无暇看顾陈桐,就给她报了个舞蹈班,跟粉面馆就在一条街上,走过去满打满算也就五分钟。
早中晚一天里,封霖总会挑个时间段来一趟,这日中午,他去的时候在店里撞到了熟人,张建鑫见他来这么个小店用餐起先还有点惊讶,诧异过后想到店老板是孟皎皎又释然了。
他出声问候:“来这边吃面吗?”
后者淡淡回应:“吃过了。”
暑假期间,学生家长很少来这边,又过了饭点,店里只有张建鑫一个人在吃面,孟皎皎坐在他对面剥着松子,也不吃,全放在一个碗里。
封霖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对于他连续多天的造访,她似乎已经习惯,面色如常地继续跟张建鑫话痨家常,他进来前听了一耳朵,聊的是怀孕期间要注意的饮食。
他甫一坐下,张建鑫就问他:“封霖,你知不知道红汇区哪里有门面出租,最好面积能大点,几百平的。”
“做什么?”
“孟皎皎跟一个朋友商量了合开餐厅,在找店址。”
他看向旁边人,问:“不开粉面馆了?”
她轻点头:“嗯。”
她做学徒时学的就是做菜,可厨师大都忙,她一个人还要照顾陈桐,忙不过来,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开粉面馆。
而今年陈今要回来了。
两个人轮流照顾陈桐,她终于有空闲去经营一家餐厅,利润比粉面馆高很多。
“对了,以前咱们一起参加过竞赛培训的人建了个群,最近在商量着聚会,你们两要不要一起去,到时候我通知你们。”
封霖跟那群人不熟,闻言看向孟皎皎,后者摇了摇头,简单一个字:“忙。”
似乎是想起当年的不愉快,张建鑫也没勉强,饭钱早先付过,他下午还有公事,跟两人道别后出了店门。
没剥完的松子又扔回袋子里,她拍了拍手,起身收拾碗筷。
“桐桐去学舞蹈了?”
他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嗯。”
她低着头刷碗,面无表情的,忽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封霖,我结婚了。”
很多话,说得太直白,会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尴尬,点到即止最稳妥。
封霖捏紧拳头,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
“没那么多因为所以,陈桐是我的女儿,我的丈夫是陈今。”
她直视着他:“要我给你看我们的结婚证吗?”
“皎皎……”
他很少这么喊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在梦里。
“封霖,真没必要,你回去吧,陈小姐挺好的。”
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亦或是那么一丁点因为追忆起往昔而生出的喜欢,都没必要。
她结婚了,或许一开始没考虑那么多,只为了落户解决陈桐的上学问题,可苏烟死了,就不一样了,陈今没了妻子,陈桐没了母亲。
她得还一个给他们俩。
“你回去吧,我不怪你。”
对比陈今的十余年牢狱,苏烟的殒命,她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她没有资格怪责任何人,有资格的人一个还在监狱里,另一个去了天上。
不过,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怪他。
毕竟,那是封霖。
他们都记得的。
“皎皎……”
这件事终究还是被搬到台面上讲,他却喉咙发痒,吐不出其他字眼,只能喊她的名字,妄图让她心软,给他一次机会。
她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关柜门的动作暂停,喃喃低语:“都过去了,封霖,再纠缠下去,我会讨厌你的。”
天长日久,曾经的爱与恨都成往昔,她如今只想活在当下。
“你现在的行为已经造成了我的困扰,我觉得很烦,所有你快走,也别过来了。”
她抓紧柜门,囫囵吞枣似的说了一长串,果然见他站起身,一脸难堪地说了句“那我明天再过来”,便疾步走出店里。
真的很快,她说完转过脸去,只来得及看他匆匆的背影。
她长长地叹息,肯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啊。
封霖甫一出店门,秘书来电提醒他稍后的会议安排,封霖没有回公司,他此时无心他顾,天要塌下来也得让他先缓缓,车子发动后不知道该去哪,可这一处不容他停留,其他地方他又不愿意去,便驾着车漫无目的地沿着环城公路绕了一圈。
下了高架桥后车子停靠路边,背靠着车椅发了会呆,才拿来手机拨出去个电话。
他头一次打张建鑫的电话,下午四点多的时间,他许是在忙,没有立即接通,约等了近一分钟,电话被接听。
“喂,封霖,有什么事吗?”
“孟皎皎不是在找门面开店吗,我手里有几间,地址发给你,你哪天得空了带她去看看。”
末了叮嘱一句:“别提到我。”
张建鑫没说什么,良久才深呼出一口气,问他:“封霖,其实我很好奇,你既然到现在还惦记老孟,当初怎么就没跟她坦白呢。”
他刚遇到孟皎皎那会,问过她关于封霖的事,她神色坦荡的随意和他聊了几句,完全没有提到前任时的尴尬,张建鑫就猜测,她压根不知道封霖暗恋过自己。
如果说还有谁是他这段隐秘暗恋的见证者,毫无疑问唯有张建鑫。
他是那种隐忍克制的性格,藏了十多年,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此刻被别人主动问起,积压多年的情绪找到倾诉的对象,他一手捂脸,嗓音干涩地告诉对方:“我准备好了,要告诉她的,高考完我就要告诉她的,可是她没过来…张建鑫……我很后悔……”
“高考完?你是说毕业聚会告诉她吗?”
“嗯。”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毕业聚会,他只约了她一个人。
那边倍感疑惑地说:“不对,她去了啊。”
“还是你组织的,你不会自己忘记了没去吧。”
“我记得她去了的,还有吕琦杨欢欢她们。”
“连徐益你都喊了,就没叫我,封霖,你真不够意思啊。”
封霖在四班门口揍徐益那一回闹得全校皆知,为此他还被爷爷训斥了一顿。
“呃……让我想一想……”
那头的张建鑫发出一连串的“呃”,努力回想当年的画面。
“我记得是高考完的第二天,我从学校里出来碰到她们了……”
张建鑫住校,那天晚上有本班的毕业晚会,他跟同寝室的另一个男生午觉睡过头,醒来后已经是傍晚,收拾好急忙出门,在校门口遇到孟皎皎她们一行人,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室友火急火燎地拖走,当时还纳闷孟皎皎怎么跟她们一起。
彼时他跟徐益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但两个人有共同的朋友难免会遇到,他之后问过徐益,后者说是封霖在学校组织了聚会,神色躲闪,他也只是好奇地随口一问,并没有多想。
封霖的关注点全在他口中的“学校”二字上,那一刹那只听到“轰”的一声,所有血液逆流到头顶,血管暴涨,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张开嘴,口腔一开一合,说话声干哑到听不出是他本人。
“你在说什么……”
“啊?”
“我没有组织什么毕业聚会……”
他是说过,培训班组织了聚会的话,可都是骗她的,只是为了让她来他这边,不要去陈今那边过生日。
那头的张建鑫诧异的“啊”了一声,又说了什么,他的手机从掌中话落,却是全都听不到了。
到了要去接陈桐的点,孟皎皎从店里出来,拿起铁钩把卷闸门拉下来一半,放下铁钩正要转身,忽然被人从身后捏住肩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
封霖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目眦欲裂满脸通红,往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微乱,模样由内而外的狼狈,沉声问她:“你为什么会去学校?”
他的力气很大,孟皎皎被他捏地骨头发疼,脸皱成一团,难掩痛处:“你在说什么?”
封霖松了手,又怕她跑开,抓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去学校?你去那边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
两人四目相对,他神色悲怆哀伤:“皎皎,我和你约好的是国际广场,你去学校做什么……”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要他这一生情何以堪,再也没有比这更重的惩罚。
她恍若全不在意,面色如常地说:“没什么,刚好路过而已。”
“封霖,你别问了,我不想回忆那天的事情,它让我觉得痛苦。”
她淡淡的口吻,似与他协商,却不容反驳。
他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冷下来,坚定地说:“好,那我去问别人,张建鑫看到了,你那时候跟她们一起走进学校。”
她震惊地一瞬间瞪大双眼,更验证了他内心的猜测,他几近绝望地掩面,松开她的手腕就要离开,被她快速抓住,柔声劝阻:“别去了,没有意义,她们估计连孟皎皎是谁都忘了,谁还记得这件事呢。”
过往的事情,知道个大概即可,了解得太透彻,伤人伤己。
他才知道结果就这么难过了,再知悉过程,会喘不过气的。
“封霖,你就不该回来。”
不回来,就不会知道这些,骄傲恣意地活着。
她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妥协地承认:“这都是命。”
她和陈今,和苏烟,他们都没逃出去。
“不…不是这样的……”
他苍白着脸不住摇头,不顾她的劝阻大步流星离开。
封霖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到停车位,坐进车中敞着车门急促地喘息,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连呼吸声都透露出痛苦。
也不知过去多久,翻涌的情绪才平复些许,他拿来手机拨出去张建鑫的电话,一改上一刻的悲伤无助,眉眼狠厉如地狱的阎罗。
一个人怎么能在伤害他人后还毫无负罪感地活着呢,他们如果忘了,他就让他们想起来。
和他一样,记一辈子,谁都别想安生。